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勉之果然没有让素衣失望，一个时辰之后，老头进了方勉之的屋。
“小女娃，你着急忙火地将我找来，为的是啥呀？”老头甫一进门便急急问道，但待得他见着于素衣的模样后，不由吃了一惊，“怎么了？有谁欺负你了不成？”
说完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盯着方勉之：“难道是你？”
于素衣坐在凳上一动不动，仿佛什么也未听见。
“有什么话你尽管直说，老人家我自会帮你做主。”老头俨然一副小俩口吵架调解人的姿态，方勉之也只得耸耸肩，一声不吭。
于素衣慢慢收回痴望烛火的视线，转向老头，盯着他看了半晌，说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既未行礼，又没有尊称前辈，于素衣可谓无礼之极。所幸的是老头并不在意，他笑道；“什么话？小女娃，你说的话，我咋一句也听不懂呢？”
“你究竟想要什么就直说出来，大家就不用兜圈子了，”于素衣喟叹道，“我很累了，难道你不累么？顾教主——”
素衣的那句“顾教主”，仿佛是一句咒语，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方勉之动了动嘴唇，似乎想开口说话，却又打消了念头。
屋内静悄悄的，唯有跳动着的烛火上的喜花结了又爆，爆了又结。
半晌，老头方启口问道：“你都知道了？”
“是啊，费了半天劲才猜出来，很笨，是不是？”于素衣自嘲地笑了笑。
“我确是顾青云，”随着这话出口，虽然还是穿着那身粗布衣服，老头似乎变了一个人，腰板如标杆般挺直，眼睛亮得象猫眼似的，精光闪闪，“你是怎么知道的？莫不是——”
“你不用看老方，”见顾青云的视线如两把刀子般扫向方勉之，于素衣说道，“他没有向我暗示过半个字。他是一个好下属，但不是好朋友。”
方勉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当然了，每个人对于朋友这个词，有自己的诠释。我不怪你。”于素衣淡淡的说道。
“我——”方勉之想开口解释点什么，顾青云截口道：“勉之，你暂且下去，我和于姑娘有话要说。”
方勉之踌躇了一会儿，终于一语不发，退了出去。
顾青云径自坐进一张太师椅中，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下。
在白皙的肌肤映衬下，于素衣点漆般的眸子如两汪深潭，黝黑而深邃。她一声不吭.她在等待。
顾青云放下杯子，忽而笑道：“我们这是第三次见面了，依我的年纪，做你的长辈绰绰有余，叫你一声素衣，你不会生气吧？”
于素衣只是看着他。
顾青云咳嗽一声，“素衣，如若不是勉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你还是不太相信，是吗？”于素衣说道，“顾教主权力既高，智慧也高，算无遗策，又有那么多人帮你掩饰，又怎么可能轻易被一个从未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女娃识破？”
顾青云哈哈一笑，等于承认了她的说法。
“可是，一个未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女娃，一样可以通过眼睛来观察，通过脑子来思考。你自觉布置得天衣无缝，其实里面的破绽太多。”
“哦？”顾青云的语气中带了几分兴趣，“说说看。”
“那个假教主虽然长得魁梧，说话也豪爽，但缺少一种气势，分量不够。我见过的帮主教主掌门不多，但是那种气势，却是一般人无法逼视的，何况任行教这样一个发展壮大得如此迅速的教派，没有一个很好的掌舵人怎么可能做到？”
“恩，有道理，有眼光。”顾青云点头，“所以你就怀疑了？”
“怎么可能？”于素衣不觉笑了起来，“象我这种年龄，这种阅历的小弟子，怎么可能一眼看透？我只不过是心中略微飘过一丝疑虑罢了，如果没有后面发生的事情，可能过八百年我都不会想得真切。”
“那后面发生什么事情了？”顾青云问道。
“拜别那个假教主后，我们没有立即回程。”
“哦？”顾青云不解。
“方勉之与冯承天带我略微游览了一下，看了看温泉，还用竹叶吹曲子给我听。”
“是吗？这些小子在你身上挺用心的嘛，”顾青云笑道，“略尽地主之谊，这有什么不妥的么？”
“如果不是在回去后客栈里遇见你的话，没有任何不妥。”于素衣答道。
“跟我有什么关系？”
“总部设在湖中的一个小岛上，四面环水，有其优越之处，但也有不利的一面。不管哪个方向划出去一条小船，方圆十里之内肉眼均可以看见。”于素衣道。
“你的意思是说，因为我要乘船赶回客栈，所以让勉之与承天他们故意拖延你的时间，转移你的注意？”顾青云问道。
“可能是你，那日内室里灯火昏暗，如果有人通过内室里的暗门观察里面发生的动静，完全可以尽在掌握。那两个随侍假帮主左右的婢女告退时就没有从我们身边经过，从正门出去，她们走的可能就是暗门。”于素衣道，“当然也可能不是你，但不管如何，总需要一个通风报信的人，将岛上发生的事情传递出去，才可以决定下一步该如何着手进行。”
“听起来有一定道理。”顾青云点头道。
“其实，这些都是事后的分析。当我回客栈见到你时，除了对‘人生何处不相逢’的缘分的感叹，并无其他。”于素衣回忆道。
“所以，你还央求勉之帮我解了围，定了房。”顾青云也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后来，你过来找我，提醒我要多注意任行教，一副前辈长者谆谆教导、拳拳关爱的模样，我自是非常的感动。”于素衣柔声道，“一点都没有想到这是你想进一步获取我的信任的一种手段。”
“既然如此，那么你是何时怀疑的呢？”顾青云问道。
“我真正开始怀疑，是你后面所说的话。”
“什么话？”
“你说江湖上关于我师父押禁师弟，篆养面首的传闻。”于素衣道。
“我说这些全是没影的事情，纯粹无中生有，”顾青云睁大了眼睛，“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从表面上听起来，你俨然是一个看透世事、公正无倚的前辈高人，但是你忘了一点，就是对人性的了解。”
见顾青云不解，于素衣继续说道，“我师父以女儿之身成为峨眉掌门，原是比其他门派的掌门要困难一点。”
顾青云点头。是啊，身为一个女人，想要在男人主宰的江湖中闯出一番名堂，想要获得别人的尊重，光是靠武力，还是远远不够的。
“何况我师父比历代峨眉掌门更为困难的是，她是以俗家弟子的身份成为掌门。所以，在清规戒律方面，她更要恪守成规，谨言慎行，不能给他人抓到一丝把柄。”
顾青云点头：“我明白了。如果说江湖中盛传那些小道消息，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峨眉掌门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存在？事关峨眉派百年基业的清誉，如果真有小人这样说了，应掌门即使追到天涯海角，也会将这人杀了。”
“然后以死谢罪。”于素衣接口道。
“恩，倒是有这样的可能。”顾青云捻须点头。
“我是有一个师叔，但绝对不是顾教主以为的那种关系，”于素衣顿了顿，接口道，“起码在我们看来如此。知道这层关系的，只有两种人。第一，我们峨眉派人；第二，深入我派的暗探。”
“所以你就怀疑起我来了？”顾青云问道。
“你既然以一副老前辈世外高人的姿态出现，又怎么可能对江湖中的流言蜚语如此关注？记得你说过仅在几十年前与我师父有过一面之缘，连她姓什么叫什么都不太清楚了，又怎么知道这些流言蜚语的对象就是她？还巴巴地跑来告诉她的弟子？如果是你，难道你不觉得可疑么？”
顾青云没有吭声。
“你了解的只是事物的表面，而不是人的内心，所以在你自觉天衣无缝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暴露出了一个天大的破绽。”
“是啊，我的确没有想到。”顾青云摇头喟叹道。
“对于各帮各派，乃至朝野之间的情报最感兴趣，收集得最多的，除了任行教，我无法作第二人想，”于素衣想了一想，补充道，“昆仑派也可能派入暗探深入峨眉派，但他们了解得还比较粗浅，很多东西他们并不知道。”说到这里，于素衣不禁想起了昆仑派那个不知名的青年,心中黯然。
“所以你就认定我了？”顾青云问道。
“是的，”于素衣承认，“当我去你房间找你而你不在时，就更加确认了这一点。毕竟，一教之主逢场做个戏可以，怎么可能一天到晚呆在客栈里？”
“是的，”顾青云居然承认，“我很忙的。”
“你们为了逼我就范，甚至还安排了一场戏，让我杀死王尚书，背负人命案，从而不得不投靠任行教，不是吗？”
“这又从何说起？”
“任行教的势力遍及梁溪城的各个角落，小小客栈还不是在你们的掌握之中？那个园子是客栈的，里面住着谁你们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脾气秉性你们又怎么可能不知？如果不是洪雁飞假传信息给我，我又怎么可能到那个园子里去散心？”于素衣胸口微微起伏，越说越激动。
“你是说是那个洪雁飞欺骗了你？”顾青云问道。
“可能是欺骗，”想起这些日子朝夕相处的洪雁飞，于素衣迟疑了一下道，“更可能是被人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