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写这个故事很久了,拖得久了,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在我心里,有这样那样的人物,有侠客,有飞贼,有马匪,有公主,有乞丐,有富豪……这些人终日纷纷扰扰,在心中说话,在过着他们的日子。我需要做的,是给他们一个环境,然后看看发生了什么,然后把故事记录下来。
这是一个关于公主和马匪以及侠客的故事。
汉朝的时候很有些出名的故事,比如昭君出塞,比如苏武牧羊。大抵这些故事都和北方有关,和西域,草原,匈奴有关。我想要讲的这个故事,就是从汉朝那里来的。我想要说的汉朝公主,本来过着金枝玉叶的生活,忽然有一天皇上下旨,要和亲,让公主嫁给乌孙国的国王,于是公主只好万里迢迢去和亲,这个公主,叫做解忧。
历史上是有这个公主的,解忧十几岁嫁去了乌孙国,在那里先后经历了好几代国王,后来她的儿子孙子都当了国王,然后她老了,七十多岁的时候想回家,就给那时候汉朝的皇帝汉昭帝写信,然后就回了长安终老。
但是我想写的这个故事是演绎的,演绎的意思就是我瞎编的,不是真的。我只是很好奇,作为一个公主,忽然跑到那么遥远的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怎么就能顺利的活下来,并且后来那么有作为?她肯定不是个一般人。
在解忧之前,还有一位倒霉的公主被嫁去了乌孙国,叫做细君。这位细君公主可是大大的有名,她写了一首诗: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可见她在西域过得很不好,整日闷闷不乐,以泪洗面,没多久就死了。
细君死了,乌孙国王再向汉朝求婚,就轮到了解忧公主。
解忧其实和细君一样都是宗室的女儿,她是楚王的女儿,也就是说本来是郡主,当然那时候还没有郡主一说,叫做翁主。不管怎么说,本来娇滴滴的公主,忽然要远赴万里和亲,谁都不会开心的。
我想解忧坐着马车从故乡出来的时候,肯定哭的很惨,才十几岁,没出过门,都是父母娇生惯养的,谁能习惯?然后她就在长安被册封公主,马不停蹄的送到乌孙国去了。这和亲和当年汉武帝的姐姐南宫公主和亲是大不相同。南宫那时候是匈奴强势,三天两头侵略汉人的地方,抢东西,景帝没办法,为了获得发展的时机,才狠心把女儿嫁出去了。要不汉武帝一辈子老惦记着跟匈奴过不去?解忧和亲的时候可就不同了,匈奴已经被卫青和霍去病赶到了漠北,并且西迁,大概就是今天蒙古以及贝加尔湖附近和靠近哈萨克斯坦一带。武帝让解忧和亲,其实属于战略进攻,是为了联络乌孙国一起对付匈奴,为了战略同盟的稳固。
故事,就是从解忧坐着马车出了阳关开始。
阳关是汉朝最西边的关隘,外面就是一片连天连的的草原,丘陵起伏,再往远,就是沙漠和雪山了。阳关的城门缓缓的开,一队马队就陆陆续续的出了城,马蹄踢踢踏踏的走过,铁箍的木车轮在地面压过,那些黄土就激起一阵烟尘。无论是几千年前,还是几千年后,这些土,这些尘,应该都没有变过。每次一想到黄土,想到草原,想到西域,想到丝绸之路,心里深处总忍不住激起一些热血来,如同走在历史长河中般,或许是遥远的祖先已经将这些用战火和热血的汇成的记忆刻在我们的骨子里。
然而那时候,对于汉人,对于出关的解忧,一切都是陌生的。张骞走通西域不过十几年,这是一条崭新的路,是一切的开始。
解忧在马车出关的时候想必推开了车窗,那是她最后的机会回望自己的祖国。她向后看,土夯的城关和长城就渐渐远去了,那时候西风正烈,吹动城头的大旗,呼拉拉的响。她的国家,她的故乡,她所熟知的一切就那么渐渐远去了。她应该哭了吧。
但是队伍不会停,如同她的命运不会变。
然而,她在路上碰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那是一个马匪,一个女马匪。
我一直疑惑作为一个公主,如何能这样坚强的在西域活下来,是不是有人曾经给她力量,让她学会了坚强和独立,学会了面对一切困苦。除了马匪,我找不到其他更合适的。
公主显然是一个大人物,而西域的女马匪,显然是一个卑微的小人物。我感觉有趣的,就是让大人物和小人物互相了解,互相影响。
关于公主和女马匪的碰面,是让我头疼的事情,这个情节在我心中变了很多回。
最初的版本是女马匪作为救美的正面形象出现的。
公主的车队走在草原上,傍晚,准备宿营。草原的傍晚是很美的,夕阳垂在起伏的山丘上,旷野被染上了深深浅浅的金色。然而有人发现山丘上有什么东西突出了轮廓,在晚霞中形成黑色的几点。黑点迅速的扩大,如同墨汁般流下了金色的山丘。静谧的旷野中,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有人袭击!什么人敢这么大胆袭击公主的和亲车队?难道是马匪?这个后面再说,反正来兵不弱,训练有素,整整一队骑兵,冲着刚刚停下休息的马队来了。
旷野上一片静谧,只有急驰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敲在每个人的心底,当然也敲在解忧的心底。一声弓弦的响声打破了单调的马蹄声,躲在马车辎重后的弓箭手首先开始放箭。接二连三的弓箭向马匪招呼过去,一时呼喝四起。
两边交战了。
解忧躲在马车里,应该是看不到外面的交战,但是她能听。外面接二连三的惨叫传来,马蹄声大乱,还有金铁相交的声音。我想她一定很恐惧。
一直有这样一个镜头在我心里徘徊:
马受了惊,马车剧烈的晃动起来,车窗忽然开了,外面的尘土和血腥气一下子都涌了进来。一道箭矢“嗖”的一声从车窗穿了进来,“多”的一声钉在马车坚实的内壁上,箭尾颤动不休。面色苍白的解忧,就看着冰冷的箭尖毫不留情的钉在绘着金色华丽图案的木板上。
这种华丽和血腥的交汇,让我很心动。
事实上,在那箭透过车窗的时候,她作为一个尊贵的公主那样安逸的生活就结束了。她被迫要面对的是一个充满斗争,刀枪和风霜的世界。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这样的进攻,侍卫们无法抵挡,两轮之后,就决定回撤,先回阳关再说。带着公主逃出来的是一个侍卫,叫做陆桐,这人在后面的故事很重要,因为一个小说如果没有一些爱情因素,好像大家都不满意,我没法免俗,而且作为年轻的公主,和年轻的侍卫,一起长途跋涉了那么久的路途之后,不暧昧一下简直是不可能的。
侍卫是个高手,是楚王特地请的高手专门护送公主的。他带着公主骑马飞奔在回阳关的路上,忽然就停住了,因为他看到一个人。
这时候夕阳的余晖还在,照亮了前面的路,路上挡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骑着一匹马。
这路其实不算是路,只是在起伏的旷野中被来回的人脚和马蹄踩出来的痕迹,若是想要绕过挡“路”的人,其实是轻而易举的。但是陆桐感觉不能无视这个女人绕过去。
高手和高手,总有那么一点感应,有时候是杀气,有时候是目光中的那一点傲气。我也不明白,总之很玄妙。
那女人只是骑着马立在路上,抄着两只手。
陆桐停了下来,他大声喝问:“什么人?”
女人懒洋洋的伸手理了一下被风吹起的头发,“前面是死路一条。”
陆桐道:“那是回阳关的路。”
“正是回阳关的路。”女人打量了一下陆桐,和他马前带的女孩,以及他身后的十几骑,仍旧懒洋洋的,“路上少说埋伏了百来个人,你以为你们能冲过去?”
陆桐吃了一惊。虽然女人并没有证据,但是他觉得那是真的。或许是因为那女人说着一口汉话,带点南方的口音,很象他家乡那一带。自从他来到北地,就很少听人说带有乡音的话,很亲切。
“那么,该怎么走?”陆桐问。
女人向左边摆摆头,“向南,如果信得过我,就跟我走。”
陆桐皱了皱眉,为什么要相信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只是因为这人说着乡音么?他决定问问公主。但是公主显然吓坏了,问她什么都说好。不管怎么说,既然公主说好,那陆桐照做就是。他有点小聪明,知道怎么转移责任。
女人拨马前行,陆桐跟在她后面。此时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去,借着最后的天光,他看出那女人其实挺年轻,二十多岁,打扮介于汉胡之间。
女人也转过头来打量他们,确切的说打量公主。公主自然是长得楚楚可怜,很纤细。女人哼了一声,显得很不满。她知道那是公主,她就是为了这个才来,但是显然这个我见尤怜的公主让这个女人很鄙夷。她道:“那些人是冲着公主来的,他们不是马匪。”那些人其实是匈奴人改扮的马匪。匈奴和汉朝是死敌,都想争取乌孙国,当年细君公主和亲的时候,匈奴也派了个公主嫁给乌孙国王。细君是右夫人,匈奴公主是左夫人,比右夫人还大。现在细君死了,匈奴当然不愿意汉朝再来个公主,所以就派兵拦路,可是明着来不行,肯定引发两国战事,所以就假扮成马匪。
陆桐不知道这女人怎么知道这些事,问:“你怎么知道?”
女人又习惯性的伸手理了一下头发,道:“因为,我才是阳关之外的马匪。”
陆桐勒住了马,吃惊的望着面前的女人。解忧也惊愕的抬起头。这时候暮色四合,她只能看清那女人微黑的轮廓,一头长发简单的挽了起来,有几绺被风吹散。
女人笑起来,道:“我姓沈,他们都叫我沈三娘。”
这就是沈三娘的第一种出场。作为一个马匪,帮助汉人同胞,来解救公主了。
但是我对这个出场不满意。于是有了第二种出场,这一回,沈三娘作为一个正宗马匪来抢劫了。
公主仍旧好好的坐在马车上,现在他们已经远离阳关,彻底走出了汉朝守军的势力范围。因为这里有匈奴兵出没,谨慎起见他们收起了汉朝的旗帜,表面看起来,和商队也差不多。在傍晚的时候他们驻扎在一条河边。
草原的河应该是很美的,尤其是日落的时候,蜿蜒的河水在夕阳的照耀下泛着粼粼波光。解忧一路闷在马车里,见到这样的河水,想下来走走。于是她的女伴陪着她到河边来了,侍卫们远远的守着,开始生火做饭,炊烟渐渐的升了起来。
变故出现了,河边最近的一处山丘上忽然冒出来一队人马,穿着杂色的衣服,挥舞着弯刀冲了下来。
这回是马匪,正宗的马匪!
正在埋灶做饭的士兵顿时大乱,匆匆去拿自己的兵器,但是山丘上冲下来的马匪向风一样快,在他们拿起兵器之前就到了面前。其中一个马匪冲在最前,骑着一匹红色的马,泼喇喇的踏入了河水中,径直向坐在河边的公主冲去。
公主吓呆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那个马匪抄在马背上,向山上急奔。
众马匪很快的退了,并不急着杀人抢东西。
侍卫们乱成一团,有几个动作快的,上马去追,那里面就有陆桐。
陆桐追了一程,马匪的马快,骑术又好,地势又熟,他们总也追不上。但是马匪似乎并不想甩掉他们,跑了一程,转过一个山坳,忽然在一个土坡前停下了。
陆桐转过山坳,心道坏了。
土坡前另有一群马匪等着,他们是算好了在这里接应。自己这点人马,简直是送死。但是公主在他们手里,死也要硬着头皮上。
他放慢了马走过去,看到那群马匪中间的公主。解忧被人从马上放了下来,她从来没被马这么颠过,一落地就开始狂吐不止,因为还没吃饭,所以吐不出什么来,只是连苦胆水都吐了出来。
解忧旁边的石头上坐着一个女人,叼着一根草,看起来很悠闲,正鄙夷的看着解忧。这个女人就是沈三娘。
看到陆桐走过来,沈三娘吐掉口中的草,并没站起来,只是把一只脚踏在石头上,道:“你来了?咱们做个买卖。”
陆桐看出来沈三娘是这群马匪的头子,他看看周围的马匪,其中不乏精悍黝黑的汉子,不明白怎么会让这么一个女人做头子。这个女人长得有点黑,看起来懒洋洋的。不过作为高手的直觉,陆桐不敢小看这个女人。当然他也听出来这个女人带点乡音的话。
沈三娘道:“我这人喜欢直来直去,咱们来个痛快的,五十两银子,女人你带回去,怎么样?”
陆桐这才明白为什么马匪不抢东西,专抓了公主走。若是抢东西,来回定然慢了,等护卫们反应过来,马匪便逃不掉了。公主一看便是有身份的人,他们故意掳了公主走,等人追来再在自己的地盘上慢慢要价,不怕别人怎样。
马匪人多,陆桐身边跟上来的人不过十来个,他很想就这么把这件事了结,交钱带人走。可是,他身上没这么多钱,他只是一个护卫而已。
“那就麻烦了。”沈三娘道:“我们马匪从不走空,总得留下点什么。”她看看解忧,很不屑的嗤了一声,“这么烂的女人,抢回去当压寨夫人都嫌命短。”然后她盯上了陆桐的剑,“把你的剑留下。”
陆桐面露难色。他的剑是好剑,是他的祖师爷传给师父,师父又传给他的,对他而言,那是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但是公主也不能不换。
解忧一直在一边看着,心里很紧张很害怕。陆桐看了看她,手又握了握剑柄,再看看沈三娘,再握了握剑柄,终于叹口气,把剑解了下来,抛在沈三娘脚边。
沈三娘哈哈笑了起来,道:“你很舍不得你娘子啊!”解忧听了这话吃了一惊,原来这帮人把她当成了陆桐的老婆。沈三娘并没把解忧推过去,反倒脚尖一挑,把那剑踢还给了陆桐。
陆桐接剑在手,大吃一惊,以为沈三娘要反悔。沈三娘终于从石头上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道:“赢得了我,就放她走。”她从身后拔出一对弯刀。
周围的马匪一看有热闹瞧,都呼喝起来,马匹也不安的顿着脚,喷着白气,地面激起一些尘土。此时天色暗了,只有最西边还留有一抹红色。陆桐就看到沈三娘的双刀映着那点余晖,划过一道红光向他砍来,快的很。
“当”的一声,刀剑相交,陆桐的剑出鞘,迎住了沈三娘的刀。果然不出他所料,沈三娘的功夫很好,岂止是很好,简直和他不相上下。陆桐对于自己的武功还是比较自负的,他是荆门剑派的传人,虽然不是什么出名的高手,但是多少年练功的底子摆着呢。
沈三娘右手将刀向旁边一划,左手刀又跟了上来。她的刀是弯刀,那种匈奴和西域人常用的弯刀,同汉人的直兵刃不同,每一招她都滑过去,借着兵刃的弧度,速度不减,威势不减。
这种兵刃陆桐以前从来没接触过,一交手便吃了亏,没过二十招,身上便添了一道血口。弯刀划穿了他肩上的革甲,那革甲很碍事,他就干脆扯了下来。他不能输,为了公主的安危他就算死也不能输。于是陆桐开始拼命了。
一个武功不错的人拼起命来,是很可怕的。
沈三娘跟他过招,主要是好奇,好容易碰到个汉人高手,她手痒,眼见陆桐开始拼命,她就落在下风了。这么拆解了几十招,沈三娘终于找了个机会跳出圈子,呼哧呼哧喘气道:“不打了。”
陆桐也呼哧呼哧喘气,他一边喘气还一边奇怪,这个沈三娘虽然用双手弯刀,但是很多武功路数和他自己的很像。
沈三娘走到解忧身边,把解忧头上的发钗金环都拔下来,又把她身上的首饰都剥了,笑道:“咱不走空,这些也差不多了。跟你相公回去吧。”就把披头撒发的解忧推到了陆桐那边。
陆桐道声谢,暗叫惭愧,差点就输在一个女人手里。
解忧不会骑马,便坐在陆桐马前。小姑娘心里很感激这个侍卫,又见他受伤流血,很有些过意不去。
一行人耽搁良久,回到大营的时候,已经是很晚了。夜色中靠近河边,却没有见到夜营的火光,陆桐甚至疑心自己走错了。但是他看到了马车,公主的马车和用来运送辎重的马车。
陆桐感觉到有点不妙,借着星光,他又看到尸体——护卫的尸体——一个接着一个。
所有的护卫全都死了!
草地上弥漫着血腥味,公主已经吓得哭不出来,想要呕吐,也吐不出任何东西。
有人在他们不在的时候,袭击了营地!陆桐立时想到了沈三娘,那个女马匪。但是他立刻觉得不应该是她,如果是她,有这样的实力,何至于要用劫走公主的手法,又何必放他们回来。
这个时候有人在他身后说:“是匈奴兵。”女人的声音。
陆桐回头,看到了不远处立在黑暗中的沈三娘。沈三娘没有骑马,所以才能悄无声息的跟上来。她借着星光查看地面的马蹄踪迹,以及死去士兵的伤口,道:“大概有一百五十人,是匈奴的人,不是马匪干的。”
陆桐问:“你怎么知道?”
沈三娘道:“马匪不走空,但对商人却很少杀人,并且从来不灭门。把羊杀光了,狼吃什么?”她看着解忧,又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她说话的时候手里举着从解忧身上剥下来的那些首饰,“这些绝不是平常人用的起的。”
陆桐看瞒不过,决定赌一赌,赌她也是个汉人,赌她说着他的乡音。于是他将公主的来历和和亲的事说了。
沈三娘听他说完,道:“那么我们再做个买卖,如何?”
马匪不是只会抢劫,有时候也做护送的买卖,只要价钱合理。
沈三娘开的价是:“我要你保这条路五十年的畅通。”她这话,是对解忧说的。
这就是沈三娘和解忧以及陆桐的碰面,这是他们西行故事的开始。
不论是哪个开头,他们都会有很长的一段路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