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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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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水涧山云

一路尽是旷野,草色染了层暗黄,格外幽宁。四周远近可见苍碧的山峦,隔断了青蓝色的天。

许临宵住了马,听得身旁并行的一骑也缓下来,才指着面前一座小小山峰道:“我们上去。”

上山却不能急驰,只放慢了步子盘旋而上,待得到了山腰,许临宵下马,小心的指点凌含冰也从马上跃下。

“马上不去了,我们得步行。你行吗?”看得出她跃下的时候稍稍蹲了下脚。

“有什么不行?”凌含冰踮起脚轻盈的跳了跳。她从小就贪玩好动,论及爬山可是游刃有余。

上午的阳光渐渐转暖,脚下软草丛生的小路转着圈儿消失在侧前方,秋天的草色已该是枯黄,这山路上却是交织了暗红和郁绿。不知名的鸟儿在身旁掠过,撒下两声娇啼便消失在林木中。

两旁丛生各种各样的灌木和矮树,结满已熟透裂开了的亮红或是绯褐色的浆果。许临宵一路顺手挑着掐了些紫黑色攒珠状的,嗅了嗅,抛给凌含冰。

“这是什么?”托在掌心里瞅了又瞅。尝了一小口,甜酸的诱人,很快得到了她的喜爱。

“野黑莓。”许临宵拉断了一张大树叶,将采到的小果子盛在里面包好,见凌含冰也跟过来伸手去采,忙道:“当心茎上的刺!”

凌含冰毫不在意的在唇上吮吸了一下已刺出殷红血珠的手指,继续拨弄着灌木。许临宵笑笑,撅下一根带着倒刺的茎条,向好奇的凌含冰道:“这个么……一会儿可是能派上大用场的。”

一路攀援而上,沿路仍是各种的灌木。许临宵一边给凌含冰指点着,一边也在留意着树木和地上的印记。

“就是这个。”他指着地上不甚清晰的四趾足迹,又察看了一下一旁矮树低端树皮上两道明显的白印,“今天的午餐。”

“是什么?”凌含冰急问。

“嘘……”故意卖着关子,许临宵在前面蹑手蹑脚的拨弄着灌木,终于在一小片草丛旁停步,轻轻的将茎条伸了进去。

凌含冰摒住呼吸,瞪大眼睛牢牢盯着他不断探入的茎条,手持茎条的人却自得的向她一笑,做了一个手势,无声的数着“一——二——三!”

猛地拉出茎条,末端竟然钩着一只不断挣扎的野兔,凌含冰欢呼一声,上前去抢,许临宵赶忙拎住野兔的耳朵扯开缠绕住它长毛的茎条,拿给凌含冰:“怎么样?”

“好厉害!”忍不住由衷的惊叹。这样轻松自如的猎取方式,她还是第一次领教。只要和他在一起,惊喜便如影随形啊……

继续上攀,没行几步,转过一个弯,突如其来的,眼前豁然开朗,已经站在了顶端高耸的一处台地上。

极目远眺,天地忽的小了,小的尽在脚下;天地又忽的无限宽广,绵延不断的黄和绿,无边无际。凌含冰张开双臂站在台边,让风吹干全身微微渗出的汗气,全然的驱散了所有的疲惫。

“我们去那里。”许临宵的手指划向不远处的另一座平台。大概只有十丈远,那是另一座山边峭壁处斜探出来的小坡地,银练般的瀑布在一片青葱间流泻,美的宜人。

“……怎么过去?”

“飞过去,敢不敢?”挑起尾音,故意试她。

“有什么不敢。”尽管看着下面的深渊毕竟有些眩晕,凌含冰的底气仍是足的很,长这么大,还没一件事是她不敢做的。

“那好,抓住我!”伸手执住她的手臂,足尖用力,便已离地而起。宛如大鹏掠过百丈的深渊,衣袂鼓着风轻飘飘的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凌含冰睁大眼睛,一抹青黛的山色在她身旁飞快的退后,耳边是风在呼呼低唱;好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翱翔,无所凭依,像夏日无定的柳丝杨花般轻盈自在——不,并不是无所凭依,她的轻盈自在恰恰是因为被一双有力的手牵住了,才抛去了所有的沉重和畏惧。

好喜欢……被他拉住的感觉……    

“到了!”

弧线滑落,正站在一片如茵的碧草中。凌含冰转过头,难以置信的望着眼前仿佛仍停留在夏末的景致。一地夹杂了绚烂的青绿,柔软可人;从高处轻快溅落的瀑布淌成清澈见底的溪流,叮叮咚咚的跃过低洼和大石,转过一个角度,恰能看到瀑布边映出一道浅浅的彩虹。凌含冰兴奋的奔过去,双手举起向上伸展:“喂、喂,我们刚才踏在彩虹上呢!”她高声道。雀跃着欢呼。

淡黄的丝绦轻盈飘飞,七彩的光晕映照在她的脸上,折射出令人屏息的美丽。

在她忙着四下张望的时候,许临宵解下肩上背负的袋子,在一处灌木丛中拾捡出了一个相当大的布袋,看着分量不轻。

“是什么?”这里四面峭壁,一般人还真的找不来,怎么会有……

“猜。”一边说,一边解开了密密封住的袋口,里面竟然用层层油布包裹了好多的东西。

一口大锅,两把炙叉,铲子,长柄勺,木柄尖刀,两个瓷制的盘子,刷子,六个小碗;另外一个小油布包里有盐巴,辣粉,钓钩,长线和火石。

“这是……”凌含冰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偶尔和朋友来聚,就备下了这些东西。不过上次来这里也是一年多前了。”许临宵笑着解释道。当初野游时发现了这处宝地,有一阵子经常和两个朋友来野炊,准备了六个碗是因为用来盛酒和有兴致的时候用来砸的。“走了这么久,饿了吧,我拾柴,你盛水来烧,我们的午饭是兔肉烧烤,外加一锅鲜蘑汤。”

听起来很吸引人啊,“那蘑菇在哪儿?”

“在这里。”许临宵带她细细察看四周低矮的树木和灌木,果然附着小小的蘑菇。伞状的,扁平翻起的,号角状的,各自占领了一片地盘。

“不能捡白色菌褶和颜色鲜艳的对吧。”凌含冰迫不及待的俯下身去拾。许临宵道:“这是片开阔地,有毒的蘑菇不会长在这儿,放心捡吧……就算中了毒还有我陪着。”

凌含冰的手停在一颗蘑菇的伞托上,有他陪着,真的可以什么都不想,这份轻松和适意从来没有过,怕是从此也不会再有……

日头的影子叠在她眼前绽放的蘑菇上,缓缓的移动,昭示着时间无情的流转。甩甩头,她只有这一天的时间,那么至少在这一天,今天,可以任自己沦陷在自欺欺人的幸福里,不去想明天……

明天……

日上中天。

汤,盛在洗干净的一双碗里,撕成小块的蘑菇再配上些许青芹叶,清香爽口,只是很快被喝汤的嘴染上了油花。

一人拿了一块炙肉,哪里还在意什么形象,各自毫不客气的大嚼。对视一眼,指着对方笑起来,却又忘记自己和对方只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差别。

斯文对于许临宵而言完全没有意义,而凌含冰也干脆地弃之不顾。将一只野兔吃了个干净,两人又一起抢着盛汤,马上就见了底。

酒足饭饱,在溪边洗净了手上的油腻,凌含冰拾起一枚扁平的石子,侧身掷了出去。石子蹦跳着在溪流上前行,足足有四五丈远才沉入水中。

“不错啊。”许临宵称赞道。

“那是当然。”丝毫不掩饰自得之意,“我可是个中高手,有一次足足打出二十二个水花呢!”为了和堂兄争胜,她偷偷下了功夫的。

“噢?佩服佩服。”

听着还真舒服,“你也试一下呀。”

“我?还是算了。”

“怕了吗?”她不依。

“那好,在下就勉为其难了。”调侃的口吻,踢起块石子,在落下的一瞬扣住中指轻轻一弹。

如离了弦的箭,快的几乎在眼前消失。只有连绵不绝的扑扑水声,紧随着那枚石子划过的路线,远远离去。

“你……”凌含冰气的撩水泼他,许临宵狼狈的避开,但仍是毫无风度的笑个不停。这世上凡是玩的东西,还没有一样是他没玩精熟的——莫说是只打个水漂了。

躲了一阵,他按住了凌含冰的手。“好啦,水太凉了。”泼了半天他,自己反而是比较湿的那一个。毕竟是深秋,一病未好再添上一病可怎么得了。

“饶了你了。”凌含冰任他拉回火旁,随手梳理微湿的长发。许临宵收拾了火什,重封在口袋中藏好,回头正要招呼凌含冰,话到嘴边又收住。

淡黄轻衫的少女,微微侧着螓首,松开带子任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皓腕如雪,在垂落的发丝中轻轻划过。

 “你随身还带玉璧?”突听到她这样问,拉回了他一刹的失神。凌含冰微侧着头,正好看到许临宵衣带上悬着的短丝绦,下端系了枚小小的玉璧。

拈起来看,并不是多名贵的东西,看着也不是很适合许临宵——本来他也不像是会随身带着块玉璧的人啊。这么说……“这玉你随身带着?一定是很重要的人留给你的。”

“小时候父亲给的。”简单的回答。

凌含冰的眸中闪了闪,又迅速隐了去,她仰起头,作势道:“给了我好不?”

许临宵停顿了一下,正考虑措辞,凌含冰早松了手,似乎还很开心。“不能给人的是吧?”

“……”许临宵摸着玉,似乎有些沉吟。手指忽的触到腰间别着的东西——对了,倒把这个给忘了。

“剑鸿托我把这个还你。”在去巴山的路上曾经有一支短笛留在肖剑鸿那儿,“吹首曲子来听吧。”

“你想听?我只学了三个月而已呢。”所有的乐器她都没有长性,最长的也没超过四个月。

许临宵颔首。凌含冰便试了试宫商,将笛子轻靠唇边。

闭上眼睛,浮上心头的竟然是一曲《菁菁者莪》: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汎汎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不知不觉,一曲轻清悠然的笛声缓缓而起,如细细的倾诉。碧草山涧,轻舸浮沉,与君相伴,喜乐安然……

情不自禁的选了这首曲子,这分明是她自己此刻的心思啊,他……发觉许临宵正凝神听着,那专注的神情令她忽然紧张起来,抛下笛子,随口找了个托辞:“不吹啦,一个人吹没意思。”

没曾想许临宵接口道:“那好,我来和。”

凌含冰目瞪口呆的看着许临宵把六个碗摆成一排,倾入或多或少的溪水,用中指疾速顺次弹过碗沿,清脆纯净的声音连成一串。

她目瞪口呆:“这个……”

“勉强当琴声来听吧。继续吹。”

再度执起短笛,一双眸子却一眨不眨的盯住许临宵。他随意弹击着碗沿,手指移动的速度愈来愈快,渐渐目不暇接。叮咚错落的声音和着清婉的笛音,听来别有一种情趣。

一曲已毕,凌含冰迫不及待的凑过来,伸指去触。真是好听的声音,亏他想得来。……不过手指还真疼啊……她揉着发疼的手指吹着气。

许临宵好笑的抢过碗收拾起来,故意不理会凌含冰翘起的嘴角:“不过是闲暇时的玩意儿,你学不来的。还是心疼一下自己的手指吧。”

不甘心,然而也没辙。凌含冰转转眼珠,忽道,“对了,附近有市集吗,来中原到现在,我还只逛过一次呢。”

许临宵略略停了停,颔首道:“有的,你歇够了我们就去。”

“我不累啊……”心情忽的有些不舍。然而那又如何,该走的时候仍是要走的。

不知哪里来的念头,她一跃而起,抖去身上的草叶,“等我一下。”

捡了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子,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了并坐的青石上。

凌——含——冰——这石上浅浅的字迹,也许比我脆弱的生命更能久长。我……忽然好想多要一点点的时间,可以么,可以么……

朝露会在第一缕阳光亲吻下来的一瞬间消失无影,仿佛从未走过这一遭。那么,我呢?也会这样凭空无声无息的消逝去么?

——既然如此,就让这无生命的字迹孤孤单单的留在这里,延续着我存在过的证明吧。

不知何时,另一道身影罩住了她。许临宵站在她身后,在那三个字的旁边,随手也划下了字迹。

——许临宵,三个大字一笔连成,最后一划绕了一个大圈,承在那个冰字之下。

痴痴望着那相连的两个名字,温湿的悸动划过她的心湖。石尚如此,人何以堪。深深浅浅,点滴在心头。两年过后,她应已逝去,但至少她的名字还有他相陪,慢慢的一起消弭掉。

仰起头,正和许临宵的湛蓝色的眸子相接,她轻柔的笑了。

在市集前勒马,许临宵扶凌含冰下马——她总是急着跳下来,结果总是蹲到脚。这个坏习惯她怎么也改不了。

“走啦!”凌含冰催着拉他,偷偷转了转脚踝。

“你喜欢什么颜色的?”一处小货摊前,她拈起一捆捆丝绳给许临宵看。

“这是做什么用的?”难得许临宵也问出了这是什么。

“管它是什么,好看就好了。”

摊主是位利落的老人家,一边热心给凌含冰拿下更多的丝绳,一边向许临宵道:“哎,这么漂亮的媳妇儿,也不舍得买个簪钗戴么?”

一语令许临宵微微一怔。

凌含冰偷瞥了他一眼,觉得整个脸庞都烧了起来,她低下头,抬手轻触自己发烫的脸颊。

——不能再想了。那个梦,是你要不起的啊。

却听得许临宵温和的说:“说的是,你就挑一件好了。”的确,她把新娘的凤钗珠环全都扔在红尘了,身上空无一件饰物。

眨眨眼,掩去了无法排解的怅然。凌含冰甜甜的笑着:“你觉得哪件好,就哪件了。”

“……”许临宵扫了一遍,拈起一枚通体银色的发钗,钗头是一双相扣的圆环。

虽然朴素,但自然不俗气。凌含冰偏过身子,任他将发钗插到她的发间。

嫣然一笑,望着那双与天空同色的眼眸。那是他的眼睛,蓝的深湛,又明晰得通透,仿若整个晴空融成的宝石。

……临宵……我要找的人,是你对不对……

……一定,是的……

夕阳西下,余荫覆在黄叶地上。

许临宵照应着凌含冰下马,伸手去挽两匹马的缰绳。

“回去好好休息,明天还要赶路。”待得发觉身后的人并没有跟过来,他回头望去,却见她怔怔的凝视着夕阳,一缕斜晖映在她深澈的眸子里,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松了手,走到她身畔。许临宵心下叹息一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凌姑娘……”

“叫我含冰!”她回眸一笑,嫣妍中深藏着夕阳般的柔煦。

金子一般的霞光下,她向前移了一步,踮起脚尖。毫无预兆的,仰起瑰红色的薄唇在他的颊侧轻轻一碰。

许临宵一愕间,她早已轻盈的跃开,扬起手里方才趁机扯下的玉璧。

“这个明天还给你!”

衣带清扬,风动银铃般的的笑声一串串远去。 

淡青色和紫色的丝绳在手指上缠绕,一层层一道道环绕成百转千回的长结。一灯如豆,照见灯下安然的淡影。

将手心中的玉璧从原来的粗绳上解下,轻巧的穿进绳结之中。白天的笑声已远去,无论是强颜的,由衷的,莞尔的,还是放肆的都已沉淀在记忆的深海里。她的所有坚强,她的不去想只能维持在阳光下,随着夕阳最后一缕光彩一起消失不见,留下的只有令人窒息的躲不掉的黑暗。

躲不掉的……

夜,太过静谧,没有一丝声响,骤然惊觉,千思万绪已如潺潺流水绵延而去。

一幕幕的场景在脑海中流淌,带着声音和当时不确定的心情。

幽然静坐,已晕上颊边;又禁不住落泪。

我知道,我从未的欣喜,我贪恋着这种幸福。即使我终是要离去,即使这一天不复再有,即使他无从知晓我的心意,即使明天过后相见无期。

只为一个人,只爱一个人,直到……生命的终结……

用灯上细微的火焰烧断绳结的末端,还剩下一尺长的双股丝绳。她将青与紫的细绳结在一起缠绕在左腕之上,打了一个双扣在一起的死结。

灯燃尽,晨曦的光线斜射进窗棂,温柔的吻在伏案沉睡的人身上。她的手臂下露出一角络住了玉璧的绳结,和手腕处的串饰辉映着相同的光芒。

卷七完

初稿于 2003 9 11

二稿于 2004 2 12

最后修改 200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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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忍不住诉一下苦……(不要拦着我)……

最初稿后记(2003 9 11):

约会就这么多了,我不行了,结论是约会又费时间又费精力又费钱,铮铮铁证如山,借以鉴之。

二稿后记:

对这一章的印象最深,改动多到了以后再看一眼就会疯掉的地步,初稿的八、九两卷合为了这一卷,可见删改的幅度由多大(光完全删除的情节就有五千字之多,其他的情节全部重写过……)——而且,原本初稿就是在半夜赶稿时用比正常多出三倍的时间写的。

第一难点——约会,生怕写成野外生存指南(初稿便是);第二,冰冰的抒情;第三,要不要让她亲临宵那一下,改来改去还是遵循最早的稿子,照她的性格肯定会的。

综上所述,大家不要太挑剔了,约会就这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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