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又是下雨的日子,刷刷的雨线笼着洛河岸边泊着的一艘小舟,打得篷顶不住哗啦啦乱响。舟中清歌正唱到一曲将终:“……故人相望若为情。别愁深夜雨,孤影小窗灯。”凤五喝了半盏热茶,叹道:“别唱了,‘归帆初张苇边风,客梦不禁篷背雨。’——我听到这雨已经够烦了,只道长安多雨,哪知道都到了洛阳,还是这般下个没完没了。”栖鸾抿嘴道:“那是五爷这阵子来的不巧,长安一向是秋高气爽的。就是下雨也怪不得人,本来顾老爷子邀你在他府上多住几日再走,谁教你这般急着起程?”凤五笑道:“他们都是聪明人,太厉害,我怕挨算计,不敢呆久了。”
栖鸾不由得微笑,道:“要算计你,其实不难,却也没什么意思。”问道:“那回顾老爷子答应替你做一件事,你为什么不肯开口?”凤五道:“谁说我没开口?我不是和他借了五千两银子么?不然我一文不名,哪有心思对付你妈妈漫天要价。”栖鸾笑道:“欠债还钱,终究是要还的,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人情。”凤五笑道:“我不管,反正我是没本事还的了。老头子已经发狠一文铜钿也不给我,大哥他们又是出名的铁公鸡,顾盟主要是找得到人替我还的话,我就服了他!”
栖鸾只是笑,半晌才道:“其实顾盟主也算赏识你了,这几日你和顾姑娘的交情又不坏,怎么不趁机……”凤五忙道:“住嘴住嘴,你不要吓唬我,他们父女俩一见面就算计我倒了这一个大霉,这要算赏识,我宁可一辈子也没人理会我的好了。”栖鸾道:“其实要说算计,还是丁夫人先算计的你。”
凤五叹了口气,倒有些意兴索然,道:“不错,我要是那时就相信她的说话多好,也不会让她到底死了。”百无聊赖的剔着舱中灯盏,悠悠的又叹了一声,道:“我就是不明白,从我不答应到她暗算我,也不过是一转眼间,难道就那么片刻工夫,她便料到了大半年以后的事?”栖鸾道:“就算不能全料到,但教你半年以后非来找她不可,有什么打紧?你给她报仇也罢,被丁晴川骗去惹上顾老爷子也罢,反正都达了她的心愿。我猜她那时早就知道丁晴川翻不出顾老爷子的手掌心了。”凤五皱眉道:“她既然什么都知道,那又为什么不索性去找顾盟主求情?顾姑娘说其实还是想饶过她的。”栖鸾摇头道:“五爷,你心眼太直,倘若换了你,和人家有几代的血海深仇,你敢不敢去求人家饶命?”
凤五嗯了一声,道:“对,打死我也不会求的。”栖鸾道:“丁夫人的心思好生难测,按理说顾家是她仇人,应该也想报复顾老爷子才是,怎么单单对着丁晴川?或许她也想让丁晴川先害了顾老爷子,只不过顾老爷子棋高一着,丁晴川到底不是对手?又或是顾姑娘一念之仁,救了自己一回,不然的话,顾姑娘只怕还对丁晴川痴心不悟,便不送命,这一生也就毁了……”沉吟一阵,看着凤五一笑,道:“不过丁夫人到底没看错五爷,五爷当初不肯信她,她就引得你来长安替她了断身后事,也算小小惩罚。想必她也看出五爷人好心好,是会到处逢凶化吉的。”
凤五叹道:“就是我送了命她也未必不乐意,谁教那回我不肯救她?我总觉得是她说不明白,不能怪我,现下想想,她也是没法子。一开始她是不敢吐实,到了丁晴川追来,她便是想说实话都来不及了,那一个短短辰光,她已经是尽量说了不少,全怪我,要是当时带她脱离了丁晴川手掌,慢慢再问……”想着摇了摇头,道:“只恨我那时是太相信丁晴川了……唉,不说了,反正她是死了,千真万确的死了,死后也报了仇。我要是被人害死了,骨头还不知在哪里呢,哪还有自己报仇的本事。”
栖鸾忙掩住了他口,嗔道:“不吉利的话少说。”凤五笑道:“好,不说不说。我们喝茶罢,这茶叶陈了,水倒不错。”栖鸾替他斟满茶杯,微笑道:“自然错不了,我特地上岸去替你取来井水你都不满意,嫌这里水不好,如今是取的天落水,还有什么挑剔?”凤五道:“你还不许我喝酒,我只有挑剔茶了。再说你上岸是去积功德做好事的来着,不关取水的事。”栖鸾道:“我可没那么好心,只是听着说起那家来怪可怜的,已经养了三个,女人又大肚子,前天还捡了一个娃娃,男人就会打打鱼补补网,糊口都难,真不容易呢。”
凤五不耐烦听她这些俗务,却是有所触动,呆呆出神,栖鸾道:“五爷,想什么呢?”凤五道:“我又想不通了,丁晴川说只因他夫人瞒着他偷偷要了孩子,就知道她开始猜到自己反叛魔教,因此才连下狠手。那你说丁夫人那般聪明的人,难道便不会先去向她父亲通风报信,难道便看不出丁晴川不是肯为孩子发善心的人?”栖鸾微微一笑,叹息道:“再聪明的人也有糊涂的时候,何况女人想要孩子的心思,你哪里懂得?”
凤五想了一阵,道:“可怜那孩子,以后也不知会怎样?顾姑娘说自有妥善安排,却不肯告诉我到底怎么安排了。”栖鸾哦了一声,道:“原来你那回和顾姑娘交头接耳的,就是问孩子的事,我还道你……”凤五笑道:“道我什么?你定是又乱吃飞醋了。”栖鸾嫣然道:“我不敢。我只道是顾姑娘约你比试,白白替你担了半日的心。”凤五摇头道:“那小丫头片子,我是决不和她打架,她下手太辣。”想了想,又道:“其实那回顾姑娘倒是告诉我一个秘密来着,有关容金刀夫妇的。”
栖鸾奇道:“容家夫妇不是已经死了么,还有什么秘密?又告诉五爷作甚?”凤五道:“顾姑娘说这事不可以在西北武林中传扬开去,不过我反正是外路人,说给我听也不妨。你可知道,当初秦教主用自己的女儿顶替了容家女儿,其实并没有杀掉那个女孩子?”栖鸾道:“秦教主既然和容金刀是连襟,自然不好意思杀内姨甥女的了。”凤五道:“顾姑娘告诉我,这事乃是容金刀临死前对她说的,那个女儿也没有留在魔教,秦教主将她送到一户平民家里,后来嫁给了渔户为妻,虽然清苦,倒也太平无事。容金刀夫妇知道她的下落,也曾偷偷到洛阳看过,只是不敢相认。他夫妇狠心杀了全家下人,也是怕他们中间有知情的泄露出去,不得已告诉顾姑娘,那是担心终于有一天他们顾家撞见会起疑,那个女孩子,据说和丁夫人的容貌是挺相似的。”栖鸾道:“嗯,两姨姊妹,当然会相似。”凤五道:“容金刀临终时苦苦为女儿求情,说道她压根儿不会武功,也从来不知道父母是谁,魔教是什么,请顾姑娘务必放过她,也不能泄露给容家别的仇人知晓。其实他们魔教早就知道覆灭是迟早的事,打鱼种田,也要比在武林中混着强。只可惜秦教主还是不够明白,将女儿嫁给了丁晴川,若是和容家女儿一样嫁给打鱼的,哪有那样的事?”
栖鸾轻叹道:“也怪他不得,天底下做父母的,谁不想女儿体体面面。”只听顶篷之上刷刷的雨声已渐渐变成沙沙轻响,雨势小了些,于是顺手推开舱边小窗,看着岸上兀自白蒙蒙地,又叹了口气,道:“难怪五爷要在这洛河里泊船了,那容姑娘嫁到了洛阳渔家,你是想见她一见?”凤五笑道:“哪有那么巧就让我见到了,洛阳左近的渔户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是个懒人,耐烦一个个找去?找到了又不和我相干。”
栖鸾一笑道:“五爷也知道自己懒?”放下窗扇,替自己也斟了一杯热茶。方饮了一口,便听岸上有人呼唤之声,不久舟上的船家便自前舱探入半个头来,笑嘻嘻的道:“少爷少奶奶,有人来给您老磕头啦。”
凤五奇道:“什么人来磕头?”船家哈腰道:“就是村东的那家,昨儿少奶奶取水的时候可怜他们,托人赏了钱,今儿他家男人回来了,亲自带着女人来磕头谢恩。”跟着唠叨自语:“少奶奶真是好人,那家可怜见的,养着一窝,还捡了一个。也不知是哪个造孽,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不要,挺好的一个女娃娃,都半岁了,标标致致的……”栖鸾忙道:“下着雨呢,快请进来,哪有什么好谢的?”
门帘打起,一对粗手大脚的渔民夫妻低头挨进舱来,念念叨叨的一面说着当地的方言道谢,一面爬在地下叩首。栖鸾急忙上前将那肚腹隆起的妇人先扶了起来,凤五也不由得起身还礼,一眼望见那妇人的清秀面容,心底一震,手中半盏清茶全泼了出来。
舟外雨丝如雾,罩得河面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小船上的灯火映在河水之中,织成一团淡淡的黄晕。极目远望,河岸上影绰绰的人家也微微闪出几星亮光来。秋雨扑面,一丝丝凉如冰雪,寒露早过,怕是快要到霜降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