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荒岛日月
海上日月,单纯平静。
云无双身受内伤,这几日,顾先生就一直在为云无双运功疗伤,两人却并未交谈一言片语。每日,云无双坐在船头,看日出、日落,潮涨、潮消;听海风吹,海浪涌,船工的号子声。
海上每天都是单调的,几乎可以说是全无变化,有变化的只是自然界的东西,星星、月亮、太阳、潮水、风暴等。近乎单纯的日子,简单的这几个人,使得时时生活在危机压力下的云无双,在最初的日子里,真是非常不适应的。
每天,除了去船头回来,她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中。半夜,总是习惯性地时时醒来,竖耳一听,只见海水静静拍浪之声。这么多年来,她时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刻刻筹前谋后,费尽心机;总是在策划着别人的时候也在同时防范着别人的算计。而在这儿,一切都没有必要了。她要防谁,对付谁呢?几个普通的水手?简直是笑话。顾先生?顾先生武功在她之上,自不必更不会对她用手段。她若是要对付顾先生,也只会用武功,决不屑用什么手段。
云无双走下船头,看见顾先生又在舱内独自摆弄棋子,这一次,不知怎地,她停了一下。顾先生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近来可好些了?”
云无双只道了一个“好”字,再无话了。
顾先生举手道:“可有兴趣手谈一局?”云无双点了点头,坐了下来。
云无双执白子先行,她棋风凌利,一条大龙贯穿一气,横冲直撞,顾先生执黑子,静静地东落一着,西落一着,却是防守慎密,无懈可击。云无双下至中盘,棋势渐滞,到后来,隔提好久,才下得一子。继续着下去,顾先生忽然停手道:“今日就下到这儿为止如何,时间长了,太过劳神,你也该休息一下了。”
云无双拈着棋子道:“为什么?”
顾先生道:“下棋本是闲情逸事,你太执着了,为此动了真气,内伤就更难逾了。”
云无双扬眉道:“可是,我已经入棋局,如何能半途而废!”
顾先生笑道:“今日暂罢,尚有明日,何必急于一时?”
云无双拂袖而起道:“你可以不争朝夕,我却只有这一时,过了这一时,就未必有我这个人来下棋了。”
回到房中,犹在苦苦思索方才的棋局。夜晚合上眼睛,那棋盘上的白子黑子犹如活了起来,在她面前飞舞。云无双骤然坐了起来,失声道:“我明白了!”那白子看似席卷全局,但却始终无法突破黑子的防守。棋势恰似那一日的比武之势,棋子之滞便如那刀势之滞。若非白天顾先生及时停手,否则,这棋局之结果便会如那日比武之结果,云无双此时真气不稳,便要大伤一场了。
次日,云无双未上船头,先到船舱中,仔细看着昨日的棋局。顾先生走过来道:“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云无双道:“不必再下了,这局我输了。这局棋其实就是那天比武再现。”
顾先生点头道:“你已经看出来了,棋风恰似武风。当日你杀气极重,我看得出来,你的杀气犹重过你的求胜之心。不着意于胜负,置生死于度外,你应该是已得武功三昧。奈何你杀气过重,已凌驾于你的功力之上,你不能役它,反为它所制,一旦不能伤人,必反伤你自己。功力越深,戾气越重,对你自身的伤害也就越大。”
云无双却只觉得这话极不入耳,脸色一沉,冷冷地道:“先生可是在指责我杀气太重吗?”
顾先生淡然道:“我只是就武事而论,无意影射什么。你若不爱听,就继续下棋吧!”
云无双冷笑道:“你以为你能什么都赢吗?”
今日下棋,云无双抑住心情不再以胜负为念,守住边角,步步为营。一局下来,竟是云无双赢了。顾先生笑道:“云姑娘,这局是你赢了。”
云无双却站起来,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一局下来,该吃的子不吃,不该输的地方你却输了。你故意让我是不是?你在耍弄我?”一抬手,将棋盘掀翻在地,看顾先生仍是神闲气定的样子,更是着恼,怒气不息,又随手将手边所有的东西尽行打碎。她拿起一件东西便掷一件,只一会儿船舱中便狼籍一片。她顺手接过一件又一件的东西尽情发泄。又接过一件玉器,正欲掷下,忽然发觉,忙停住手。却是顾先生,见她掷一件便递给她一件,云无双只是站在原地,却将差不多一整个房间的东西都打碎了。而顾先生简直就是在帮着她一起在破坏这个房间。
云无双大笑起来,讽刺道:“向我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女魔头,是不是让人觉得很讨厌?”
顾先生却点头道:“很好,你终于发脾气了,你素来善于压抑,能够发作一次,于你的伤势也有好处。”
云无双怔了怔道:“这么说,你是故意诱我发脾气了?”
顾先生道:“那倒也不全是。昨日之局,是你自己的杀气太重而致败。今日之局却是你抑住杀气,步步求胜,有求胜心,便有胜局。我不吃子,是因为我今日无求胜之念。弈棋亦如练武,无胜败心,无生死心,便可近道了。无相真经,本以无相为念,你却是偏执一念,故那日比武,不是我打败了你,而是你自己打败了你自己。
云无双喃喃道:“无相真经,本以无相为念……是我自己打败了我自己……”一念之间,不觉豁然开朗,真经上的字一句句在心中流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自然,万相归一,至无极……布形候气,与神俱住,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心想:“果真如此,那我的刀法,则不必借鬼魂之戾气,而与自然神形合之,则与顾先生,尚可一战了。”想到日日所观察之日月升降,潮汐变化,亦可入我刀中了。
想到这里,不禁疑惑问道:“天下人都骂我。你却要将武学之秘教于我,难道不怕养虎为患吗?”
顾先生严肃地说:“别人对你的风评,并不代表你真正的为人。不错,你固然有行为邪恶之处,你曾率无双教众,杀过许多武林同道。但你也有善的一面。你何以自甘恶名,而不愿扬善弃恶?”
云无双失声笑道:“原来我还有善的一面,连我自己都未曾知道呢,你倒知道了。”
顾先生缓缓道:“七年之前,有一位姑娘,冒生死之险,偷得云仲武的解药,救活九大门派武林人士近百人。”
云无双脸陡然沉了下去,冷笑道:“从来所有的故事传说中,这一类的故事,都必然有个好结果。只不过故事毕竟是编出来的。谁要真的傻到去做出来,那个人不是疯子便是呆子。你说的故事,开头的确象个故事,结果却变成一场笑话了。”说到后来,云无双语调变得尖锐而刺耳了。
顾先生轻叹了口气,继续道:“有一个老乞丐,又老又病,路人见了他,只会无视地走过。只有一位姑娘,却真心同情他,还将自己身边所有的钱都送给他。甚至还逃避对云的谢意。”
云无双的面容已经变得扭曲,冷冷地道:“那个人走出十余里后,便后悔了,她立刻就派人去杀了那老丐。”
顾先生凝神望着她道:“世人凡有错处,必为自己开脱,便行善处,便百般宣扬。何以你却竭力宣染自己恶名。一动善念善行,反认为耻,魔教当真会将人的善恶观念颠倒了吗?”
云无双冷冷地道:“不错,绝情绝性,威凌天下。”
顾先生轻叹道:“绝情绝性之人,却又为谁风雨中庭,痴立一夜呢?”
云无双的脸色骤变,嘶声道:“你,你说什么……”
顾先生望着她道:“那一夜,在武当山,我看着你站了一夜。”
云无双怒吼一声:“我要杀了你!”十指箕张,恶狠狠地扑杀过去。当一个人心中最后的隐密也被揭露时,她实在恼羞成怒,难以抑止了。
忽然一声巨雷,大船猛地掀了起来,把两人都抛了出去,撞在板壁上。紧接着只听风雨声,雷电声。大船巨烈地颠晃起来。天地陷入一片昏暗中,只有大海在肆意兴风作浪。
云无双惊问道:“怎么回事?”
顾先生脸上竟也有惊容,道:“是海啸,暴风雨来了。”方才两人全神贯注地说话,竟未曾发觉何时风起浪涌了。
海风怒吼,海涛咆哮,整条大船象翻了过去。听得一声巨响,外面水手惊叫道:“船底进水了。”
顾先生大声道:“船尾有小艇,船快沉了,你们都坐上小艇离开。”果然大船渐渐在下沉。顾先生立在船头指挥水手们乘小艇离开,返身又冲入舱内,叫道:“云姑娘,云姑娘,你同他们一起走。”
云无双挣扎着站起来道:“我不要你管——”话语未了,两人又双双被掀翻在地。
顾先生拉起云无双向外奔去,刚冲到船头,忽听得众人惊呼之声,回头一看,只见巨大的桅杆倒了下来,正朝着云无双头上砸落。眼见已是躲避不及,顾先生将云无双用力一推,巨桅重重地将顾先生击倒。
云无双正欲站起,猛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大船失去平衡,翻转过去,迅速沉没。海水一下子就将所有的一切都吞没了。
云无双抱着木板,在海上漂流了几天几夜。风暴的威力,只有在海上显得最大。在这自然界的威力面前,无论多么高强的武功也是不能抵抗的。但是,武功高的人,生存能力还是要比普通人好得多了。
也不知漂流了多久,到了什么地方。
海里白天的太阳要比陆地上酷烈地多,可以轻易地就晒脱人一层皮;到了夜晚,海水又是冷入骨髓。但是,求生的意志仍使云无双坚持了下去。她生性倔强,只要她自己不想死,那么,外界的一切,休想能叫她屈服放弃。烈日和寒冷也许算不了什么,干渴和饥饿才是她最大的敌人,纵然她的耐力要比别人好得多,但她毕竟也是个人。
就在她渐渐地就要耗尽体力时,远处出现一点黑点。是海市,还是蜃楼?她奋力向前游去,却原来真是陆地,是一个小岛。
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云无双真的是不容易死,连老天爷都要不了她的命。虽然只是一处小岛,荒凉无人。可是此刻,却比天堂神殿更可爱了。云无双上岸,饱食了一顿野果之后,找了个山洞,很快就睡着了。她睡得很沉静,也很香甜,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得这样放松了。
第二天醒来,她沿着小岛到处巡看了一圈,果真是个杳无人迹的小岛,岛上虽荒凉,却是有林子,有泉水,有野果,有鸟兽。倒是可以长住的。又回到昨天上岸的海滩,这里却是惊涛拍岸,乱石穿空,海鸟低飞,黑云层层,看上去阴沉险恶。她回到洞口,采来许多枯草,整理了一下山洞,在洞口竖了根柱子,刻下了两划,今天,是她到这小岛的第二天。
第三天,第四天,她采来了野果,打来了小兽,学着燧人氏钻木取火,倒也过下去了。第四天傍晚,她又来海滩时,发现海滩上伏着一人。她快步跑过去,将那人翻过来一看,大吃一惊,竟是顾先生。却原来海水循着一定的潮流,数日后又将顾先生冲到这儿来。
只见顾先生脸色已经发青,却幸而尚有微弱的气息。顾先生武功原在云无双之上,但他在大船上挺身代云无双受了那桅杆一击,在海上又无木头漂浮,只任凭海浪冲击多日,已是生命垂危了。
云无双刚要将顾先生扶起,忽然想起了在桃云小筑救了罗飞的情景,云海山庄被灭,尤历历在目。救,还是不救?只觉得心中升起一股难以抑止的怨恨,心想:“别人的死活,与我何干?纵然他救过我,可他也是我的对头。”
站起来走了两步,又止步想道:“若非他舍命救我,以他的武功,又何至于此。反正我的情况,也不能再坏了,救他又有何妨。”想到这里,又走了回去,将顾先生扶起,救回山洞。拣了一堆干柴,生起火来,将一只野兔,在火上烧烤。半晌,肉已熟了。她拿起竹筒,到溪边去取水。
泉水倒映着她的面容,却是发现自己的憔悴。水中的倒影,扭曲着问自己:“云无双,云无双,你忘了你是谁了?一个女魔头去救一个侠道圣人?虽然他是救过你,‘知恩图报’可是那些正人君子们的信条。你可是魔教教主,‘宁可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才该是云无双的信条。回山洞去,去杀了那顾先生,才是魔教教主云无双的作为。”她站起来,竹筒摔在地下,返回山洞,就欲杀了顾先生。
看着仍在昏迷不醒的顾先生,她的手掌刚要击下,又停住了:“杀一个昏迷不醒,无反抗能力的人,岂是我云无双所为。倒为如我先救了他,等他恢复后,再行杀他。”她又将掌收回去了,却不知自己这一进一退,天人交战之间,已与昔日有些不同了。她向来行事要杀就杀,从不犹豫,这一犹豫,心就难狠了。其实她的心中,并不如自己想象得那么狠毒,她的内心深处,只想救顾先生,并不想杀他。只是,仍须要为自己的救人行为找一个借口而已。
然而她自己却未察觉到这一变化,只是照自己的想法去作了。她扶起顾先生,以自己功力,助对方推宫过穴,运行血气,喂下了一口口泉水。又将兔肉撕成极细小的碎片,混入泉水中烧开,将肉汤一口口地喂下去。
次日,她采来野果捣碎了,也如前日一样,一口口地喂下去,又将顾先生扶起,以自己的内力为他运功疗伤。眼见他的脸色已从青转白,气息,脉博都强了许多,不禁甚为欣喜。
又过了一日,已是来岛上的第七天了。云无双带着柴禾,猎物走回山洞,看见顾先生已经醒了,而且坐了起来。
云无双喜道:“你醒了?”
顾先生微笑道:“多谢!”
云无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沉下了脸道:“我可不是要救你,只不过我不愿欠别人的情而已。待你好了以后,我还是想要杀了你。”
顾先生微笑道:“不管是什么原因,你终究是救了我,我还是要谢谢你。”
云无双冷着脸扭过头去不理他,自顾自己在火上添柴。不知是柴太湿还是她心绪不宁,冒起了一大股浓烟。云无双呛了一大口烟,就咳嗽起来。谁知越咳越凶,一发不可收拾,一连串的咳嗽竟咳得她喘不过气来,跌坐在地,仍不停地咳嗽,翻肠倒肺地咳嗽,整个人弓着背不停地咳嗽。身后有人在帮着轻拍着她的后背,好半天才有些缓和下来。
顾先生轻轻问道:“你这样子咳嗽有多久了?”
云无双淡然道:“没什么,老毛病了,只是这次厉害了些。”
顾先生想了想:“能让我替你看一看吗?”
云无双失笑道:“我自己还是个医者,倒要你来替我看病?”
顾先生道:“医者往往不能自医。况且能医者,医的只是普通之病,不能看出内症来。”
云无双看着他道:“这么说来,你也是个高明的大夫了。那么,你倒能诊断出我有什么病吗?”说着,把手递给顾先生。
顾先生搭着她的脉博,好半天,不时皱起眉头。良久,才徐徐道:“你六脉弦迟,乃素日积郁所致;兼心气衰耗,心血衰竭,应是事事上用心太过,心气虚而生火,以致夜间难寐,总要醒来好几次,而且多疑多虑,即使不相干的事,也要在自己心上联系起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坐卧不安,此皆因心气衰耗,积忧伤肝,肝木盛者,平日有无故之怒。肝木又克制脾土,主不思饮食。又有风邪侵肺,应已有六七年宿疾,每逢春冬季或阴湿天气,就有咳喘,且一次比一次厉害……”
云无双听得寒毛凛凛,将手抽了回来,道:“够了,先生果然高明。”
顾先生摇头道:“这是只是普通外症,倒也罢了。你的病,却又有另一层心病在内。”
云无双扬起眉道:“心病也能从脉息上看出来,那你不但是神医,还该是神算了。”
顾先生道:“心病已成疾,自然能从脉象上看出来。你又不该去练那‘无相真经’。‘无相真经’本是道家之书,你若依其调息内息之法,屏心静气,绝外务,练上几年,也可疗你之疾。只可惜你舍本逐末,却去苦练那杀人绝技。而且,一心求快,竟违武功之道循序渐进之理,以药物金针强行增加功力,打通六脉。你也算一个武学奇才,聪明绝顶之人,竟让你练成了此绝世武功,却不知此举大伤自身,且每多练一层,则戾气就深了一分。每日苦练那杀人之技,大违天和,戾气日日加深,比之任何外毒都更厉害。你体原有之宿疾,也因你武功增强,而更病势增强。后你又入魔教,每日里行的是杀人之术,想的是害人之法,日日心血损耗,气力衰竭,已有走火入魔,病入膏肓之势。近日来更有两个大变。约在一个半月之前,你遇一人生大伤心事,呕血数升,心血将尽,更兼体虚之际,又遇风邪入侵至深,从那日起,你体内宿疾,便一一发作。你本以自身深厚功力,压住疾病。但功力一衰,则百病缠身,比常人更厉害了。山谷一战,你又添新伤,雷雨之夜,海上流至此,功力耗尽,宿疾迸发……”顾先生停下话来,看了看云无双缓缓道:“以此看来,你已阳寿不多了。”
云无双哈哈大笑,笑得整个山洞回响阵阵,笑得树木抖索,宿鸟惊飞。忽然止住了笑声,淡淡地道:“我早就知道了。”短短六个字,人生无限凄凉,无限伤心,尽在其中了。
云无双冷笑道:“生既无欢,死有何惧,也许对我来说,死,反而是种解脱,我早就该死了,七年前,那一场大火,云海山庄变为废墟,可以说是我一手造成的。据说从古到今,武林传奇总有这类的事情一再发生,少女多情,结果也总是圆满的。怎么到了我身上,就变样了呢?我到现在,犹觉得象是个梦,哈哈,哈哈!”她虽是笑着说,却含了无限恨意。
顾先生凝望着她道:“所以,这成了你的噩梦,你一直都活在这噩梦里,已经七年了。”
云无双抬头遥望远方,道:“我父亲不该让我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娇宠无知中。我曾经太天真,以为世界就只象是我的家一样,百花盛开之园,便是我的居处。那一场大火,将我心中的殿堂击得粉碎,从此以后,我流浪江湖,见识了无数人间丑恶与贪婪。我曾经在酒楼中弹琴侍曲,听到许多武林故闻,归根到底,无非争名争利,仇怨相连。后来,我又入天魔教,与鬼魅共处,我虽然还是人,可是,已经与鬼无异了。我恨毁我家园的九大派中人,我也恨天魔教中人,世上一切会武功的人,我都恨。世人都活得好好的,只有这些武林中人,学得一身武艺,便不甘平庸,争强好胜,争名斗利,恃强凌弱,我就是要把这些人都灭绝了。自从云海山庄火焚以来,我每天晚上都会作恶梦,梦见冤魂啼哭,刀光火海,梦见我父亲死时的惨状。只有握紧我手中的刀时,我才不会害怕,不会恐惧。只要一刀在握,就可以面对任何的事,死亡、阴谋、杀机,了断生死成败,超然物外,所向无敌。九大门派也罢,无双教中人也罢,在我心中没有分别,都要死。当天下只剩下最后的一个武林中人,就是我,我就杀我自己。”
顾先生听了她这一番话,不觉升上一股寒意。他从来没听过,有人竟会讲出这么一番杀气腾腾偏又是伤时感世,悲天悯人的话来。云无双决非十恶不赦之人,只是她的思想,却比那十恶不赦之人更为可怕。眼前的这个女子,不但是武功极走偏锋,连心志也是极走偏锋。云无双的心中仍有善,只是这份扭曲了的善,却比恶更坏。人世间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温雅如兰,却无情若刀的女子呢?
云无双忽然侧过头来,朝顾先生微笑道:“你瞧我美吗?”篝火映红了她的脸儿,显得格外娇艳,便是顾先生这样的人,也不由地心中一动,他定了定神,片刻方道:“很美。”
云无双咯咯地笑道:“在天魔教,端木雄、莫易他们,对我久有不轨之心,却从来没有人能够亲近我一丝半毫。现在,我就让你看看,我究竟有多美。”说着,缓缓地伸出手,一件件解开自己的衣衫。
顾先生站了起来,惊道:“你要作什么?不可……”犹未说完,蓦然见云无双已褪尽罗衫,裸露出她的身子。她的身上,竟是伤痕累累,令人不忍目睹:刀伤、剑伤、刺伤、划伤……不一而足;有的伤痕浅,有的伤痕深,有的伤在表皮,有的伤痕入骨;新伤旧伤交叉重叠,有的成点,有的连片;最奇异的是她的左臂上有七片花瓣形的伤痕,一样大小,一样形状。
顾先生震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云无双的脸仍是美如仙子,可是她的身子,却是从地狱中走出来的魔鬼。她竟是天使面孔,魔鬼身子。
云无双淡淡地道:“一半是练功所致,有一部分是与人厮杀所留下的,还有一部分,是我自己伤的。每当想起以前的事,痛苦难忍,我就在自己身上划一刀,□□的痛苦倒也能让我暂时忘了心中的痛苦。尤其是每年的四月初十,我就更不能忍受,我就会在手臂上刺一朵花瓣,到今年,正好是七片了。你瞧,可美不美呀!”
她疯狂仰天地大笑起来,火红的篝火,漆黑的山洞,映着她那满是伤痕的身影,仿佛是一副地狱图。她等着顾先生的骇异、嫌恶、退缩的表情。
顾先生却默默地走上来,脱下自己的外衣,裹在云无双的身上,轻轻叹道:“无双,可怜的无双!”云无双抬起头来,看见了顾先生眼中的一片泪光,她笑不出了,她呆住了。顾先生看着她,抑止不住心中的感情,将她用力拥入自己的怀中。
云无双倚在顾先生的怀中,这一刻,她忽然感到虚弱之极,全身无力,长年的孤苦奋斗,飘泊无依,此刻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踏实之感,让她觉得,她是安全的,不必再担心什么,害怕什么。
“为什么对我这样?”云无双从顾先生的怀中抬起头来问他。
顾先生凝视着她的眼睛:“因为我要对你说,这世上,你不止是一个人,还有我愿与你同行。”
云无双浑身一震:“你,你为什么这么说,你是在怜悯我吗?”
顾先生摇了摇头道:“为什么要说怜悯?不、不是怜悯,不是那种居高临下式的怜悯。我对你,是真的疼惜,是爱。我以为我今生不会遇见能让我心动的女子了,可是在武当山上那一夜,我无意中看见你不顾风雨,痴痴地站在那小院一夜。你可知那一夜,我也是站在墙外,和你一样在雨中,看着你一夜。”
云无双幽幽地道:“世上的好姑娘那么多,你为什么偏偏会喜欢我这个女魔头?”
顾先生抬起她的脸道:“看着我,无双,为什么你要一直将女魔头这三个字挂在嘴上,这三个字是你的挡箭牌吗?你在躲避什么,你又在害怕什么?”
云无双颤抖了一下,立刻又挺直身子,道:“害怕,我会有什么害怕的事?”
顾先生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一直看进她的心里去:“你害怕的,是过去,过去一直是你的噩梦,对吗?”
云无双扭过头去,半日才叹道:“不错,过去的一切虽然已经成为往事,楞中过去留下的阴影,却一直在纠缠着今天,让人走不进明天。”
顾先生道:“所以,不管你表面上多么要强,你的心底,却还依然是云海山庄的那个小姑娘,畏惧风雨。”
云无双退后了一步,道:“我真不该对你说那么多话。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太可怕了,竟能看出那么多连我自己都无法看出的自我来。”
顾先生凝视着她问:“你,怕我吗?”
云无双摇了摇头:“不,你不是个令人害怕的人。不知为什么,在你面前,令人很放松,很安全。”
顾先生道:“那么,你更没有必要再害怕什么,没有必要用一层冷漠来保护自己,对吗?过去的一切,都已过去。你又何必用过去来惩罚自己,衔恨他人呢?”
顾先生的话,如同春日阳光,慢慢地融化了云无双心头的寒冰,她哽咽道:“可是,一切都太晚了。我父亲,还有许许多多有亲人,都不能再复活了。还有,还有我那可怜的孩子……”
顾先生轻拍她的肩头,柔声道:“爱你的亲人们,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的,都希望你能够好好地活着。从云海山庄到今天,活着,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了,又有什么理由不珍惜自己活着的每一天呢?过去的一切已无法挽回,沉缅过去,只会让自己错过更多。当我在海上漂流时,我以为我自己会死在海上。那时候我就想,我真想再看一次日出,我要是能活下来,我会更爱这个世界的。”
云无双不由自主地道:“我也是。”
顾先生握着她的手道:“既然你也活着,我也活着,为什么不一起更愉快地活下去呢?”
云无双抬起头来,叫了一声:“顾先生——”
顾先生深深地凝视着她道:“我的名字,叫作顾、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