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村。
孟春到时已近天黑。黑色的天际悬浮着一片两片红艳的霞光,绚丽幽深,飘渺浓烈,阴森艳丽十分蛊人。虽说来迟不能眼见那落日,但可从这一两片的霞光中,已足想见此地落日之奇魅。
街上寂静无人声,街两旁的房舍漆黑一片。孟春敲开一家的客栈的门,小二惊惊乍乍地探出头来:“什么事?”“住宿。”小二将门开一条缝,催促孟春快进去。孟春草草吃了些饭,问道:“小二,你可曾见过一个叫吴邦的人?”小二摆手,让她不要出声,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门,像是生怕惊动了空中潜伏的什么东西似的。孟春细查房壁房顶,没见什么特殊构造,再侧耳听音,方圆百里之内也只有些鼾声鼻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于是孟春躺下睡觉。
孟春迷迷糊糊的睡了约一个时辰,陡然坐起身,走到窗前,正要伸手开窗看个究竟,却猛然意识到周围的鼾声鼻息全都没有了,一定是所有人都惊醒过来,屏气听窗外那声音。窗外一阵卷风,风里夹杂着尖叫的利声、痛苦的吼声、女人的呜咽声、男人的哭泣,仔细听又听不清,却又分明被风里传来的那种莫名痛苦被震憾。孟春既然意识没有人去打开窗户探出头,那伸出去的手也停在半空中。风声凄厉依旧。四周的鼾声鼻息慢慢重新又响起了。孟春想先向小二打听一下再说,明晚再去探视不迟。于是静听半晌,也上床睡觉了。
窗外十分安静,风吹纸片滚在街上的嚓嚓声清晰入耳。孟春痛快地睡了一觉。
次日孟春推窗:这么多的人!满街人头涌动,摩肩接踵,都是些武林中人。很少见到武林中人这么齐聚一处,难道这里有什么事要发生?也很少见到武林中人像昨天夜里那样,闭门关窗不管外界之事,这里必定有蹊跷。少时,小二端洗脸水进门。孟春问及此事,小二哑然失笑道:“你竟然不知道日落村里闹鬼?”这世上哪里有鬼?见孟春难以置信的眼神,小二接着道:“日落村里有个鬼者冥地,里面全都是些影影绰绰的鬼。几十年前这里的百姓都搬走了,只有些武功高胆子大的武林中人搬到这里来住。这些年来因美丽的落日景色,落日村的名声被人知道,有很多武林中人都来这里游玩,看看美丽的落日,听听夜里的鬼叫。可是偶尔鬼者冥地里的鬼夜里也会上街,凡是他们所碰上的人都必死无疑,日久天长这里便形成日头一落的便上床睡觉,朝阳照临才起床的习俗?”孟春细看小二,果然也是个有武功的人。“有没有人见到那鬼?”“当然有了。不过见着的都死了。”小二接着罗列一大堆人名,都是自恃武功高强硬闯鬼都冥地的,结果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孟春没听过这些人名,不过看小二那神色,知道这些人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孟春道:“这里的落日果真那么美,引得人连被鬼咬死都不怕?”小二哈哈大笑:“美不美,要看你怎么想了。一轮下陷的落日,总能让人遐想感叹万千,何况这落日去了之后便是遍地鬼哭,没有人知道是否今夜就会被鬼咬死。你说这是不是更加增添了那落日的震憾力呢?”孟春看着小二点了点头,想不到像他这样一个人能说出这么一番有深度的话来。小二看孟春赞赏的神色,又兴奋地说:“你想人们为什么要住到这个地方来,还不是因为平常的日子太无聊了,宁死也要找些刺激。”孟春笑着点了点头。
“你有没有见到过吴邦?”“哪个吴邦?清都山水郎吴邦吴大侠?”孟春高兴地点头道:“对。你见到过他没有?有人说他来到了这里。”“他来了这里?太好了,他可是我的偶像,我就要见着我的偶像了。”孟春看着他手舞足蹈的样子,十分失望。
孟春便四处搜寻吴邦。到日落村的人还真不少,有已无所求的富人,也有穷得吐渣的乞丐;有垂死的老翁老太,也有新生的婴孩;还有一对到日落村来成亲的新人。可就是没有吴邦的踪影。以他的为人,若是知道孟春找他寻仇,是绝不会躲开,反会自动露面才对。孟春跳到街中最高的酒馆上面,俯视脚下人流,看了老半天,还是一无所获。难道他去了鬼者冥地不成?正在这时,只听得:“日落了,日落了。”所有人停步目视着西天的那轮落日。
那轮火红的落日渐渐坠入大湖中,落日旁边彩霞翩飞。湖中的落日倒影更迷茫,翩飞的彩霞也更艳丽。果然是人间奇景。不过更吸引孟春的却是注视着这些落日的众人,这些人都被镀成了金黄色的铜像。脸上的表情凝固,他们的脸上有敬畏,有叹息,有惊奇,有沉醉,也有恐惧与悲伤。
此刻这些人脸上的表情似乎是一生的悲欢的凝缩。那平庸无奈的人生,那始终徘徊于欲望与抑制之间的人生,那始终躬身于折腰与昂首之间的人生,那受着重重重压迫重重纠缠的人生。不!孟春摇了摇头,她不能过着这种日子。与其走着这种陈旧的世人之路,她还不如立即死了。她突然全身充满力量,她壮志豪情,发誓要超越这蛛网里压抑的生活,她要像一只凤凰,上及青云,下入重土,腾飞舒展,自由地翱翔于天地之间,
孟春一惊,自己的想法怎么会这么与众不同?难道婆婆在十几年前就已预定了孟春的人生之路?难道婆婆真是康落碧?
孟春没有再想下去,在她身后不知何时站立了一个人。“凤吟剑!”一个中年男子的声调。孟春一惊,峨嵋派上下都没看出来这剑,这人竟能一眼看出。“阁下眼光不错!”“呵呵,凤吟剑剑首有一黑石,这就是凤吟剑的凤眼。这凤眼黯淡无泽的时候我尚能识别,何况它现在闪闪发光。”孟春抬手看了看凤眼,那凤眼果然在夕阳中黑如漆,亮如玉,反射出清辉。“这黑石以前黯淡无光?”“不是黑石,而是凤眼。”“这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一个东西。”“你错了,天地之间,名才是根本。被众人称誉的是名,流传千古的也是名。”中年人固执地说。“随你怎么说,我只问你,你说这凤眼以前黯淡无光?”“不错。它在田纪连手里时像一只死鱼眼,而在你手里却像是灵活晶莹的活鱼眼,我很想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使它发出光辉。”“你见过田纪连?”“不错,我本来想替他岳丈讨个公道,夺下凤吟剑杀了他,却中了他的计,让他给逃脱了。后来秦仪白拣了一个美名。”孟春怒从心中来:“你以为天下人都跟你一样,只想求名么?”中年人反而哈哈大笑:“你这么护着秦仪,我就知道你的身分了。你是跟随秦仪共赴逍遥原的那个女人,秦仪跟你是什么关系?他把这剑送给你了?”“对。是他把剑送给我的,但是他是我的仇人。”孟春现在不再考虑侠义慈善,她只记住了秦仪伤她很深。“哈哈哈,因爱生恨,天下女人的共性。你还没回答我你是怎么把凤眼拭亮的呢?”
孟春此刻胸口洞明,纠缠她许多日的问题此时都已有了答案,“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你凭什么质问我?我又为什么回答你?”“哈哈哈。我叫大漠飞万由洲,我跟秦仪都是世人瞩目的侠客,但是我的名气还是秦仪之上。这种贵重邪气的剑不能放在一个女人手里,有许多人会舍命来夺,这不仅会害了你,还会引得整个江湖动荡不安。所以你把将凤眼变活的秘密告诉我,然后我再替你保管这剑。我一腔好心,绝无私。。”“闭嘴!狂夫!想要这把剑除非我死。”孟春转身,看见那万由洲和气的眼角闪出一道利光。“哈哈哈。幼稚的女人,你以为你手上有凤吟剑就天下无敌了吗?”“凤眼在我手中苏醒,你不觉得奇怪?”“要是你能使用凤吟剑,你又何必随身另带一把剑呢?”孟春冷笑道:“说得有理。”说罢一挥手,她的剑咣啷地坠到街上尘土里。
此时已天黑,人群全已消失。空气中凉丝丝的,阴气森森。孟春把凤吟剑从铁锈的鞘中取道:“拔剑吧。”这时街头几个人影飞来,万由洲的右手本已放在剑柄上,此时便无声无息地放下来道:“姑娘,万某一腔好意,望姑娘千万不要误会。如果姑娘执意如此,万某别无他法,只能尽责保护姑娘,”此时那几个人已到眼前,听见了万由洲的话,一个胖子怒道:“什么人,竟敢不相信万大侠!”万由洲轻轻摆一摆手道:“龙少侠,你太过性急了。这位姑娘跟我有些误会,日后自会消解。你们准备好了吗?”五个人齐声道:“准备好了,正等着万大侠呢。”“好,我们就出发。”他转身对孟春道:“万某从不相信什么鬼怪,于是便结集了几位少侠,要冥鬼者冥地去一探究竟,姑娘是否有兴趣同我们一道去?”孟春昨晚便有此意,虽然明知万由洲是惦记着凤吟剑,也答应一起同去。她一定要去看看有什么武林高手在里面做怪。
七人越走越快,只觉天空中的云层越陷越来越厚,遮住了所有的光线,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的冰凉阴气也越来越重,像是离死尸越来越近。一声尖叫,然后昨晚的风声便同样出现了。
七人摸索到一处山谷外,那些叫喊哭闹声就是从谷里发出的。这谷便是鬼者冥地了。在谷外听起来,这些嘶哑的叫喊声更是撕心裂肺,不像生人所为,真有点鬼的味道。万由洲道:“别担心。一个真正的武功高手,无须靠鬼怪来吓唬人的。他愈是装神开鬼,愈是说明他只是个南郭先生。”那五位少侠豁然开朗,佩服地点了点头。孟春也认为此话有理,却又看不过那些人将万由洲奉若神明的样子。于是脱口她道:“这种道理谁不懂,谁稀罕你万由洲故弄玄虚。”这话一出,倒像是捅了马蜂窝,众人都齐口责骂孟春。那位龙少侠更是勃然大怒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对万大侠口出狂言?”在他的责骂声中,孟春的脸上一直挂着嘲讽的笑,她痛恨这这些正人嘴脸,也希望这些人痛恨她,越恨越好。于是说道:“我姓孟名春,我可不是个好人。我去年在南宫世家陷害南宫敏未成,今年又刺伤南宫宫敏未终,现在又被峨嵋派逐出派门,正在找吴邦拼个你死我活。”这些少侠热衷于武林中事,可不像峨嵋派因蜀道又因静修而消息闭塞,他们早就听说江南之事,又听说南宫敏新婚被刺伤一事,见孟春说得理直气壮,竟全部信以为真。马上有人拔剑要杀孟春,万由洲沉痛地道:“既然孟姑娘如此为人,我辈子不便与你同行,还请你独自先时鬼者冥地吧。”孟春二话不说,抱着凤吟剑便走进鬼都冥地。
万由洲见她狂傲不驯,便想利用鬼者冥地来吓她一下,让她低声下气服个软,那样事情也好办了。没想到她竟真的走进了鬼者冥地。他又不好出言相阻,只好任她自生自灭了,只可惜了凤吟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