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峰回路转
翠竹楼前,一片寂静,地上却传来轻轻的震动,转瞬,一匹骏马的影子远远出现,分明向这里驰来。
许临宵的眼里完全没有围楼的三层红尘下属,甚至没有放慢马速,——闯进去!
一道寒铓倏的闪过,险险擦过马颈。许临宵尽全力扯紧缰绳,青骢马长嘶一声,人立起来。许临宵翻身跃下,手中仍是稳稳的抱着昏迷不醒的凌含冰。
扬起头,面对着冷峻逼人的斐牧笛,沉声道:
“让开!”
如轰雷击落冰冻的水面。
“许临宵!”斐牧笛的声音仿佛坚冰上龟裂开一道深长的狭缝。
“斐牧笛!你还想怎么样!逼死她才甘心?!”
斐牧笛阴冷的目光下移,落在许临宵手臂中乌云散落、双眸紧闭的少女脸上。他只得到未婚妻在许临宵马上一并赶来的消息,却不知道她已经垂危至此。
翠竹楼门洞开,许临宵大步迈了进去,韩水儿迎上来,宵哥哥的神色让她根本没心思顾及随斐牧笛而进的红尘下属——从头到尾她就没打算以翠竹楼的能力挡住斐牧笛,他要进来便让他进好了。
许临宵将凌含冰放倒在正厅旁的一排座椅上,韩水儿俯下身,急拉过病人的手腕听着:“她昏倒多久了?”
“四五个时辰了。”许临宵担忧的注意着韩水儿的脸色,“她……可有生命危险?”
韩水儿摇头,轻声道:“我想这次还不会,我且尽力试试,但说不准她多久能醒过来。”
听得“不会”二字,许临宵放下心,转过身来——他面对的人正是斐牧笛。
骤然的气势在两人之间流转冲撞,绝然不同、却又相互峙平,翠竹楼的大厅众所密集,偏偏却似只有他们两个人,斐牧笛的冷然对应着许临宵的沉定,然而那只是同样坚决的两种表现而已……
斐牧笛踏出一步,许临宵亦随之踏前一步,挡在凌含冰和韩水儿之前,与斐牧笛咫尺相对。
“许临宵,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冷峭的话语从斐牧笛优美的唇型中吐出,却带着微微的恼怒之意。
许临宵缓缓的、一字一字地答道:“我知道。”
“噢?”浅浅挑起一个音,“我却不知道。”
许临宵眼睛的余光略略顾及了一下四周,硬抗斐牧笛只会适得其反,何况现在是在翠竹楼,他不能不顾及枫华的基业,不能不顾及翠竹楼的上下人等,更不用说水儿也在:“有些事情,我希望容后再议。”要是能缓上一缓,私下和斐牧笛谈谈这件婚事,事情很可能就解决了。
然而斐牧笛恍若未闻,冷彻的目光直直袭向许临宵,“你让开!”
许临宵稳稳站在当地,惯常的举止不失半点俊逸之气,但那洒脱之中透出了异乎寻常的气势。无论用何种方式应对,这决然的气势不曾动摇分毫。
斐牧笛的唇角不为人察觉的抿紧,认识许临宵五年多来,早知道他的随和易与之下是一颗不输于他斐牧笛的心。当年之所以能和段韧在巴山上纵横驰骋,恰恰就是因为他们三个人本就站在同一高度。他未曾见过许临宵向任何人屈服——但是世上更没人能让他斐牧笛低头,今天许临宵也不例外!
——怎么办?许临宵泰然自若的神态之下却在急转着念头——斐牧笛的心思他何尝不知,越是有人逆着他的意他越要争胜;然而他已经应许了这个明丽而薄命的少女,就绝不会让她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又落回了红尘。
应对着斐牧笛倾折一切的锋芒,他只轻描淡写道:“至少,总要等凌姑娘醒转。”
斐牧笛的嘴角撇起一丝冷笑:“红尘的少主夫人自然由红尘料理,不劳别人费心。”
许临宵挑起眉:“若她当真是斐夫人,许某也不必站在这里。然而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自然比我更清楚!”
这句话的后果比他所预料的更严重,斐牧笛脸色一冷,衣袖翻起。
猝然,劲风划过,许临宵身形一侧,右臂衣袖上划出一道齐齐的裂口。
——顾及了身后的人,他是硬接了斐牧笛的掌风!
“凭你一个人想挡住本座,还是想凭翠竹楼枫华山庄来挡住我的人?”斐牧笛的左手平举身侧,他身后所有红尘属下立即俱都拔身而起,右手按在兵刃之上。
一阵金铁之声,低低充斥着压抑到极点的气氛。翠竹楼这一边,众人也不觉都踏出一步,握紧兵刃。
红尘众人恍若未觉,只是静候着斐牧笛的手势——他们少主的手臂再抬起一寸,便是下了战令。
然而斐牧笛就停在了这一寸之前,斜睨向许临宵。
凌含冰就在这个时候醒转过来。
茫然,眩晕,许久无法确定自己是在哪里,周围的是什么,甚至是自己是否醒着,一切是否虚幻的影像;直到一只柔腻轻小的手按在她的手腕上,微凉的感觉传到她心里。
然后她就看到了那手的主人——嬴弱纤巧,眉宇之间抑郁着一丝难遣确是淡淡的哀婉之气。
是水儿姑娘……这是……是水儿,那么……
她正吃力地睁着眼睛,茫然而散乱的望向四周。游移中,很快凝在眼前许临宵坚实的背影上,便也认清了对面的斐牧笛。一瞬间,她的神情中有一种未醒的迷茫,但疾速的撑起了身子。
察觉到手上的异动,韩水儿手上加力,按止了她。尽管温婉柔和却无比的坚韧——别动,你帮不上宵哥哥的——她分明无声的说。
可是……
“平威……镇邪……平威……镇邪……”
忽然,高亢的喊号声远远传了来,突兀的撞进着剑拔弩张的气氛中间。声音分明在门口嘎然截断,换作吵吵嚷嚷的争执。
“干吗拦我?这可是平威镖局的镖,快让开让我进去!……什嘛?老子不管你们在干什么,这镖不送到就没银子赚了,快让开!”
“翠珠……”没人想到许临宵在此时转身,用平平无奇的口吻吩咐道:“去问问那人送的是什么镖。”
翠珠愣了愣,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剑,犹豫了一下,这才拔起脚——脚竟然因为一直钉在地上而酸麻了。
斐牧笛目光阴冷,没有分毫变动。韩水儿警觉的注视着面前对面而立的两个人,凌含冰的手握紧按在额上,目光仍是不能聚起。
一片响动,翠珠从红尘属下的兵刃中多少有些战战兢兢的穿过,不久便又传来了那人的大嗓门。
——“我不是说了!我只管送,管他是什么镖,那个叫段韧的又没说!”
当那两个字被不经意的吼出口,凌含冰只觉得韩水儿的手立刻便得一片冰凉,她视线之内许临宵的脸色也突然变了——他和斐牧笛对望一眼,各自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异。
无声的喧嚣到达了顶点,众人让出一条通路,于是方才被挡在门口的那人大咧咧的迈了进来,身材壮硕,浓眉粗髯,寻常武夫打扮,胸前别了有平威镖局的印记。他一路,一路脒着眼睛左右看看,两旁肃立的黑衣人却没有一个看向他一眼。这人满腹狐疑着,自语道:“这是什么邪,翠竹楼生意不做啦?”
走了几步,四下看看。待得看到了大厅中央站着的两人,又险险的停下来——骤然对上斐牧笛的眼光,甚少有人不遍体生寒的。
再看看周围的架势,腿怎么就开始软了——他不会撞进什么惹不起的纷争里来了吧:“在下……平威镖局镖头邢振,我只是来送趟镖的,……送完了这就走……”
许临宵眼光一扫,将此人的形貌大致收归眼底,道:“你刚才说,托镖的是什么人?”
“一个叫段韧的啊。”
韩水儿缓缓站了起来。斐牧笛的眸子深不见底,看不出丝毫波动。许临宵停了一下,那人疾速道:“拿人钱财,给人送镖,跟我可没什么关系啊。”总觉得脊背发凉,今天触到什么霉头了。
“那么,你的镖是给谁的?”
“是一个叫做……凌,……含冰的人,没错,凌含冰!哪位啊?”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凌含冰抬起头,只觉众多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她用力眨眨眼睛,望向许临宵,后者脸色缓了缓——他这才注意到她已经苏醒过来了。
稍一沉吟,许临宵几步走到长椅边,示意道:“这位姑娘就是你要找的人,你现在就可以把东西交给她了。”
挡在凌含冰和韩水儿之前的人让开来,两位少女一立一卧,如花树堆雪、新月初晖,那镖师一时眼睛睁得铜铃样大,呆了半晌,擦了擦眼睛,不知向谁说道:“你是……凌含冰……凌姑娘?”
凌含冰道:“我是。”声音不高,但自有不容轻亵的威仪在。
那镖师慌乱的在怀里摸了一阵,取出一只小木盒子,走了两步又停下,看看许临宵,不知怎么背后一直凉凉的,怎么也不敢回头去看未发一言的那个白衣贵公子。
双腿打着弯,他慢慢走过去,在木盒落到凌含冰摊开的手心的一瞬间忙不迭的松手,好像生怕碰到了她的手指似的。
凌含冰好奇心起,轻巧的打开了木盒——却不知道身边的许临宵右手指间已扣了一枚十字钢镖——总是不能不防这盒子里难保没有陷阱机关。
然而盒子打开,里面只有一块手掌大小,青玉制成的令牌,系了淡黄的丝绳——一面刻了“令”字;另一面却刻着……
“……韧……?”凌含冰托起来念着,茫然不解,“这是什么?”
耳边传来低低脱口的惊呼,凌含冰侧头,看见韩水儿的脸色煞白,唇角不住的颤抖,目光盯在自己手上那块并不怎么特别的令牌上;而许临宵的脸色竟然也是一色的白!
一直凝立原地的斐牧笛也动了,突然的,就已经站在了许临宵身后,许临宵低声道:“是韧的……”
斐牧笛的嘴唇紧紧抿着,全身笼罩在一种难以察觉的波动中。翠竹楼密密麻麻的人群似乎全然消失,天地间只剩了凌含冰手心里那枚小小的令牌。
……韧……
那邢镖头早已战战兢兢的想趁机溜走,来路却早已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堵死。正没理会处,猛听得那白衣少女轻灵然而急促的声音,带着轻微的抖动:“韧哥哥……是韧哥哥的……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许临宵将手放在她肩上,按了按,随即转头,炯炯的目光全然笼罩住了那正手足无措的镖师:“托镖的人,到底是什么长相,怎么托的镖?”
邢镖头一个激灵,忙道:“那个叫段韧的是今个早上到镖局来的,说中午的时候送到翠竹楼一个叫凌含冰的人手上。……长相,这个……中等身材,一身青色衣裳,没看清长相……他戴着斗笠,不过听声音挺年轻的……其他的,我可也不知道了!”
凌含冰若有所思的把玩着令牌,注意着身边三个人苍白的脸色,轻声道:“段韧……我怎么对这个名字一点印象也没有……他为什么送这个东西给我?……他到底是什么人啊?……临宵?”
注视着她眸中迷惘的光芒,许临宵俯下身,将令牌合在她手中,温言道:“你不知道他是谁没关系,只要知道这个是你的护身符就够了。拿着它吧。”
发觉到许临宵的神情,凌含冰便不再问。她十七年没有离开过闪星宫,来到中原几个月认识的人屈指可数。虽然听了一路的传闻,但其中绝无段韧这名字的存在。但这段韧为什么送这令牌给她?而许临宵韩水儿还有斐牧笛会如此古怪的反应?方才还一触即发的形势立刻扭转,而许临宵所谓的“护身符”是针对了斐牧笛而说的么……
“喂……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反正镖送到了,我可以走了吧?”那邢镖头忽然冒出一句,随即被骤然射向他的几道目光激得暗暗打了个寒颤。
一时无声,邢镖头觉得冷汗涔涔而下。
“邢镖头辛苦了,请吧。”停了片刻,许临宵道。韩水儿忽的抬头望向他,便又垂下眼睛凝视着那块令牌。
红尘下属只注意着少主的令谕,斐牧笛微一颔首,于是门口的通路被让了开来。邢镖头战战兢兢的从中走过,迈出大门去。
翠竹楼外,强烈的阳光突然罩在身上,在地上反射的光亮一阵刺眼。他偷偷回头看了看——没有人跟着,几竿翠竹俨然掩映着那幢静静的小楼,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妈呀,差点把小命赔进去——”大概是被晒的,只觉得背上粘糊糊的……
斐牧笛背转了身子,负手而立,目光一直穿透了翠竹楼精巧的漏窗,却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
许久,他忽然对许临宵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好。”许临宵即刻道。
韩水儿微微咬了咬嘴唇,却没出声,倒是凌含冰问道:“我呢?我跟你去。”
许临宵笑了笑:“你还是……”
一旁的斐牧笛冷冷插口道:“有那枚令牌做护身符,还有谁动得了她?”
许临宵截了口,看斐牧笛仍是背对着身子,心下无奈摇头——他不想让凌姑娘去是考虑了她虚弱的身子是否撑得住,却不是怀疑斐牧笛会罔顾韧的那块令牌;他太清楚,无论这块令牌是怎么送到了凌含冰的手上,对于斐牧笛都如同是段韧亲自交给她的一样。他可以罔顾天下人,但独独除了……
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