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九月十五日,我到市集去买米面,每隔半年,我会下山一次,采办一些生活必须的用品。其实我生活中必须的东西十分少,除了米面盐以外,便是每隔半年请人做一件道袍。菜是我自己种的,到了冬天,我就连菜也不吃。
到了市集外面,我落下剑光,这里是郊外,没有什么人看见我,我总是步行进入市集,办完一切事情后,再步行出来,然后才驾起剑光。我不想惊世骇俗,虽然几十年容貌不改变,已经十分惊世骇俗。
人们总是变化得太快,几十年间,我买东西的小店换了几位老板,但每一个老板都知道有我的存在,也知道我买东西的习惯,所以我不必多说什么,只要付了银子,拿东西就行了。
我落下剑光,正打算进入市集,忽然看见路边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放声大哭,而一个小男孩则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
也许是寂寞久了,我居然走了过去,问小女孩:“怎么了?”
虽然我的声音黯哑,号陶大哭的小女孩却忽然止住了哭声,她用一双大大的含泪的眼睛看着我,然后挽起裤角让我看。原来她是不小心摔倒在地,把腿摔破了。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小孩子不摔跤怎么可能长得大呢?
小女孩嘴一扁又开始放声痛哭,我便抱起她说:“你别哭了,我带你到天上去玩。”
然后我便驾起剑光带着小女孩飞到半空中,小女孩果然收住了哭声,惊奇地看着大地,然后她用软软的声音问我:“叔叔,为什么你会飞啊?”
女孩额头柔软的胎发飘到我的脸上,有一个瞬间我觉到一丝温柔的情致,“叔叔,能不能飞得更高一点?”
我便飞得更高,女孩开始咯咯咯地笑,愉快地拍着手,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孩子的笑声是那么动听。
我带着她飞了许久,才把她放回地上,那个小男孩一直睁大了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等我把女孩放到地上时,她很得意地对男孩说:“我飞了,我飞了!”
男孩嘟起了嘴:“又不是你自己会飞,有什么了不起。”
两个小孩子手牵着手走远,女孩忽然回头对我大声说:“叔叔,明天你还来吗?我还想飞。”
我不由自主地点头,一个孩子的期望,竟然让我无法拒绝。
第二日,我如约而至,世上从没有人和我约定做什么事情,如果有的话,便是师傅临终以前我和他约定一定会在天界见面,除此之外,这个女孩子是第一个和我约定做一件事情的人。
于是我轻易地放任自己与凡人相处,可能是因为她们只是七八岁的小孩子的原因。
女孩子与男孩子形影不离,我用飞剑载两人升空,这么久的时光,飞剑除了是我的交通工具外,我从未与一人争斗,这样的一把剑,韬光敛锐,用来取悦孩子再合适不过的了。
也许我是真地寂寞得太久了,在两个孩子的面前,我觉得我锁碎得象个妇人。女孩名叫扶桑,男孩名叫玉绳,两个人比邻而居,从小青梅竹马。
从此以后,每隔三四天,我都会与两个孩子见面,与他们的约会成了我独居生命中唯一的乐趣。扶桑的母亲早死,父亲又娶了一个女子,她经常向我诉说继母如何不好,一心偏坦亲生的妹妹,经常故意刁难她。于是我第一次违反修道人的规矩,传授了女孩小小法术,让她惩罚虐待自己的继母。
女孩第二日欢天喜地地告诉我,她用我所传授的法术装鬼吓继母,使其卧床不起。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修仙的人是不应该用仙术对付平常人,但看到女孩灿烂的笑脸,那许不安终于被隐忍了过去。
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玉绳的目光总是在扶桑的身上,我本来不懂男女之情,可是见到他们二人的情形,却似乎也懂了一点。
忽一日,扶桑独自在山脚等我,玉绳并不在身边,她用一种奇怪地目光凝视我良久,方才说:“秋大哥,你永远都不会老吗?”
我心里一动,方才发现,从初次见面到现在已经有七八年的光景过去,扶桑已经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微风拂过,我便闻到她身上如兰似麝的香气。我忽然心慌意乱,胡乱回答说:“我是一个出家之人,修道时间已久,外貌不会改变。”
扶桑满面愁容地说:“等我变成了老太婆的时候,秋大哥还是现在这么年轻的样子吗?”
“那也不一定,也许那个时候我已经死去了。”我的意思是指也许那个时候,我已经修成道法,白日飞升了。
扶桑却马上捂住我的口:“不要说死,多不吉利,何况秋大哥是神仙,怎么会死呢?”她顿了顿,有些哀怨地说:“就算是我和玉绳都死了,秋大哥也一定还活着,再过几年,秋大哥就会忘记我了。”
我愣了愣,这样的对话使我无从回答,我明白扶桑已经不再是七八年前的小女孩,也许我不应该再与她相见。
我拍了拍她的头故意转过话题:“玉绳呢?他今天怎么没有和你在一起?”
扶桑叹了口气,她在一块山石上坐下,用手抱着膝盖,“我不想再和他在一起了,都是以前经常和他一起玩,才让他胡思乱想的。”
这样的话,我更加不知该如何回答,在我的思想里,一直认为扶桑和玉绳是天生的一对。于是我只好沉默,扶桑便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在她的身后,扶桑已经盛开,然而花朵的颜色似乎也不及她的容貌美丽。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母亲秋如兰,很久以前,在秋家的后花园里,她坐在扶桑树畔替我缝补衣裳,那时也是扶桑花盛开的季节。
我心里一动,难道这中间有什么因果?
我不似我的师傅能够未卜先知,在许多方面我已经青出于蓝,却总于迷惑于造化,对于未来的事情无法掌握,一个修道的人,如果不能上窥天机,就算是剑术再过高超又有什么用处?
我想起师傅说的话,我是无缘位列仙班的,难道真的会是这样吗?
那一日,我与扶桑不欢而散,她似乎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而我却唯恐她会说出来。从那天起,我决定恢复每半年下山一次的习惯,再也不与两个孩子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