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城,醉春居,城里规格最高、客房数最多、生意也最热闹的客栈。
这个时节,客栈老板面对众多无法订到房间的客人,虽然脸上摆出一副无可奈何歉意十足的表情,心里却美得直冒泡:今晚银子又要数到眼睛发花了!
有人曾经给赵老板提过建议,既然生意这么好,为何不多增设一些房间,或者索性在城里多开几家连锁客栈?赵老板笑眯眯的不言不语,心里却想:傻样!你当是单纯住房呐?!物以稀为贵,那些达官贵人、富商豪绅都以住一夜醉春居的上房为荣,看中的不就是这个供不应求么?
今天照例满房,照例有客人投诉订不到房,照例有人拿着大把的银子来找赵老板,暗示只要能匀一间房出来,多给个百八十两都不成问题。
可惜今天他的心情不是很好,连客户投诉都打发伙计草草应付了事。
赵老板有心事。
昨天夜里来了七八个人,气势十足,张嘴就要八间上房,伙计说没有,立马抽刀子,吓得伙计抖似筛糠。其中有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长得挺漂亮,为人倒也和善,只是一脸的病容,见状忙出声喝止,并跟伙计软言商量,看能否腾出三四间空房来。
伙计接待的客人也多,也算是经过一些世面的,见这些人的行事腔调,马上猜出是闯荡江湖的,不敢得罪,一面答应他们想想办法,一面急忙通知赵老板。
后经赵老板出面赔礼打招呼,总算从一些相熟客人中腾出四间客房来,将这些人安顿了下来。这些人还不满意,放出话来,让赵老板再准备几间,说这两天还有朋友随时要过来,并且是贵客,要天字号的上房。听得伙计面露难色,虚汗直冒。
这,还不是最令赵老板发愁的。做生意讲究笑脸相迎,只要你服务周到了,对方也不会怎么样。况且,在淮南城里,赵老板也算是人脉广阔,官府商家、白道□□都有一些朋友,即使有人闹事,也没什么好怵的,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嘛。
真正令赵老板感到头痛的是,据伙计汇报,这些人进了房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房门紧闭,连饭菜、洗脚水都是由伙计直接端进去的,送饭的伙计甫进屋,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香,帐幔紧闭,似有人睡在里面,外面坐着的人也眉头紧锁。没见他们出门,那么这药究竟是怎么煎出来的,没人知道,伙计也不敢多问,放下托盘赶紧出门去找赵老板。
赵老板一听头就大了,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忌讳的是见血停尸了。好端端的人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今后这房还有人敢住么?想将他们赶走吧,却又不敢。
正在赵老板长吁短叹、心事重重之际,客栈外面马儿嘶鸣,刚想往外看去,四名身着狐裘大氅神采飞扬的年轻男子已如旋风般冲了进来。当首一人,长方脸蛋,剑眉薄唇,眉角似笑非笑,冲着柜台前的伙计问道:“敢问小二……”
伙计满脸赔笑:“不好意思,本店早已客满,客官可到别家店去看看。”
“不是,我们想请教一下,这两天是不是有个李姓客人在此住店?”
赵老板赶紧过来,笑道:“我们店里住的客人中有好几位姓李的,不知道客官您说的是哪一位?”
剑眉男子还未答话,旁边一个年轻小伙子已经忍不住了:“他们是一批来的,拢共七八个人,其中还有两个女的,那女的还特别多话,叽里呱啦得说个不停。”
“七八个人,还有两个女的?”伙计想了一想,“昨天夜里是来了一批人,其中有两个女的,只是那女的挺客气,没有叽里呱啦的呀。”
“就是他们了!”说着示意伙计上前带路。
“这个——”伙计面露难色,向赵老板发出求救信号。
“当然可以!”赵老板一迭声的招呼伙计依命行事,然后又满脸堆欢地对剑眉男子道,“小店早已为几位准备好了房间,请放宽心。只不过……只不过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剑眉男子眉头一挑,看向赵老板,等待他的下文。
“您的朋友可能身患沉疴,有病可不能不看,而且还需好好将养。小店地处闹市,人多嘈杂,可能……可能……”在剑眉男子的注视下,赵老板脸上的汗越冒越多,话也渐渐说不下去。心里直犯嘀咕:这小子既没拿家伙,又没出言威吓,还这么笑模笑样的,怎么我一点底气也没了呢?
“你放心吧,我们不会在这里多住的。”瞅了赵老板半晌,剑眉男子启唇笑道。
“好!好!”赵老板如闻大赦,急急挥手,令伙计带他们过去。
其他人等收拾行李进屋不表,单说剑眉男子由客栈伙计带领,来到了一间上房门口,房门紧闭。伙计上前敲门,随着“嘎吱”,房门打开,一位二十五六岁体态婀娜的红衣女子立于门口。
红衣女子一见剑眉男子,面露喜色:“哎呀,原来是方——方大爷来了,快!快请进!”声音煞是温柔娇嗲。
伙计见他们相熟,遂躬身退下。
剑眉男子随红衣少妇进房后,红衣女子随即紧闭房门,接着躬身下拜:“属下洪雁飞参见方右使!”
剑眉男子,也就是方勉之,拱手还了一礼:“这次大伙都辛苦了,他们呢?”
洪雁飞回道:“于姑娘正在床上躺着呢,其他人正在各屋休息,属下现在就去叫去。”说罢,扬声道,“于姑娘,方右使来看你来了——”方才出门去叫其他同伴。
只听得厚厚帐帏中传来一道清脆娇俏的声音:“原来是方小弟来啦,快请坐!姐姐有病在身,无法下床接待,还请担待则个。”说罢,哧笑一声,轻不可闻。
方勉之蹙眉、瞠目、拧牙、握拳,一连串小动作做遍之后,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一个跨步上前,伸手拉开帐帏。
只见床上半躺着的一位面孔雪白、眼睛晶亮,腮帮嘟起,正吃吃偷笑的姑娘,不是于素衣,又是何人?
于素衣见方勉之正怒气勃发地瞪着自己,忙咳嗽一声,稍稍坐正身子,招呼道:“方老大,你们来得挺快的嘛。”
方勉之一语不发,继续紧盯着于素衣的眼睛不放。于素衣方才慌了,讪讪道:“我还以为你们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到呢。”
方勉之将帐帏用钩子勾上,在床边坐定,方才开口道:“东海龙宫的人也走了,碧玉钓竿也取走了,那些人还干留在那里做甚?”
“这倒也是,”于素衣点头,“啥也捞不着了,再不拍拍屁股走人,更待何时?”
“只是龙舵主有点微言,死伤了好几个弟兄,受了一肚子窝囊气,最后,还就这么轻易放过对方,白白放放弃大好复仇机会。”方勉之笑道。
“龙舵主要是知道那些自称是东海龙宫的人都是西贝货,我想他就不会发那么多牢骚了,”于素衣笑道,“心情也会好很多。”
“那倒不一定,老龙是个直肠子,如果他知道内情,必然喜忧皆形于色,不就更容易败露行迹穿帮了么?”
两人相视而笑。
方勉之上下打量于素衣半晌,方道:“你受伤了?”
“对啊,姐姐身体不适,所以只能在床上见客了,失礼!失礼!”说罢,掩口胡卢,银铃般的笑声倾泻而出。
“你——”又一阵牙根磨损的声音。
“那天究竟是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青衣姐姐、青衣姐姐的叫个不停?”于素衣眼波流转,笑容可掬,“莫非是我听错了不成?”
“真是悔不当初,早知道我就不应该答应你的这个鬼交换条件,任你胡闹。”方勉之恨恨道。
“你叫我一声姐姐,换来全舵的人安然脱险,换来碧玉钓竿的成功转移,还不满足?”于素衣白他一眼,“要知道,这桩买卖中,你早就赚大发了!我得到什么?也就是嘴上快活点,其他啥也没得到,还受了伤,该后悔的是我!”
“伤得怎么样?”说着,方勉之伸手去搭于素衣的脉搏。
于素衣一笑,纤手拂向右肩上的秀发。与方勉之的手堪堪错过,“放心,只是被那个老头的掌风带到了一点,腰部受了点轻伤,休养两天就没事了。倒是李大哥,他接的是右拳,大部分力道都由他承受了,所以伤势较重。”
“待会儿我去看他,”方勉之瞪她一眼:“以后没那么大能耐,就别瞎出主意。要不是我及时招架,你还不当场露陷?”
“我们先前都演练得很好,我只管胡乱发挥,出奇出险,你来应对遮掩,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眼看就要过关。谁曾想这老头竟会突然冲上来抢东西?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名门正派呢,真真不象话!”于素衣撇嘴道。
“他们的行径你又不是不知道?!越是标榜自己是正人君子的人,越要加强提防。”方勉之正色道。
“这是,”于素衣点点头,展颜笑道,“不过已经给他们颜色看了,是不是?”
“对,我想他们即使回去,也有一段时间睡不好觉。”方勉之哈哈大笑。
“是啊,担心你们寻仇去,”于素衣也笑,“你最后这一招也够狠。”
“那也是他们狠毒在先。我采纳你的意见,放他们一条生路,已经够仁慈的了!”方勉之傲然道。
“你打我,我打你的,打来打去,杀来杀去,有什么意思?”于素衣道,“要知道,你们得了碧玉钓竿,来找你们的还会少吗?这只是第一拨,后面还多着是呢。”
“所以你想出这一招,让碧玉钓竿的主人将东西收回去,断了大家的念想?”方勉之问道。
“正是。”素衣忙点头.
“只是,你断得也太彻底了一点吧?连我们的念想一并断了。”
正在这时,洪雁飞与小马、小卓等人进了房间,见过方勉之。于素衣笑道:“既然要下药,就要下猛药。否则难保没有几个胆大不要命的,连东海龙宫都敢惹,我们这番辛苦岂不是白费了?”说罢,于素衣朝洪雁飞一招手,洪雁飞俯首上前。
于素衣附在洪雁飞耳边低低说了两句,洪雁飞点点头,转到帐幔后面,取出了一个三尺来长的锦缎包裹,交给于素衣。
于素衣接过包裹,打开包裹,里面,正是那折成两半仍粘连在一起的碧玉钓竿!
在众目睽睽之下,于素衣拿起碧玉钓竿的两端,微微一笑,双手向外一掰,嘎嘣一声,折成半截的钓竿竟然合二为一!
众人惊呼出声。
就象变戏法似的,于素衣右手轻轻一磕,碧玉钓竿又折成两半!再往外一掰,钓竿又合二为一。
一折一合,一合一折,看得众人目眩神迷。
方勉之抢过碧玉钓竿,定睛一瞧,忽地笑了起来,原来在通体碧绿的钓竿当中,有一个微微突出的榫头,若不细看,还真看不清楚。
方勉之用手用力一按,碧玉钓竿应声而断。
于素衣拍手笑道:“老方也会变戏法了,真聪明,一学就会!”
方勉之啼笑皆非,瞪她一眼:“聪明啥?乱拍马屁!”
“谁拍马屁啦?”于素衣振振有辞,“你一眼就看穿了机关,应用自如,不是聪明是什么?那个龙舵主,枉他看了碧玉钓竿多日,却什么门道也没看出来。”
“也不尽然,只是即便他看出一点端倪,又有什么用呢?他是断然不敢象你那般用力去敲击掰折的,”方勉之摇摇头,遂又叹道,“也独独有你,才能真正称得上胆大心细。”
“老方,你这是在夸我?”于素衣笑得更象一朵花了。
“当然是在夸你,”方勉之正色道,“今天我好好的夸奖你一番,这事也算是板上定钉了。明儿个真的东海龙王问起来,我也好有个交代。”
“不——不是我——是你们逼我干的——”于素衣一激灵,忙放声大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