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漠漠散轻丝,九街城泥重。不似当时,去意徊惶弄。
恍如一瞬星霜换,孤灯刀光映。暝鸦凌乱,剑影消酒醒。
“殷痕?”
“我奉陛下之命,护送重华公主。”说着,马上的人扬手。
一瞬间,护军齐齐下跪。车内的人终于忍不住,拉开车帘。倒抽一口冷气,鸳瑶的脸白了白。
那是一枚极细致的玉佩,没有龙虎图腾,却深深嵌着一个“彻”字。碧绿的条纹映在字上,突出一股温柔的气息,很像早春里那个人的温暖。
这,必是他贴身的东西吧。
真是可笑,明明已经知道此生无缘,为何又执着得不肯放手。
马上的人近了几步,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车前的护军,阴影下,手上一凉。
耳边传来温和的声音:“这是他,托我带给你的。”
车内的人一怔,抬头对上了目光。他的眼里滑过一丝哀伤。仿佛是错觉,下一刻里,他的眼里溢满了笑容,如同往常般淡定。
俯下身,他浅浅一笑,在她的耳畔低语。
“出发。”身前的人不知何时已在队首。伴着马车轻微的颠簸,一行人浩浩荡荡前行。
天际里一丝云也没有,蓝得有些诡异。
阳光下,再大的风雪也能化除。
马上的人压着心里的落寞,尤自勾起了一抹微笑。
不论何时何地,自己终是陪在她身旁的。红墙白瓦里的那个人,终不如自己幸福。
车顶上一声鸦鸣过后,帘外的天竟阴了下来。丝丝细雨随着轻风飘入帘中,温润地拂过脸庞。
眼里有了湿意,鸳瑶强自忍住,伸手探入怀中。
没有丝巾,却触手生温。
即使他不在了,终究还能留下一丝半屡的温度,如同寒风中覆上的手掌,不热却依然暖烫了她的心。
手指轻触,顺着玉纹一笔一划地描着,简简单单几折,就构成了一个字。她宁愿此刻怀里的是一把匕首、一尺白绫,至少它可以放心离去。
耳边回响着那声低语——他对你说,等我。
等我!
等我!
手腕剧烈地颤抖,那条朱色的印痕蚀骨般地疼着,只有刻骨的思念,才会唤醒这样的痛意吧。
等?她的时间还有多久?不过是在辉煌的金壁宫殿里了却残生罢了。半年的时间,足够他忘却自己了吧。当听到自己的死讯,也不会太过悲伤吧。她与他,不过是一段过去,两个毫无牵连的人,只能各自前行,与生命之路上,留下一个焦点。
只是,她却付出了一生。
为什么不干脆在此了断呢?心底陡然涌起了一股寒意。原来自己的内心深处,竟然存在着这个念头。一个激灵,她紧了紧身上的美衣华服,靠着窗棂半躺着。
风雨渐渐大了起来。路上少有行人。况且雨大路滑,即使是训练有素的护军,也禁不住抵御。
车队停在了一家客栈前。殷痕来到车前,欲唤鸳瑶。帘内丝毫没有动静,他心口一紧,忍不住伸手轻挑。轻轻舒了一口气,他眼光复杂地看着车内的人。思量一刻,他转身轻声吩咐:“今天就在这住一晚,明早再赶路吧。”
“可是……”一名护军诧声道。天还没有暮色,还可以赶一个时辰的路。
“就这么定了吧。”不给他回嘴的机会,殷痕自顾自下令。
拨开女子额前的乱发,他怜惜地望着她。连日来无止境的痛苦与思念,终于连她都禁受不住了。即使是在极度的疲劳下,也很少看到她睡得那么沉。不忍唤醒她呢。于是,他伸手抱起她,在一阵惊愕的眼光中,径直走进了客栈。
未央宫。
“陛下。”医声软语娇嗔。
“怎么了?”武帝回神般地抬起头,脸带歉意地看这卫子夫。
“该朕了?”
“臣妾早就下完了,只等陛下了。”卫子夫笑怨着武帝,却是一阵惊心。这已经是武帝第七次走神了,才下了半局棋,却已是心猿意马。
“陛下眼里没有棋局,臣妾不下了。”卫子夫佯装发怒。
“既如此,朕也累了,你去吧。”武帝低低地说了一句。
“这……”卫子夫一怔,半晌看着憔悴的武帝,悻悻告退。走到门口,终究忍不住回头,却对上了一双落寞的眼睛,不觉心下凄然,匆匆而去。
偌大的一个宫殿,旋即悄无声息。武帝瞪大双目,对着棋盘发呆。即使是在危急关头,他尤可平心静气,独独在这一刻,心却是前所未有的烦躁起来。身子渐渐冰冷,是因为那个人吗?
从来没有人可以左右他。
那个远去的人,牵着他的魂萦梦绕,渐行渐远。明明已经放手,为什么却在最后关头忍不住了。不甘心就此被人遗忘吧。不甘心在日后的日子里只剩下自己一人痛苦、迷茫。
于是许下了一个不切实际的诺言,渴望着在午夜梦回中还有一个思念自己。
“皇上啊!”
身边不知不觉想起一声颤栗。“母后!”武帝悚然动容,缓缓扶起身旁的人坐下。
感觉到一丝目光随着自己的身影起伏,武帝心口一紧,手上的力道不觉加重几分。
座上的人眉心一皱,松开了武帝的手。
“不知母后驾临所谓何事?”武帝谦恭的声音响起。
一阵难耐的安静。
武帝试探着抬起头,见太后脸色平静安详,分辨不出喜与怒。
又过了许久,终于一声沉长唤起:“皇儿啊。”声音竟是异常的沧桑。
“在。”武帝听得心惊,却装得若无其事。
“你……”座上的人一顿,胸口剧烈起伏,蓦了,叹息般地吐出一句,“你这又是何苦?”
声音回肠荡气,武帝只觉得这一句将自己的五脏熨了一遍。
“要怪也只怪她没福,怨不得你自己。”座上的人安慰道。
武帝生生别开了头,心里已是百转千回,“她,必有她不得已的苦衷。”
“天命如此,皇儿,你俩有缘无份。”座上的人惋惜道。
有缘无份!
这四个字如同被剥离出来深烙在武帝身上一般,血淋淋的当头一棒,使他挫骨扬灰,心已是支离破碎,原来自己竟陷得如此深,竟以如此难以自拔。
太后看着眼前的人,心一分一分地冷下去,唯有伸手抚着武帝的肩头,道:“过几天就是选妃大典了,天下好姑娘多的是,不怕找不到中意的。”
“是,母后。”武帝声音凄然哀绝。
黑暗!
无止境的黑暗!
一丝晶莹的阳光射下,旋即展开一片光明。眼前茫茫一片,唯见小瓣小瓣的白雪飘落。
不!不是白雪,风中吹来樱花的香味,淡淡的,柔柔的,视野逐渐清晰起来。
一颗缀满花瓣的樱花树下,一个轻带缓袍的男子立在树下,偏偏衣袂随风翻飞,伸手拈来一瓣清香,男子神色哀绝:“鸳瑶,我们有缘无分!”
女子伸手触摸,眼前又是一片茫茫,一个白衣男子拉起她的手,笑得恬然:“鸳瑶,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话音未落,身后耸立起一棵苍劲的老槐树,脚下突然一空,眼前的人已消失不见。冰蓝的玉石下,一个美妇满面怒容:“鸳瑶,你怎么对得起我!”
沉沉的声音如一座石壁铺天盖地地压下来,手腕尖锐地疼着,那一抹朱色的痕迹已至心脉,眼前变为淡红的血色,世界天旋地转地不知何处是尽头。
喉口似有一团烈火中烧,头疼地像是要炸开,忽然额头一凉,一直温凉的手探过来,仿佛是琼浆玉液,体内燥热霎时全无,眼井慢慢张开,对上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殷痕?”鸳瑶艰难地开口。
“谢天谢地,终于醒了?”男子露出欣慰的笑容。
接过茶盏,鸳瑶小口小口喝着,喉口已不似先前那般燥热,可心却隐隐被什么牵绊着似的。
门口进来一人:“少帅,你终于醒了。”
鸳瑶报以一笑。这次的护军有小半是她先前带领的亲兵,因此私下还是习惯称她作“少帅”,眼前的就是其中一人。
“我没事了,你不用担心。”鸳瑶用手抵着额头,眼中露出一抹倦色。
殷痕含笑听着,眉心一蹙,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仰首一句:“拿块湿毛巾来。”
那名护军怔了怔,才明白这话是对他说的,忙转身欲走。
“哎,不用了。”鸳瑶喊住他,“成天敷脑袋,怪难受的。”
“可不是。”护军回身笑了笑,“少帅,你敷得难受,倒让人替殷公子不平。他可是守了你一夜的。”
话还未完,就瞥见殷痕看了窗角一眼,然后似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他心里打鼓,这才觉出说错了话。莫言鸳瑶现已是重华公主,奉旨外嫁,身份尊贵。就是凭武帝对她的优待,殷痕此举也已越礼了。他瞧殷痕外表温文有礼,可刚才看他的那一眼,却已露出杀机。只一瞬就让他汗涔涔的。
人正僵在那里,闻鸳瑶一句:“多谢师兄关怀,我就生受了。”说话间,抬头看了护军一眼,护军会意,转身退去,关上房门,冷汗已湿透了衣背。
“你太多心了。”鸳瑶叹了口气,“他不过一句无心之言,你何必要动杀机。”
“你的安全对我来说最重要。”殷痕抬眼凝视她,平静道。
“师兄,”她移开视线,“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殷痕眼波一闪:“不过是两条看门狗罢了。”
“哈。”鸳瑶笑了笑,“那师兄可得规矩了。”
“我还是喜欢你原来那么叫我。”殷痕沉声道。
“你是我师兄。”鸳瑶正是他,肃然,“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刚才那句“师兄”不过是说给窗外的人听的。只是现在,却郑重在殷痕耳边回响。
许久,他微笑:“只要你喜欢,随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