醒来时眼前是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夏步蝉坐在他身前。莫凡粗粗打量着身处的屋子:又是冰屋,只是他躺的这张床却是张木榻,想是恐他伤后抵不住冰块的寒气。
夏步蝉开声道:“醒了?你怎么没死呀?——真是活该!你的‘暗夜冥风’还是半年前的进度吧?仗着剑法花巧倒也瞒了一时。昨天疗伤时可瞒不了我了!”
莫凡无语,半晌激声道:“我怎么了我?这是我自作自受,死了拉倒,横竖不与你们相干!”
夏步蝉淡淡地看着他,知道他一时悔极怒极,说的是气话。果然,莫凡静了静又道:“对不起,夏先生,是我错了。从今日起我便重练‘暗夜冥风’心法。”
夏步蝉冷笑一声:“现在倒想练了?可迟了些。你暗伤颇重,起码一个月不能练功——倾衣也真是,下手这么重。”
莫凡愕然道:“我伤得很重吗?怎么我现在就跟没事人似的?”夏步蝉在他脑袋上一敲:“笨蛋!什么叫‘暗伤’啊?你以为被人打一掌半死不活的那叫暗伤啊?你看得出来还叫‘暗’伤?”
莫凡被他抢白得火气徒起,出掌望他头上击落:“你自己试试看好了!”夏步蝉袖子微微一抖,袖中就窜出一条绿影。
莫凡咬了咬牙,不管不顾地迎着那绿影劈落,顿时手掌如中电击,不由自主地缩回来。他凝目看夏步蝉掌中,正卧着条碧绿的小虫,调皮地吐着舌头,呲牙咧嘴。
夏步蝉微微冷笑:“绿罗裙对你还算留情,不曾咬你,否则以它的剧毒,立时无救。”绿罗裙?莫凡一怔,怎么给蛊虫起这么古怪名字?
莫凡沉默了一下,说道:“既然不能练功,那夏先生能否陪我在冰宫里四处走走,长些见识,也是好的。”
夏步蝉微愣了愣,伸指把绿罗裙弹入衣袖中:“也好。”
莫凡与夏步蝉走在冰宫的街道上。冰筑的通透世界,纯净得像飘摇在半空的梦,没有半点污迹。一切都美得虚幻,除了,那阵阵寒意。
莫凡忽然问:“夏先生,为什么这冰不会融化?”夏步蝉闷声道:“因为这里很冷。”莫凡挠了挠头:“若说是冷,怎么这海水又不结冰?”
夏步蝉有些赞赏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可曾有这样的经验?往冰上撒些盐,冰便容易融化了。海水中有盐,因此便不易结冰。至于冰宫么——原是淡水结成的冰,我定时在它表层涂抹一种药物,与海水隔绝了,再不会化。”
莫凡听得说不出话来。只有不住赞叹,同时又有些好奇:“那药物究竟是什么?”夏步蝉沉默了一会才道:“那是我们苗疆的药物。”
莫凡一愕:“夏先生是苗疆人?”夏步蝉好半天才答一个“是”字,礼貌却很冷漠。
莫凡知趣地改变话题,只问些冰宫的构造,有什么好玩去处,又指着道路两旁的各色建筑提些疑问。算起来他到冰宫也三年半了,却依旧像个陌生人似的。
莫凡原不过随口问问,但渐渐惊奇起来,凭他问得如何刁钻古怪,夏步蝉竟都能够对答如流,仿佛什么都知道。到后来莫凡已是刻意刁难,天文地理琴棋书画园圃医药针织女红地一气乱问胡扯,夏步蝉居然还能说得头头是道,甚至指出莫凡问题本身的错处。
半晌,莫凡笑道:“夏先生真个罕有奇才,贸然问一句:夏先生可有什么不知道的吗?”他本是说笑,不料夏步蝉忽然变了脸色,沉声道:“我不知道——女子的心思。”
莫凡失笑——这实在是极引人发笑的:第一,夏步蝉这么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儿”,居然要知道女子的心思;第二,他还用那么一本正经、哀绝惨痛的语气说出,与他的外貌更不相称。
夏步蝉似乎忆起了什么,失神道:“我若能知道,也不会失去那最后的一点快乐。”莫凡敛住了笑,听他语气,似乎是曾错失了一个心爱的女子?“我……是不是不该问的?”
夏步蝉默然许久,道:“其实我很早就想跟人说一说了,憋在心里,好闷好沉重。”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我是苗疆人。幼年在苗疆,我跟着爹爹学蛊术。我爹是闻名苗疆的蛊师,为了练成传说中无敌的碧心蛊,他合数百蛊师之力,总算配出了方子。”
“可,”他眼色一厉,“那方子中,要一个女子作药引。这个女子须精通大雪山的‘寒冰星雨’极寒心法,好中和其他药物的热毒。大雪山传人本来就少,又韬光养晦,不怎么在外走动,一时半会的却到哪里去找?”他唇边逸出一缕嘲弄,“也是天缘巧合,我娘,便是大雪山的传人。”
他说不下去了,柔弱的肩膀一抽一抽。他似乎又看到一个白衣女子,他的亲生母亲,被他的父亲她的丈夫,亲手推入药炉。整整七天七夜,药炉中时时传来母亲的嘶喊□□,那是夏步蝉童年最恐怖的记忆。
“后来,碧心蛊练成了。一年后我爹又娶了别的女人。我娘,被整个苗疆彻底遗忘。可我不会忘记。我永远记得娘的嘶喊。我从那时起,就恨上了我爹,恨上了整个苗疆。我要报仇!他们不是要炼什么碧心蛊么?我就要用碧心蛊替我娘报仇。”
“我开始钻研配方,采集药物。就在那时候我遇上了一个女子,那么明朗的女子,像阳光一样洒满我本来满是阴翳的生活。我跟她说了这个复仇故事。当时我说:‘这碧心蛊就快炼成,只差一个精通寒冰星雨的女子作药引。’”
“她当时怔了半晌,似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断,终于她开口:‘我就是大雪山在当今世上的唯一传人。’我当时脑子里就轰了一声,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该说什么。若是要炼这碧心蛊,难道能让她做药引?若不炼,我根本不可能和我爹抗衡。”
莫凡不由得插口道:“你当然不能用她做药引!死者已矣——何苦要再饶上一条人命,再说——”他忽然想到夏步蝉方才说得“失去那最后的一点快乐”,不由心中一寒,八成他还是拿这女子作了药引,于是住口不说。
夏步蝉看了他一眼:“我当时若能这么想,那便好了。她望着我冷笑一声:‘男子汉大丈夫,就这么没决断么?你要炼碧心蛊,就只这么一个机会。你要我,还是要报仇?’”
“我没来得及回答,她就拂袖而去。我想她是生我的气了。那一天我一直静坐到深夜,却听见隔壁放置药炉的屋子里有些微响动——我当时疑心,不会是她要毁了我的药以绝我报仇之念吧?”
“我到隔壁房间一看,全无半个人影,心中就有些诧异。待得发现地上一张纸笺,我早已被不祥的预感包围。我拿着纸笺,足足看了三遍,才看明白它的意思。”
“她……她在药炉里面啊……”夏步蝉一直平稳的声调忽然失控,他仿佛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般跪倒在地,把头抵到冰面上,似是想冷冻住这满心的悔痛,手指死死地抠着冰面,滚热的泪直流下来。
莫凡听到这句,也是悚然动容,舍身炼药——这个女子对夏步蝉是何等的深情?!
一时两人都是默然无语,只有冰块被夏步蝉抠得嘎嘎作响。
夏步蝉蜷伏在冰面上呜咽良久,终于收住泪,淡淡地把故事讲完:“碧心蛊炼成了,我却没有报仇。其实知道失去她后我才明白,我娘从来没有过仇恨——我一直不明白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子,等明白时已永远地失去了。”
他看着袖口:“碧心蛊——我叫它绿罗裙。”因为他生命中的那个“她”,是最喜绿衣的,一穿上,就如同摇曳清香的蔓草。
自此以后,夏步蝉再没提过这事,却不知不觉和莫凡近了好多。不仅时时带着他,和他讲论些武道杂学,还常说些故事——无非是江湖上的奇闻轶事,但在莫凡听来,却异常新鲜有趣。
在冰宫三年多,压抑已久的江湖梦又渐渐复苏,他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渴望练好武功,闯荡江湖,哪怕是为了冰宫的所谓“理想”也好。
夏步蝉常常跟他提这些。他也就慢慢认同了——若是天下人当真能像冰宫里的教徒一般安适平静地生活,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莫凡有时也会说起幼时说过的话:“江湖是承载梦的地方,江湖人是梦犹未灭的人。”
夏步蝉也像当初东方红与沈倾衣一样笑,喃喃道:“你总会知道的,但愿不要太快。”
一个月的休养很快过去,莫凡又跌入了武功的海洋。
莫凡十五岁的时候加入了夜已三更——冰宫的杀手组织。夜已三更的首领东方红送给他一把很特别的剑:握在手中,只见剑柄,不见剑刃。那剑刃是透明几近无形的,只有凝目细看,才可看出大致轮廓。
“它叫无痕,从今天起,它就属于你了。”东方红笑吟吟地把剑递给莫凡,补充:“这可是宫主的剑哦,藏了十几年,今儿指名送给你。”
莫凡喜得笑容满面,把那无痕翻来覆去地只管抚弄,忽然抬起头来,认真地凝注着东方红:“从今天起,我可以和沈倾衣一样吗?”
“和倾衣一样?”东方红不解。
莫凡脸上微微泛红,咬唇道:“和他一样……叫你红姐?”以前他虽在心里千百次的呼喊这两个字,却由于自卑和羞涩叫不出口。
东方红一愕,随即展颜而笑:“其实五年前,你被鲨鱼咬伤后,就已经叫过了。”
莫凡愕然,又有些窘迫:“是么?难得你倒还记得。”
东方红偏了偏头:“我自然记得。”她眼角皱纹一现,莫凡心头也就那么柔软地一痛。
他叫:“红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