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寒消尽,疏雨过、清明后。□□款余红,风沼萦新皱。乳燕穿庭户,飞絮沾襟袖。正佳时仍晚昼,著人滋味,真个浓如酒。
频移带眼,空只恁厌厌瘦。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天不老,人未偶,且将此恨,分付庭前柳。
——李之仪《谢池春》
乱葬岗。
北风呼啸着刮过,撩起独立风中男子的白衣,翩翩飞舞,似欲乘风而去。
白衣男子——孟寒月,当今江湖“皓天楼”楼主,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座坟前,残破的墓碑上依稀可见几个历经风吹雨打模糊不清的字:连秋之墓。
“太迟了,我还是来得太迟了……”
孟寒月缓缓跪下,伸手抚向墓碑,无法相信那个从小陪他一起长大的秋儿如今就寂寞地永远地躺在这了。
“对不起,是我来迟了……”
一阵风吹来,竟没有北风的冷冽,只有春风的温柔,如情人般轻抚过他的脸庞。
“对不起,对不起,秋儿,是我负了你!”
“……不是你的错……”似叹息般的嗓音随同春风一起袭来。
“是你吗?秋儿,是你吗?”
孟寒月猛地站起,转身望向身后,可四周仍是一片荒芜,杳无人烟。
“……回去吧,回去吧,再见了,我的少爷……”
在孟寒月看不见的地方,一团灰影隐隐约约现出女子的纤影,在她身后是一身蓝衣的清雅男子,似笑非笑,杳似仙人。
“怎么可能是你呢?”孟寒月重又面对墓碑,郑重道:“秋儿,你放心去吧,我一定将我们的女儿找回来,把她抚养长大,让她快乐无忧地过一生,我保证。”
“不……”灰影女子却摇着头。
一阵马蹄声从远而近传来,
孟寒月向墓碑庄重地拜了拜,转身冷冷地等着。
马渐渐跑近了,上面的人不等马停下,已从马上飞身而下,曲膝道:“启秉楼主,属下们已找到小姐的下落。”
“在哪?快带路!”
“是!”
孟寒月一声清啸,一匹欺霜赛雪的白马从远处奔来,孟寒月飞跃而上,与那人一起纵马离去。
“不要去啊!不要——”幽幽的叹息荡漾在风中,却怎么也传不进孟寒月的耳中。
“好了,接下来的事已不属于你能干预的了,安心去投胎吧。”
蓝衣男子温和地说着,柔意却传不进双眸,那里似已结冰般毫无暖意。他一挥袖,立即在灰影女子身边出现黑白无常,他们向蓝衣男子恭敬地一弯腰后,将那女子带走,瞬间消失无踪。
“求求您了,救救他们吧……”
蓝衣男子听着她留下的最后残念,微叹息,命运的□□已开始转动,连他也无能为力,只能静观其变。
孟迷蝶陷入一个又一个梦境,所有的往事在梦中都一一出现,而她也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之中。
平常人能记得五六岁的事,已是了不得了,但不知是为什么,她从一出生开始就有了记忆,她记得她娘是因为生她难产而死的,她被一对无子女的夫妻收养,但在她六岁时却因欠债太多,而以她抵债,将她卖入青楼,于是她成了“百花苑”中一名小婢。
她记得那时她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挨不完的鞭子,听不完的辱骂声。她也曾反抗,但一个小孩子又怎能与大人相比,每次反抗的结果所得来的只是更多的鞭打、谩骂和嘲笑,所以她学乖了,每天努力工作,认命地工作,但在心里总免不了怀有一丝丝希望,希望有一天能有人来将她救出这牢笼。
而在过了将近一年的地狱生活后,这一天终于来了。
这天,她似往常般地洗着成堆成堆的衣服,柔嫩的小手上长满了老茧,昨天她一天没吃过东西,还磨了一夜的面粉,现在又累又饿,头昏眼花。
她机械地拿起衣服便要搓时,被手掌心的一阵阵刺痛给惊得睁开了眼,看过去,只见衣服上不知何故竟插着许多绣花针,而她的小手上也插了好多支。她忍痛咬着下唇一支支将它拔了出来,鲜血随之也冒了出来。她撕了内衣的一小方干净布料,匆匆裹住伤口,又处理掉了衣服上的针后,伸手欲再洗衣,可手一碰到那浸着衣服的脏水时,就一阵阵的巨痛,她低呼了一声忙抽回手。
看着那些衣服,一想到若没洗衣的话,她的处境,不只是饿一天或打一顿那么简单,她只得闭闭眼,咬咬牙,伸手开始洗起衣服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只知道手由开始的阵阵刺痛到现在的麻木不仁,而她也因为熬太久,而有些头昏脑涨。
前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吵得很厉害,然后她又听到那阵喧闹声由远而近,向她所在方向而来。
又发生了什么事?妓院中这种闹场的事时有所见,她管不了也懒得去管,反正不关她的事,她还是快点把衣服洗完吧。
但那阵喧闹声竟停在她身前,她还未反应过来,就感觉到被人抱了起来,不习惯别人碰触的她拼命挣扎。
“小妹妹,你别怕,叔叔不会伤害你的。”
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传进她耳里,她停下了挣扎,抬头看去,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一身白衣衬得他温文尔雅,俊美的面容上带着一抹令人安心的微笑,而她一眼就瞧进了他那双清澈有神的双眸中,那里似乎有某种特质让她移不开目光,只能愣愣地望着他。
孟寒月怜惜万分地看着怀中娇小的女孩,瘦瘦弱弱的身子皮包骨,一头黑发乱得像鸟窝,双手缠着白布却血迹斑斑,双脚□□着竟没穿鞋子,整个人只有那对似黑珍珠般明亮的瞳眸还灵活动着,由那里他看出她勉强装作坚强外表下的脆弱,这是他的孩子,他的骨肉啊!这帮人竟将她折磨成这个样子!
他脱下身上的白袍罩在她身上,紧紧抱住她,希望她能暖和起来。他欲将她抱走,却被妓院老鸨拦住。
“哎呀,孟公子,小香可是我们‘百花苑’的人,您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把她给抱走呢?”老鸨挥了一下手帕,双眼一使,示意旁边的几个护院保镖准备夺人。
“杨嬷嬷,你可真会说笑,我刚才不是已经给了你一百两银子作为小香的赎身费了吗?你现在只要把卖身契给我就行了。”孟寒月一手抱着小香,轻松道。
“唉哟,孟公子,你真是说笑了,小香可是咱们‘百花苑’的宝贝呢,不能赎的。”笑话!她买下这小丫头,是准备将来捧她做花魁的,要不是看在这丫头的漂亮脸蛋上,她又岂会白白养个小鬼?可现在,她连半分都没赚到,就要被人赎走,她岂不亏大了!
“那牢烦嬷嬷说个数目,我来掂量掂量。”
“哟,孟公子,您说的哪的话呀,这小香我供她白吃白喝白住也一年多了,还要给她做衣做鞋的,再加上她有时不乖,我还要花钱请人来说教,她生病了,我还要请大夫,总之,这一时半会哪算得清,最起码也要千儿八百的吧。更何况小香以后前途无量,我还要让她来为我这老太婆养老呢!怎么舍得让她走呢?”
“喏,这是一千两,够还你所有债了吧!”孟寒月明知老鸨在骗钱,但他为了拿回卖身契,眼也不眨,就拿出了一张千两银票。
老鸨见了眼睛登时一亮,没想到这姓孟的这么有钱,早知道就多说些。她忙伸手要拿银票,但孟寒月却收了回去。
“孟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老鸨不高兴地问道,拿出来又不给她,这不明摆着耍她嘛!
“我给你银票,你给我小香的卖身契,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两不相欠。”
老鸨暗自思量,一千两银票说不动心是没人相信的,她当然动心,而那个小丫头美虽美,却不大爱说话,难保将来长成一个木头美人,那她多不划算,还不如乘现在就把她卖了赚一些银两,反正要漂亮货色,以后肯定还有的是机会。
“好吧,孟公子,看你这么大方,小香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待她唷!她还小,许多事情都不懂。”老鸨边说边拿出卖身契递给他,然后喜孜孜地接过银票,嘴里却装模作样地说着。
“这个,就不牢嬷嬷您操心了。”孟寒月接过卖身契,看清无伪后,一手将之揉得粉碎,弃于地上。
杨嬷嬷和众保镖看着地上的粉末,惊呆了,好,好,好厉害的功夫!
小香从刚才到现在都不说一句话,只是乖乖地任孟寒月抱着,虽说她不认识这位要为她赎身的好心叔叔,但她却对他有着一种自己也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她打从心底里相信他,况且他的怀抱是那么温暖,她也舍不得离开。
孟寒月抱着她出了妓院,上了马,行驰了一会儿,来到一座庄院前,守门的门卫一见他,立即躬身行礼道:“拜见楼主。”
孟寒月含笑点了点头,把马交给他们后,抱着小香进入了庄院中,里面已有一位长得福福泰泰、和气生财样的中年男子待立着,一见孟寒月赶紧行礼道:“‘迅雷堂’杨州分堂堂主何五福参见楼主。”
“免礼。”
孟寒月淡淡扫了他一眼,道:“先准备两间干净房间,再去请一位本城最有名的大夫,然后找两个机灵丫环来准备梳洗,并换身新衣服,就这样了,下去吧。”
何五福立即着人去办,当两个丫环出现并准备带小香去沐浴时,小香却开始不肯,死拖活拖也不愿离开孟寒月的怀抱,只要一离开他,她就开始大叫,最后,没办法,孟寒月命她们准备好一切,在房外待立,其余由他来好了。
进了房间,里面热气腾腾,正中央的浴桶里已蓄满了热水。
孟寒月要为小香脱去衣服,但小香却犹如惊弓之鸟,躲得远远的,他没办法,只得装作生气样道:“小香,你现在很脏,必须洗澡,要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小香犹豫了半会,怯怯地走近几步,轻声问:“小香不洗澡,叔叔就不要小香吗?”
叔叔?孟寒月不禁哑然失笑,也罢,叔叔就叔叔吧,现在要说明身份她可能很难相信,他道:“小香若是爱干净又听话,叔叔当然会要小香的。”
小香真的对这位温和的叔叔很有好感,不想离开他,所以她听话的走过来,任孟寒月解开她的衣服。
外衣褪去,露出了小香干干瘦瘦的身子,犹怯怯发着颤,而最令人显眼的是她挂在颈上的玉镯,淡淡散着光辉。
孟寒月一把抓起那只玉镯,激动地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是娘留给我的,我怕被坏人抢了去,就用红绳穿着它挂在脖子上,不让别人看见,连杨嬷嬷也不知道呢!叔叔,你问这来干什么?”
孟寒月仔细看着那镯子,不会错的,这真的是他当初送给秋儿的玉镯,也是他们孟氏一族的传家之宝,共有一对,另一只在他那里。
他将小香的双手手掌翻开摊平,解开白布,在血肉模糊的左手掌心有一条隐约可见的白色剑痕,是胎记,与生俱来的胎记!
他猛地用力抱住她,终于找到了,他的孩子!
当年,年幼的他与侍女秋儿相恋,并私订终生,他将娘亲给他的传家宝“龙凤明玉镯”的凤镯给了秋儿,作为信物。哪知他爹趁他外出不在家时竟将秋儿赶了出去,待他回来得知后疯狂寻找,却再也找不到,而那年他十六岁,秋儿十八岁。六年后,他父亲过世,他接掌了“皓天楼”楼主之位,发动了“白雾堂”去寻找秋儿,一年的时间却只找回了秋儿的坟墓,而秋儿当时怀的孩子却下落不明,等到“白雾堂”找到孩子的下落时,已过了好几个月。
当他看到小香时,见她小小年纪受此虐待却能坚强以对不禁心折,故为她赎了身,那时,他并不确定她是否就是他的孩子。但现在他确定了,因为她身上不仅有玉镯,左手掌心更有白色剑痕,那可是他们孟家世代相传的标记,凡是孟氏一辈中第一个出生的孩子,不论男女,手上都会有一条剑痕般的胎记,而有胎记的那只手便能运剑如神。
“小香,你的名字是谁帮你取的?”
“是杨嬷嬷。”
“那么叔叔重新帮你取个名字,行吗?我们把过去的一切连同名字全部抛弃,从今天开始你就要和新名字一起重生,你说好不好?”
“好啊,叔叔,我的新名字叫什么?”
“你要重新开始,要比以前活得更好更开心,就犹如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蝴蝶?”孟寒月看着正仰着小脸望着他的女孩,为她眸中的信任所吸引,道:“迷蝶,孟迷蝶,让所有人都迷恋你这只蝴蝶吧!”
“孟迷蝶,我叫孟迷蝶?我姓孟吗?”她不确定地问了声,见他点了点头,问道:“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孟寒月。”
“孟寒月,啊,我和叔叔一个姓呢!”
“蝶儿,喜欢吗?”
“喜欢,寒月叔叔。”孟迷蝶扬着笑脸叫了他一声。
“蝶儿,我的蝶儿。”孟寒月又搂紧了她,激动万分,突然想起什么地道:“蝶儿,记住,除了我可以叫你蝶儿以外,其他人都不可以。”
“那只有我能叫你寒月叔叔,其他人也不可以。”孟迷蝶有样学样,绝不吃亏。
“好。”孟寒月点了点头。
“拉钩才算。”
孟迷蝶说着伸出小手,孟寒月见状,笑了笑,也伸出手轻轻与她小指互勾,大拇指上盖了印后,才松开。
“好了,蝶儿,你该洗澡,再不洗,水都快要凉了。”孟寒月拍了拍她肩膀,指向浴桶。
孟迷蝶三两下扒下剩下的衣服,跳入浴桶中,水花四溅。
孟寒月拿起浴巾要帮她擦拭,却发现她身上满布鞭痕,有些根本还没结痂,有些甚至还留着脓,天呢!才七岁的小女孩,那帮人怎么忍心打得下手?把一身的细皮嫩肉打成了这副血肉模糊样,实在该死!
他立刻命人带来一些药膏及干净的纱布,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动作尽量轻柔,怕会弄疼她,但一瞧见那些化脓的地方,皱着眉沉思一会儿,终于心一狠,道:“蝶儿,我现在帮你处理鞭伤,你疼的话尽量喊出来,但千万别乱动。”
“嗯!”孟迷蝶听话地点了点头。
孟寒月帮她将脓去除,其间迷蝶竟坚强地一声都不吭,只是全身发颤。
洗好后,孟寒月为她拭干净,抱她到床上,为她敷上药,再用白布条包扎好,然后为她穿好衣服,梳好头发。
看着犹如焕然一新的迷蝶,他实在是惊奇不已,刚刚那个似乞儿般的小萝卜头现在变得像个千金娇小姐,可爱漂亮的脸蛋加上乖巧惹人怜惜的气质,真的是人见人爱。
“寒月叔叔,我这样是不是不好看?”迷蝶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瞧,犹疑地问道。
“哪会呢?蝶儿是最漂亮的!”他俯身亲了亲迷蝶的小脸蛋,唤人来撤去浴桶,并带大夫进来。
大夫为迷蝶看过后,开了几贴药,迷蝶由于太累的缘故,终于沉沉睡去。
当她再次醒来时,已是隔日中午,她被逼着喝了药,换了药膏,重新包扎了一遍,想当然而,这些都是孟寒月所干的。
他愧责自己的失败,让她在外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他虽已命人去把“百花苑”封了,但仍不能消除心中的愧疚,于是他尽可能满足迷蝶的一切要求,让她开心。
因此,这几天,是迷蝶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日子,孟寒月将最好的都给了她,并带她逛遍了全城。
现在,他们正在吃饭,不管是早饭、午饭或晚饭,他都会陪着她一起吃,迷蝶也因此被逼着每次都要吃好多好多。
一阵脚步声传来,一名小厮匆匆跑了进来,跪下道:“楼主,大事不好了!”说着,他已递上一张纸条。
孟寒月接过纸条,看了一下,神色微变,他挥退了那人,勿自筹措,不知该怎么和迷蝶开口。
“怎么了?寒月叔叔?”孟迷蝶见他不动碗筷,尽顾着沉思,非常不解,隐隐也知道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没什么。”
“嗯?”迷蝶不信地嘟着嘴,怀疑地看着他。
寒月伸手取走了她嘴角边的饭粒,看着她纯真的容颜,终于下定决心道:“蝶儿,叔叔有事,不能再陪你了。”
“不能再陪我了?寒月叔叔,你是不是不喜欢蝶儿,不要蝶儿了?”孟迷蝶惊吓地跳下椅子来到他面前,扯着他的衣服撒娇着。
“怎么会呢?”
孟寒月抱起她娇小的身子,亲了亲她的红脸蛋,道:“叔叔最疼的就是蝶儿了,怎么会不要蝶儿呢?叔叔只不过是因为楼里出了事,身为楼主的我要去处理一下,不得已离开的,叔叔才不会不要蝶儿呢!”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蝶儿要相信叔叔,不可以怀疑叔叔。”
“嗯!”
“蝶儿乖。”孟寒月抚摸了一下迷蝶的头,道:“蝶儿听话,叔叔让你去一个地方,好吗?你在那里等叔叔回来。”
“叔叔会回来找蝶儿吗?”
“会!一定会!而且很快就会来见蝶儿了,所以蝶儿一定要听话。”
“嗯!蝶儿一定听话。”
孟寒月将迷蝶送去了“清真观”,那里的主持无怨师太曾是他娘的好友,与孟寒月也颇为熟悉,她收留了孟迷蝶,并答应会好好照顾她。
孟寒月说过会很快就会来接她的,所以迷蝶快快乐乐地等待着他的到来,哪知,这一等,就等了三年,等到最后,迷蝶已心灰意冷,对于以前发生的事她把它全部当成了一场恶梦,她分不清哪些人该信,哪些人不该相信,只因连她最信任的寒月叔叔也骗了她,也不要她了。
孟迷蝶就这样在观中,抱着对寒月叔叔的怨恨幽幽过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