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其墨下定决心,终于点一点头,脆声道:“是!徒儿这就将此事了了。”她轻移脚步,一步步向为善仙子走了过去。为善此时已镇定下来,不再惊慌,只嘴角勉强地一笑,笑容里倒也带着几分尘埃落定般的解脱之意。
忽听一个洪亮的嗓音说道:“贫道来迟了,该罚该罚。”一个道士大步从外面进来,几步就到了堂前,看了眼前的局势,不由一怔,道:“怎么回事?都不说话?”
七师叔在我身后轻声道:“这就是武当掌门成殿真人。”我原本没有指望他会来,闻言心中一喜,向他一礼,道:“多谢真人前来与会。”
成殿细眉凤目,道冠巍峨,宽袖飘飘,倒也仙风道骨,一步走到我面前,仔细打量,道:“这位就是谪缘派的方掌门?”我点头称是。他忽然嵇首郑重一礼道:“贫道之前胡言乱语,得罪之处,请方掌门莫要见怪。”
我怔了一怔,这才想起他指的是之前对大师伯说我是妖孽一事,莞尔一笑,道:“小隐并不当真,真人过虑了。”
成殿露出一丝愧色,道:“想贫道乃是方外之人,竟也和世俗之人一般见识鄙陋,真是枉费了这多年的修行。若不是方掌门两朵花点醒,贫道到此时还浑浑噩噩,固步自封。”
他呵呵自嘲两声,又道:“方掌门两朵花的意思。贫道虽隐约猜到,但具体何意,不知方掌门能否明示?”
我环顾四周,见众人一时间忘了傀儡师和林其墨,只注视着我,于是微微一笑,道:“那两朵花只是说,如果世上只有一种花,我就承认与众不同是我的罪。”
此言一出,连傀儡师那死一般的目光都向我看来。
成殿面上由惘然到恍然,欣然吟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我应道:“游心于淡,合气于淡,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
成殿自惭愧到欣赏,再复羡慕,摇头叹息道:“方掌门年纪小小,对‘道’的领悟,却远在贫道之上,真是愧煞贫道了。”
他手下的几个弟子此时才赶到,纷纷站到他身后。
我见众人仍都僵着,不愿再浪费时间客套,便直接道:“今日小隐邀真人前来,只为澄清两件事,先前已向大家说过。第一,悲情使萧控不是我杀的,我决不会在人背后下手。第二,萧控并非邪恶之徒,他所杀的都是恶人。”
成殿脸色一阵错愕,道:“萧控杀的都是恶人?”
他目光四转,要看众人的反应,却见众人都呆呆站着,只看着傀儡师和林其墨,觉得奇怪,不禁问她道:“小姑娘不像是武林中人嘛?”
林其墨淡淡一笑,道:“你来得正好。”也不行礼,右手一抖,将一副画卷抖了开来,道:“你可认得这画上之人?”这句话说得语声微微颤抖,显然心里情绪波动,难以压制。
画上之人也是一个道士,衣饰与成殿颇像,应该就是成卷了。果听成殿道:“这是我派弟子成卷,三年前死于萧控手下。”他目光转向我道:“方掌门刚才的意思是萧控杀成卷,乃是成卷罪有应得?”
我还没有答话,为善忽道:“不错,成卷的确是个恶人,被萧控杀了,死有余辜。”
众皆哗然,林其墨想不到为善忽然有此一句,也侧首看着她。
为善似乎决心已定,顾不得一切,走向前几步,又道:“7年前,林其墨的姐姐林其砚身染顽疾,抱病多年,始终没有起色。他爹林太守到处张榜延医问药,有一日成卷路过,说是可以为林小姐降妖驱魔,便在林家住了下来。”
众人看向林其墨,心想她原来是太守之女,难怪自有尊仪,落落大方。林其墨浑身发抖,眼眶已红,轻声道:“那时我只有7岁,一直为姐姐的病担忧,成卷来后,我以为他可以治好我姐姐,高兴得不得了,整天粘着成卷,有什么好玩的事物也拿去给他看。”说到这里,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
为善接下去道:“哪想那成卷人面兽心,不怀好意,见了林大小姐的美色,竟而起意,借驱魔之机,在她房中将其奸污,惟恐她张扬,事后又将其杀害。”
成殿听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林其墨泪流满面,众人见了她的样子,倒也信了七、八成,只在下面杂杂议论。她慢慢走到成殿面前,举起手来,似乎要给他一个耳光。成殿身侧两个弟子闪上前来,喝道:“作什么?”一左一右,就要去架林其墨的手,成殿喝道:“住手!”
忽然人影一花,那两个弟子已向后摔去,重重落地,直在地上面面相觑,不知是谁将他们摔了出去,场上的其他人却都知道,自然是傀儡师出的手。
傀儡师的武功似乎无形、无声、无意念、无目的,完全背离常规,但偏偏因无形而难以捕捉,因无声而难以防御,无意念而难以察觉,无目的而难以对抗,反而达到不可思议的境界。
他无形无意念的理念仿佛与我的略有相似,但本质上却差别极大。我所练的内功是顺其自然、不为外物所扰的淡定无为,他却把自己练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成殿也吃了一惊,道:“尊驾好本事。”
傀儡师道:“哼。”
同样面无表情,萧控是冰冷抗拒,傀儡师则是全无人样,若真有地狱,恐怕地狱里的小鬼也要比他多三分人间气息。
林其墨犀利的目光扫在成殿脸上,成殿半是羞愧,半是失望,颓然道:“成卷当真做下这等人神共愤之事,林二小姐的这个耳光,我是该受的。”
他猛地抬起头,向为善道:“但不知为善仙子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这也是我和其他人心里想知道的,顿时所有的目光都向她看去。
为善凄凉一笑,道:“终于轮到我了。”
林其墨看向为善,神色矛盾,似乎有怨恨,却也有不忍,更隐约有一种说不出的依恋之意。
为善缓缓地道:“该还的总是要还。”她向林其墨回望一眼,眼中却陡然发亮,透出坚定之意,再不回避。接下去道:“7年前,我刚刚出道,还只是无名之辈,只想着在武林中惩奸除恶,做一番好事。哪知只因我面貌丑陋异常,所到之处,只受到厌恶鄙夷……”
听到这里,众人都发出惊奇之声,我也心想她这张脸,哪里能和丑陋沾上什么边?
为善料知大家心意,苦笑道:“请大家先听我说完。”
又道:“我连受了几番打击,心灰意懒,到处飘荡,见到美貌女子,便羡慕异常,只恨上天不公。后来我偶尔在庙中见到林家大小姐祷告消病,更仰慕她的风采,于是不知不觉模仿她的神情举止和步态。时间一久,我神智有些不清醒,更加深陷,干脆潜居在她对面的楼里,时刻观望,以便更细细模仿。”
“从我那楼里望去,刚好可以看到林大小姐的后窗。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我从头至尾看得清清楚楚……”
林其墨哭道:“你为何不制止?你为何不制止?”悲愤之中一口气接不上来,立时昏厥过去。傀儡师抱住她,在她人中、中冲两穴重按。
为善目光中悔痛万分,也流泪道:“若能从头来过,我情愿被成卷杀了,也不愿再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但……当时……当时我武功还很低微,不是成卷对手,我生怕叫嚷起来,成卷会恼羞成怒,大开杀戒。我犹豫再三,终于什么也没做,等到最后成卷下手杀她,我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她把心一横,快速接下去道:“成卷事后借口小姐驱魔后需要静养,不许任何人进房,我悄悄从窗子进去,见到林大小姐尸身虽然凌乱,相貌却丝毫无损。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会鬼迷心窍,竟想着将她的脸皮剥下来,制成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众人都发出低低的惊呼声,我想到她此时定是戴着林大小姐脸皮所制的□□,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胸中泛起恶心之感。
说罢,她果然伸手从脸上将一块皮揭了下来,露出一张斜眉吊眼,鼻塌唇突的脸来,确实丑陋万分。
众人看着她,有些人脸上已露出几欲作呕的表情来。
一人排开众人,一步一步走到为善面前,脚步沉重如上镣铐,声音颤抖地道:“这真的是你的本来面目?”他脸上的神情极度失望以至于面容略有扭曲,目光中失落无限,恨不得自己整个人立刻在这世上消失。我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正是曾在隔殊城献诗给为善的江奇文。
为善缓缓点了点头,江奇文忽然哈哈大笑两声,笑声里又是讥讽又是悲苦,仿佛心里受到极重创伤,从怀里掏出一把折扇,用力撕碎,抛在为善面前,恨声道:“你骗得我好苦!”再不看她一眼,转身便走,为善身子一晃,跌坐在地上,只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悲凉已极。
林其墨此时悠悠醒转,凝视着为善,颤声道:“你可知道当年我偷偷进到我姐姐的房里,见到她没有脸皮的尸身,是什么感受?”
为善低下头去,许久不说一句话。众人心中想象当时的惨状,都露出不忍之色,同情之心一起,连带着对傀儡师也不那么害怕了。
我心道难怪她的胆子那么大,连姐姐没有皮的脸都看过,哪里还会怕什么人头在地上滚动?
为善抬头凄楚地道:“你早该揭穿我了,为什么要跟着我半年,要等到今天?”
林其墨却怔怔地,许久不发一言,她目光下垂,盯着为善手中的□□。我猛然醒悟过来,道:“那是因为,你的脸是林大小姐的脸,神态举止又模仿她,林二小姐见到你,就像见到她姐姐。一旦把你揭穿,就再也见不到她姐姐了。”
傀儡师站在林其墨身边,始终不发一言,仿佛要让徒弟自己处理此事,此时说道:“此其一也。”为善苦涩地一笑,道:“还有第二个理由么?”
林其墨道:“第二个理由,是你7年来,心里尚存良善,能造福武林,助人于危难之中。我若杀你,世上中就少了一个好人。”
为善喃喃地道:“好人?我也配算是好人?我只是心中不安,一心希望能减轻当年的罪孽。”
成殿忍不住道:“你能这样想,已经是难能可贵了。知过能改,善莫大焉。”转头看向林其墨,似乎要求她放过为善,却一时说不大出口。
林其墨瞪他一眼,道:“她知过能改,善莫大焉,那你呢?你教导门下无方,竟然出了这样的衣冠禽兽,你说,你应该受什么样的惩罚?”
成殿怔在当地,只嗫嚅道:“我…贫道…”涩然道:“武当出此败类,贫道无颜面对天下。”转首向一个弟子道:“成字,传令下去,武当自我而下,面壁三个月。”
林其墨冷笑道:“你们面壁三个月,就能抵过我父母眼看女儿惨死又为了颜面不敢声张之痛吗?抵的过我7年来日夜思念亲人又无法报仇之苦吗?”
成殿惨然一笑道:“好,贫道别无他法,你要我的项上人头,尽管来拿!”林其墨呆了一呆,她原来只是一时激愤之言,并不真的要取成殿性命,闻言倒不知该如何处理。
正在此时,忽然响起几声惊叫,我扭头一看,为善摒指便朝太阳穴戳下,意图自尽。我急忙出指一弹,成殿也是飞身去救,哪里赶得上,眼看为善的手指已到眉睫,就要血溅当场。不知为何她的手腕忽然一软,已无力垂下,我定睛看时,一粒小小的事物在地上滴溜打转,半晌终于停下,竟然只是一粒干枯的莲子。
这世上竟有人能以一粒轻飘飘的莲子救人于此间隙!
为善也惊得呆了,忘了手腕穴道的麻木,只呆呆看着地上的莲子。
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大力分开,厅上的众人不由自主向两旁退后,空出中间来。一个翩翩公子缓步行来。
只见他脸色娇嫩,神色从容,笑如春风。他身穿轻丝柔袍,袍上绣着朵朵莲花,以金丝滚边,金冠上一颗颤巍巍的大红绒球,越发衬得他粉妆玉琢,一眼望去,直与女子无异。
他眉眼如画,简直就像是刚从画中走出来,脚步之间不带半分俗世气息,地上满是尘土,到了他脚底,却仿佛全都变成了花瓣。
人群中立刻响起窃窃私语声,纷纷道:
“爱莲山庄。”
“莲花公子。”
莲花公子费清莲。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里也是一震。两百年来,武林中最神秘的所在莫过于爱莲山庄。没有人知道爱莲山庄到底在哪里,到底是做什么的,更没有人进过爱莲山庄。江湖上只传说他们家是专门给皇帝炼丹的,深受皇家的宠信,要什么有什么,却很少涉步江湖。但每逢江湖上发生大事,他们却总会及时出现。今日在这里出现,看来萧控之事已经闹大。
莲花公子目光扫过傀儡师,眉梢掠过一丝惊讶,却笑得更加和煦,道:
“探花郎也在这里?”
傀儡师没有表情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焦红,道:“莲君既在,雀如何不能在?”
这两个人竟是互相认识的。
莲花公子笑道:“太子很想念探花呢。”
傀儡师淡淡地道:“雀远庙堂已久,恐不能再为太子师。”但仔细听来,他的语声中也似乎夹带着一种怅然的意味。
我闻言更吃一惊,想不到这两人竟都是朝廷重臣,那又为何混迹于江湖呢?
林其墨已上前裣衽一礼,道:“费叔叔安好。”
莲花公子笑应一声,道:“墨儿身子好些了么?”
林其墨道:“天赋如此,也好不到哪里去了。”她小小年纪,这句话却说得颇为沧桑无奈。莲花公子眉毛一扬,道:“你师父内力精纯,你若学会三分之一,便可改善体质。怎么,是他不肯教你么?”
林其墨摇头道:“师父说武功是天下最最鄙陋粗俗之事,尤其女孩子是万万不可沾边的。我只跟师父学诗画辞赋。”
我和成殿不禁相视苦笑,都觉得这傀儡师的想法实在是大异于常人。他明明瞧不起武功,却偏偏练得一身惊世骇俗的功夫,也不知他是怎么练的。
莲花公子走到为善面前,微笑地道:“天气很好,景色很美,你怎么想到要寻死啊?”
为善仙子抬头看他一眼,不忿地道:“你长得这样秀气,当然想不到要寻死!你可知道被视同怪物的感觉?你可曾遭受过所有人的唾弃?”她声音凄厉地尖笑着,表情也跟着狰狞起来。
我走上前去,郑重地道:“其他人或许不知,但我却很清楚被视作怪物是什么感受,我更遭受过所有人的鄙夷唾弃,而且,不乏我平生最亲的人。”
我转首看去,人群也看着我,连莲花公子也向我凝目。
为善仙子停下尖笑,惊疑不定地看着我。我接下去缓缓地道:“众所周知,我一直爱着自己的同门师姐,今日再没有人当着我的面说什么,虽然我知道他们心里仍是十分不齿。在最开始,当我坦呈实情,众人震惊,我所有的师叔师姐们都骂我无耻,师父把我关进地牢,只因为我和我爱上的人一样都是女子,我们两人相爱,背天逆伦,更与礼不合。后来,我因萧控之事被逐出师门外,再后来,你也知道了,整个武林是怎样对我的,我师姐也因此离我而去。”
我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只不过是长得丑了一点,我却连自己都一度以为自己是怪物,你说,要论自暴自弃的资格,你我两人谁更有资格?”
为善呆呆地听着,说不出一句话来。我接道:“就像你不能选择自己的外貌一样,我也同样不能选择人来喜欢。时至今日,我早已想通,别人怎样想,我无法干预,我自己能做到的,就是按自己的道德良知行事,只要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又何必在意别人说什么?”
“啪啪”两声,莲花公子鼓掌赞叹道:“说得好!说得好!你就是那个萧控的好朋友小隐姑娘吧?”
我微微颌首,莲花公子扬眉笑道:“你的声名我早已听说,今日一见,果然是个不凡的人物。”转向为善道:“不畏人言,方掌门能做到,你反而做不到么?”
为善迟疑地道:“我已身败名裂,更无颜面对林二小姐……”
莲花公子道:“一念之差,谁没有过?”
他转首向林其墨道:“你可知道这世上最难学的是什么?”
林其墨一怔,不知他何以在此当口提出这种问题,微侧脑袋,想了想道:“周易?”莲花公子摇头。
林其墨又道:“儒墨释道?”莲花公子又摇头。
林其墨又道:“扶君王而治天下?行军布阵?”
莲花公子朗声道:“原谅。”
他蹲下身来,从衣袖中拿出一样金灿灿的事物,递给为善仙子。他动作轻柔缓和,不知为何却带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为善不由自主地接过去,原来是一个面具,金色纯和耀眼,竟是以黄金打造。
为善看向莲花公子,面露不解之意。我却明白过来:“莲花公子是要她以后戴着这张面具行走江湖。”果然听得莲花公子道:“我送你这张面具,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再也不会有人因你的面容而嘲笑你。前事一笔勾销,过了今天,你依旧是从前的为善仙子,劝恶向善,造福武林。”
他回头向众人扫视一遍,道:“诸位可都同意?”
人群响起一片乱糟糟的回答声道:“费公子说的对。我们自然没意见。”
“为善仙子本就是一个好人嘛。”
“谁要再敢嘲笑她,我第一个不答应!”
莲花公子笑了一笑,右手一伸,为善手中的□□已到了他手里,他将手握起,再展开时,手里已无一物。林其墨抢上前一步,悲声呼道:“姐姐!”
莲花公子扭头看她一眼,道:“三千世界,皆为幻象。”
不知为何,他的面容神情都如春风般和煦,声音却有一种冰冷淡然的味道,让人不敢相信是出自他的口。我不觉生出一种幻觉来,觉得他的这个声音,本该属于萧控,而萧控的声音才该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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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出自《老子》
“游心于淡,合气于淡,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出自《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