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相如倦,向文君、说似而今、怎生消遣?衣袂京尘曾染处,空有香红尚软。料彼此、魂消肠断。一枕新凉眠客舍,听梧桐疏雨秋风颤。灯晕冷,记初见。”
正是九月上旬的时节,丹桂已老,□□方馨,这一年长安分外多雨,夏秋之际几无晴时,过了寒露兀自淅淅沥沥的下个不住,院落里几株梧桐黄叶半脱,却犹自昂然高耸,秋雨中更显得飒飒生姿。垂手游廊尽头,一辆绣幰香车停下,车中的罗衣女子腮间尚带着晚宴上陪酒的红晕,掀开车帘,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廊下才留头的小鬟连忙擎着伞来扶。那女子微微抬头,听着头顶上方曼声长吟,原本蹙着的双眉已舒展开来,问道:“几时来的?”丫鬟答道:“凤五爷是掌灯后来的。”仰头欲呼,那女子已扪住了她口,微笑道:“不要叫他,我自己上去。”
这女子姓叶,双名栖鸾,正是长安城中“碧梧院”的有名花魁。这时解下了披风交给丫鬟,自游廊间款款走入花厅,听那人吟到“记初见”三个字,顿了一顿,栖鸾已舒开歌喉,替他将下半阕唱了下去:
“楼低不放珠帘卷。晚妆残、翠蛾狼藉,泪痕凝脸。人道愁来须殢酒,无奈愁深酒浅。但托意焦琴纨扇。莫鼓琵琶江上曲,怕荻花枫叶俱凄怨。云万叠,寸心远。”
清歌宛转,衬在沥沥雨声之中,虽是清喉娇音,但低昂顿挫,无不符节合拍,细细传出歌词中那一股凄怨缠绵、哀感无端之意。楼上那人待她唱毕,静了一静,方才鼓掌笑道:“好!单为你这一副歌喉,便不枉了我千里迢迢的寻了来。”栖鸾已自扶梯上了阁楼,掀起茜纱帘子,手掠云鬓,嫣然一笑。
窗下椅中斜倚着的那人回过头来,手中一支象牙箸兀自在湘妃竹椅的扶手上打着节拍。这人科头布服,衣襟半敞,高高翘着腿,一双靴子泥泞不堪,踩得室内雪白的波斯地毯上满是足印。暖阁之中晶帘低垂,绣帐生春,与他这一副落拓不羁的形相大不相称,栖鸾脸上却无半分讶异嫌憎之色,只是秋波流转,似嗔似怨,说道:“说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我搬来已有两年了,你要是当真追寻,怎么今儿才来?你凤五公子又几时把人家放在心坎儿里了?”那凤五公子哈哈一笑,道:“少来了,哪一次你不弄这几句酸话碜我。我去年一听说你们全家搬走了,便即巴巴的追了来,这份心还不够诚?你搬家也不同我商量,若不是在金陵听说了,可不是要连累我往京城空跑一趟?”栖鸾幽幽的道:“你萍踪浪迹,我凭谁寄信去?况且身子都是人家的,妈妈说走,那也没得商量。话又说回来,你去金陵,还不是在秦淮河上厮混,便是诚心,也不知还剩几分到我?”凤五笑道:“说来说去,倒全是我的不是了?那好,我认罚就是,罚什么?”栖鸾绡帕掩唇,轻轻一笑,道:“当然是罚酒了。这长安城里的汾酒是极好的,便罚五爷好好喝上一坛如何?”
她知道凤五酒量素宏,平生嗜饮,听这提议自然会欣然接受,岂料凤五听到这一个“酒”字,两道浓眉只是动了一动,懒洋洋的道:“你别提了,我今年戒酒。”栖鸾一怔,道:“戒酒?为什么戒酒?你戒得了么?”凤五皱眉道:“有什么法子?年初中了人家暗算,养到如今才好,郎中还教我一年里禁绝酒色,真他奶奶的倒了八辈子穷霉!”
他本来谈吐风雅,这时突然冒出一句粗话来,栖鸾再也顾不得矜持,丢了手帕,笑得有如花枝般乱颤,直伏到椅背上。凤五恨恨的道:“小蹄子,笑什么笑?仔细一口气呛死了,凤五爷可不救你!”栖鸾笑道:“什么人恁地跟凤五公子过不去?别的倒也罢了,却教五爷戒酒戒色,可不是要五爷的命么?”凤五呸了一声,道:“那是你五爷身手不弱,这条性命才没教人要了去,你当人家是发善心?”栖鸾笑道:“我早知道五爷的功夫最是高强不过,却不知是什么伤势,这生厉害?”凤五道:“说了你又懂么?我那日中的毒,名目便叫做:‘丁香空结雨中愁。’”
栖鸾奇道:“□□还有这般雅致的名目?”凤五懒懒的道:“附庸风雅谁不会,你若是走江湖,听到的好名目还记不过来呢。”栖鸾忽然又笑了出来,道:“这□□倒似女人用的,难道是个女的?”凤五道:“哪个男人暗算得了我?”栖鸾笑道:“我的五爷,不会是你在哪儿欠下了风流债,人家才下这毒手?”凤五冷笑道:“放屁!我若跟那疯婆娘有什么瓜葛,倒不如自己跳黄河还干净些。凤五爷难得扶困济难一回,到头来反是好心没好报,不提了,有什么时鲜瓜果弄几个来给我消火是正经。”
他一脸怒气,栖鸾却越想越是好笑,忍住笑意,挽起罗袖在铜盆中洗净了手,自窗前端了一盘脐橙过来。凤五倚在椅中看着她剖开橙瓣,洒上细盐,不觉微吟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栖鸾拈起一瓣橙子直送入他口中,笑着接下去道:“‘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五爷既要禁绝酒色,却上这碧梧院来做甚?难不成只为尝几个果子?”凤五捉住她柔若无骨的纤纤手腕,笑道:“我来看你一看也是好的,免得总是牵挂着,心里放不落。”栖鸾微笑道:“五爷的甜嘴蜜舌,犯不着来哄栖鸾。我知道,你没事也不会来长安。我们话可说在前头,你要寻仇不妨,可不能招惹什么厉害人物找上我来。”
这次轮到凤五一怔,问道:“谁说我要寻仇?”栖鸾嫣然道:“我好歹同五爷也是五六年的老相识了,几时见到五爷吃了亏,不赶紧找回场子来的?”凤五板脸道:“胡说八道,你见我吃过几回亏的?”栖鸾道:“好,不是五爷吃人家的亏,是人家吃五爷的亏。五爷自年初将养到现今,那人的亏也着实吃得不小,五爷素来是怜香惜玉的心肠,可不得赶着去看顾人家一回?”凤五忍不住失笑,骂道:“滑嘴,你只管放心,我就是寻那婆娘晦气,也连累不到你家招牌。”栖鸾眼波流动,笑道:“我可不是心痛碧梧院这块牌子,若是找到个知疼着热的孤老替我赎了身,这院子关了门又与我何干?”凤五以小银刀挑起橙子一面吃,一面漫不经心的笑道:“你要当真赎了身出去,我却找谁呢?你妈妈待你又不苛刻,何苦整日把顽话挂在嘴上。”
栖鸾咬着手帕,轻轻的道:“你呀,就是个没良心的!”背转了身子,坐到梳妆台前卸开鬓髻,又问道:“你总是说那个婆娘,到底是谁家的婆娘?”凤五哼了一声,道:“我替她留几分廉耻,不说也罢。你别问了,呸,你这橙子一个比一个酸,难吃得紧!”栖鸾笑道:“橙子酸是假的,五爷此刻火气大倒是真的。今儿晚宴,顾老爷子送了我一篓洞庭湖的螃蟹,本来想教底下蒸来给五爷尝尝鲜,可惜五爷又喝不得酒,辜负了这滋味。”凤五道:“哪个顾老爷子?是不是顾声伯?”栖鸾道:“他是长安本地的名宿,听说更是你们江湖上推举的什么西北武林盟主,你怎么一开口便直呼其名?”
凤五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半晌才道:“对!不敬贤也当敬老,倒是我言语失礼了。”栖鸾诧道:“你跟他有过节?不会这次就是……”凤五道:“我跟他面都没见过,有什么过节?只知道他们西北六省去年联手剿灭了魔教余孽。这委实是造福武林,泽被苍生之举,我虽无缘拜会,却也一直是仰慕得紧了。”说到这“仰慕”二字,不觉鼻子里又哼了一声,道:“再说他有那么一个好徒弟,我能不仰慕么?”
栖鸾笑了笑,也拈了一瓣橙子尝了尝,道:“这橙子果真是酸,害得五爷说话都是酸溜溜的。这也难怪,顾老爷子的爱徒丁晴川丁公子,不但武艺高强,英俊潇洒,而且庄重谦和,气度不凡,更难得的是对夫人一往情深,矢志不二……”她一面说,一面觑见凤五不住冷笑,忽然顿住了话头,笑道:“若非这样的人物,又怎配同五爷齐名?我虽不是武林中人,这‘南北两公子’的大名,却也是一直仰慕得紧了。”她故意学了凤五方才那句说话,凤五忍不住哈哈一笑,随即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不过是个无行浪子,怎配与丁公子齐名?没的玷辱了人家。你今日想是见到这位丁公子了?”
栖鸾笑道:“好五爷,难为你到现下才问到正题儿,若不是今日顾老爷子宅上招我去赴重九会,你会耐着性儿在这里等我半晚么?”凤五伸手摸了摸她脸蛋,笑道:“别逞聪明,单为他姓丁的,还犯不着我跟你绕圈子呢。我倒是不明白,顾老爷子师徒素来自命正人君子,可不似我凤五浪荡,如今怎么也好起这调调儿来?”栖鸾笑道:“逢场作戏,难道招我去侑觞便不是正经人了?何况顾老爷子也是爱徒心切,明着做重九会,其实全是为了一慰丁公子断弦之痛,用心良苦啊。”
凤五脸上笑容蓦地僵住了,怔了一怔才道:“断弦?她……那丁夫人……死了么?”栖鸾道:“丁夫人去世已经半年了,当日出殡还自我家门前过的。可惜好一对神仙鸳侣,真是天妒红颜,良缘成空。你认得她么?”凤五有些失神,半晌道:“她当真死了?据说死于产后失调,是也不是?她的父母双亲……就是渭北金刀容振石夫妇,眼下还在不在?”栖鸾道:“五爷,你养伤竟养成了个聋子不成?我便不懂你们江湖上的事,却也知道今年三月间临潼县容金刀家的那桩血案,听说是魔教残党干的,满门竟杀了个鸡犬不留。丁夫人本来产后虚弱,悲痛之下病体加重,不出两日便即香消玉殒,只苦了丁公子伤心断肠,若非上有严师,下有幼女,只怕他也早就殉情而亡了。我今儿在席上见着他,可怜瘦得形销骨立,你便是有什么事忿他不过,如今也大可不必去找他了罢。”
她说着话,凤五只是发愣,良久才低声道:“怎么真是这样?那姓丁的……他下一步是不是便要去做顾盟主的乘龙快婿了?”栖鸾道:“这事你倒又耳目灵通起来,我今儿才听说顾老爷子暗有许婚之意呢,只是怕丁公子一时想不开,也没敢当面说破,人人却知道这必是准的了。”凤五由不得冷笑出声,道:“迟早的事,自然是准的!”栖鸾道:“当然了,丁公子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如何能一辈子不续弦?况且丁夫人又只留下一个女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便是丁公子夫妻情深,不忍再娶,他的师长亲友也必责以大义,断断容不得他执拗的。”
凤五心头有如塞了一团乱麻,只想:“怎么真是这样?一桩桩不差分毫,连这番话我也听过!”忍不住站起身来,在室中踱来踱去,栖鸾问道:“五爷,你怎么了?”凤五喝道:“不要问了,让我静一静。”可是心烦意乱,一时哪里定得下神来,猛然问道:“你亲眼见着那丁夫人出殡的?她葬在哪里?”
栖鸾道:“当然是西郊了。怎么五爷……”凤五已走到窗前,窗外秋风夹着雨丝拂上面来,他不自禁打了个冷战,忽然道:“我去看看!”栖鸾一惊起身,还未呼唤,已见他泛白的蓝衫影子一闪,轻如狸猫的掠了出去,片刻间便消失在沉沉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