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晶渊缘》卷二
〈七〉客栈夜袭
当夜。
被窗外不寻常的声响惊醒,肖剑鸿骤然没了睡意。他翻身而起,随手抄起枕边的剑,凝神细听声响行进的方位。
半晌,他断然推开门,跃了出去。
“喂……”
静的异常的客栈,划过一字清而脆的人声。肖剑鸿吃了一惊,看到一旁房门处,他平生最大的麻烦正靠在门边,擦拭着披散的长发。
这么晚了,她为什么不好好在床上睡觉?事态危急,听得危险的脚步愈走愈近,他唯一能做的,是二话没说一把把她拉过来,转而轻而急促的去敲另一边的房门:“薛靖文,快开门!”
门开了,他随即把凌含冰推进去,自己张望了一眼紧随其后,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扣好门,这才转身去面对薛靖文——毫不意外他正手按剑柄,一脸防备之色。
“你来干什么?”薛靖文沉声问,眼光也扫向一边的凌含冰。她睁大了双眼,还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出行的这些日子,每晚若是不沐浴更衣,她是没法安睡的;所以才听到了肖剑鸿开门的声音。薛靖文注意到她茫然的神色和散发着湿气的散发,再发觉肖剑鸿没有穿罩衫。这么说,外面的敌人并不是他们带来的。
肖剑鸿贴在窗边,将手指点在唇边:“你有麻烦了。”似乎这才发觉了凌含冰的存在,急道:“很危险,你快找个地方藏一下。”
凌含冰瞪了他一眼——他正指示着床底。开什么玩笑……好吧,看在肖剑鸿难得露出的紧张分上——她向床边蹭了蹭,然而也到此为止了。她可是闪星宫的继承人,怎么可能像他那么没形象?
薛靖文守在门边。有人来帮总比有人来害要好,何况现在也没时间说话了。
窗户被撞开,千万枚细小的暗器暴射而入。薛靖文挥动长衣,闪避到屋角,看肖剑鸿闪进另一个死角,并顺势把椅子推到床边,荡开射向她的暗器。
光是牛毛细针还好,可是第一阵过去之后,再扔进来的竟然是乌黑的雷火弹。肖剑鸿更觉棘手:敌人竟然敢公然在客栈这种地方使用雷火弹,纵然不会当真引起火患,但这一带的百姓恐怕都会被惊动。薛靖文甫出江湖,还不会留意到这些,但肖剑鸿不同。什么人有这种胆量,肆无忌惮地来追杀人;而且最重要的是,敢来追杀“薛靖文”!
薛靖文抖动手中的长剑卷起雷火弹甩出窗外,肖剑鸿则捞起床单做同样的工作。分神去注意床下的时候,发现黄衣一闪,将桌上一盆水“哗啦”一声浇到地上,干脆彻底地浇熄了剩下的雷火弹——然后还有闲心向他笑了笑。
很快的,她就笑不出来了,长剑落地,方才握着剑的手紧紧的抓着襟口,酸软的脚不小心踩到地上面目狰狞的尸体,拖出一抹血迹。
肖剑鸿靠在窗上凝神听着。偷袭的人约有二十多个,逃掉了的不过四五个——再听一遍,确认敌人不会在短时间内卷土重来后,他关上窗。
薛靖文擦去剑上的血迹,俯身探查地上的尸体。撕开黑衣的左袖,就看到了一个朱红绣线的“血”字。
连续几个都有。
栽赃的非常彻底呀,肖剑鸿苦笑。
然而薛靖文并不知足,仍是继续翻动着尸体。肖剑鸿拈动那些绣出的“血”字,寻思着什么。
“这是什么?”薛靖文挑开黑衣,注意到右肩形如叶片的刺青,他记起这个人是最难对付的,便招呼肖剑鸿:“你看这是什么。”
比起那些匆匆绣上的血字,这刺青可是旧的多了。肖剑鸿端详一会儿,摇摇头。
“别人都没有。”薛靖文已经检查完了十六具尸体。方才的恶战,敌人虽然不是很强,但阴毒辣手;若不是下了杀手断难无恙脱身。
经此一役,二人也对对方的身手有了相当高的评价。薛靖文感叹自己闭门练功这八年耳目闭塞,自以为出关后可以凭三尺青锋行走江湖,与高手一较短长,但现在见识到了年纪轻轻的肖剑鸿,不觉踌躇满志之心大减。
他却不知道此刻肖剑鸿心里想的则是:早知道薛大公子的武功这么好,我就不用这么辛苦多事的跑来帮他了。
“咣”!
凌含冰扶住门,忽然跌跌撞撞的闯了出去。肖剑鸿站在忽然刮入的夜风里呆了一瞬。
薛靖文拍拍手站了起来:“你还是去看看那位姑娘吧,她从刚刚就不太好。尸体我来处理。”
“那……麻烦你了薛公子。”也不管自己说的是什么,肖剑鸿抬脚就走。
……对了,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薛靖文想来好笑。如其说是共同御敌的经历使他们化敌为友,倒不如说本来就没把对方当敌人。这个叫肖剑鸿的人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很久以前就熟识的亲切……
凌含冰奔出客栈,一直跑出大街;只觉天旋地转,从喉到腹部都涨得鼓鼓的。她捂住口,拼命压住向上冒的涨意。
想呕,又呕不出来。她撑住一旁的矮墙,只觉得腹中翻江倒海,冲得眼前直冒金星。见鬼,练武和杀人原来是完全不同的。方才她虽然没有亲手杀人,但目睹了一具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倒在面前。十七年来从没对“惩恶”会造成的后果有过切实的体验,也从没预料到自己竟然这么惧怕血腥。
“我想你吐出来会好些。”肖剑鸿犹犹豫豫的冒出一句,又马上后悔了——扶住墙才勉强站住的身影颤巍巍顿住,转了过来。
“你怎么跟来?”淡淡月光下,她眼中浮动着水光,和着垂散的长发,从未有过的柔弱。她可不是被吓哭了,只是好难受,水从眼睛里挤出来了而已。
“你跑出来了……”他指出事实,半晌再讷讷补了一句,“对不起。”方才只注意敌人,还是薛靖文先发觉了她的异样,可见他这个保镖当的多么不称职……不过看她一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谁会料到她会怕血腥——唉,自己都觉悟这个借口实在太烂了,怎么说她也才是个小姑娘啊。
……十七年前,他还是个八岁男孩的时候,曾面对着满地白雪中红梅一样刺目的血迹一度昏死过去——这一幕的场景无视于岁月的流逝,至今仍鲜明如昔。闭上眼睛,那散落在寒意中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也分毫未褪去。
“我看你还是回家去吧。”这样对谁都好。
“不”,声音很弱却是坚决至极。她深吸了几口气,动了动几乎麻木的手臂。“以后不会了。”夜色下看不清楚,但几乎能感觉到她努力扮了个笑脸,然后迈开一大步……
“哎哟”路上的石头可不会体恤凌姑娘表现不在乎的意图,虚弱无力的脚踩上去后马上失了平衡。一直留意着的肖剑鸿本能的伸手,刚碰到她的衣袖又忙不迭的收回——她浑未留意,身子一倾刚巧抓住了他正往回收的手站住了。搀扶之间,她的发丝擦过肖剑鸿的脸庞,令后者呆了好一会儿。
令肖大盟主回过神来的原因,是忽然扫到不远处酒旗杆下那颀长潇逸的淡淡身影——不会吧,许临宵这家伙……怎么这么快又回来啦?
当作没看见,他先把凌含冰送了回去,然后才又从客栈里出来,毫不意外一眼就看到了一脸揶揄之色的许临宵。
“你前天才告诉我,你要到石家去找线索。”肖剑鸿尽量不用抱怨的语气。
许临宵大力拍着他肩:“好兄弟,看到你终于有了心上人,为兄我深感欣慰啊。”什么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他可是真正领悟到了。
肖剑鸿只有叹气:“好了,风尘仆仆的赶回来,为了什么?”许临宵来回跑很是辛苦,一定是又出了什么事。
“这一带有股势力在这两日间频繁调动,我才赶回来看看。”敢对无境庄的长子下手,而且只动用了这么点人,那人简直是个白痴!——话说回来,若是薛靖文真的死于“血盟”之手,肖剑鸿恐怕难以逃出升天了。
不过现在看来他似乎来得多余,“早知道薛靖文这样厉害,我才不会急着赶回来。”
肖剑鸿点头:“连我都觉得自己白辛苦。”忽然想及一事,“那些人出乎意料的胆大妄为啊……”饶是他和薛靖文都非庸手,也为敌人的狠辣放肆感到棘手,不得已才下了杀手的。
许临宵迟疑片刻,“事情或许可轻可重,反正今夜一击不成功,在你们到血盟之前就没有了机会。”
肖剑鸿似乎在出神——今日是个意外,石济成的死牵连到血盟也是个意外,无论是主上还是七世家,计划里都几乎不会有杀了薛靖文嫁祸血盟这一条。这安排夜袭的人无论是谁,主上都会收拾他,倒是不劳别人费心了。这人是谁——华瀚亭没这个胆子,叶堡的那个张狂少堡主,林家的……算了懒得管,就当是叶堡的那个少堡主叶蟠好了。
许临宵要是知道肖剑鸿不为人探究的心思,恐怕会吓上一大跳。他看得出肖剑鸿有着天生出人的潜质,但谁知道他总是心不在焉的在想着什么?这肖老弟却总是独自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要是有人能进那片天地里去搅个翻天覆地,那才好了。
说起来,那个凌姑娘倒是合适的人选——许临宵的嘴角忽然浮起让肖剑鸿觉得十分不自在的微笑,“看来你把那位姑娘吓个不轻,”看肖剑鸿立刻是一幅“又来了”的无奈,他好笑着道,“今晚我就不打扰了,见她的事推到明天。”
瞧瞧肖大盟主几乎没脱口而出“你要干什么”,许临宵还体贴的加了一句:“如果肖老弟你不反对的话。”
肖剑鸿马上道:“随你好了。”严格说来,他并没有什么身份阻止——而临宵正等着看。
一夜过去。
凌含冰小口啜饮着粥,昨夜的不适已经好了大半,不过还有一点眩晕——应该是睡得太足了。日上三竿才惊醒,第一个念头是肖剑鸿敢扔下她跑了吗?
还好她冲下楼的时候就看到茶座上的人都回头来看她,虽然肖剑鸿是反应最慢的一个,连他对面的薛靖文都不如。
——不过,这陌生人是谁,为何随随便便就毫不客气的在她对面落了座?用她的眼睛来看着比肖剑鸿大上几岁,一袭并不鲜亮的青色长衫却隐然有天然的贵气,雕刻而出的五官透着异于常人的独特气质——也许也是因为那双湛蓝的眼睛,一如苍天的空寂漠然,和它的主人一样卓尔不群。
原本即使不笑,这样的相貌也很容易俘获少女的芳心,然而他的嘴角偏偏总带着飘逸自然的微笑,如清风穿过山林——就因为这样无人比拟的风范,当年在枫华,后来在曜明宫、翠竹楼,能在他微笑下还没有失神的女子数不上几个。
凌含冰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列进了那“数不上几个”的名单。她也有她的无可比拟,对于她,看一个人只要判断是否可信、是否反感,便足够了。
许临宵也打量着她,眉目间流泻的神韵如星光散落空谷,举手投足都有自然的优雅。肖老弟知不知道这次他是真的捡到宝了,居然还一幅蛮不乐意的样子,真是……
许临宵和凌含冰初次相识的时候,对彼此的印象并没有刻骨铭心的特别。大概因为当时的她心中有气、亦不是以真面目示人;而在他的心里,她是剑鸿的福气……
或许是种无奈,他们之间永远会有别人——先是肖剑鸿,后来,是斐牧笛……
看看看,真是不懂礼貌。偏偏任何肆意的举止,在他身上又都不觉得唐突。凌含冰自顾着喝粥,等他先开口。
许临宵终于开口了:“在下许临宵,是剑鸿的朋友。得见凌姑娘是在下的荣幸。”
朋友?不仅认识肖剑鸿,还知道她是谁,这么说:“你就是去调查我身份的那个‘朋友’吧。”
原来为了这在生我的气呢。许临宵仍是笑着,伸手敲着桌子:“凌含冰,芳龄十七,出身闪星宫,两个月前孤身来到中原——这些事我告诉了剑鸿。然而还有一些我没说,姑娘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凌含冰放下筷子,与他对视。还没有人能在她这样凌厉的视线下保持着悠然自得的神情,而这个拥有蓝色眸子的人是第一个。“有兴趣啊。”
“闪星宫可称天辰岛的皇宫,凌姓如同皇族之姓,而含冰这个名字属于闪星宫的二公主。要不是两年前闪星宫为含冰公主及笄而大宴,我也不会这么快就查到你。”停了停,“不过我查到的闪星公主,据称容颜绝世——只有这一点与凌姑娘你不符。”
当他读到含冰公主那短短一段时,曾向霍筱蝶提出了中肯的意见:“我说筱蝶,还是拨些银子给手下的人多上几年学吧。你看看这段:‘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生堆上这些华丽有余而形象极缺的词藻,根本完全读不出她究竟是怎样的长相。”顺便再举出早先就不满意的例子,“还有遇到俊朗男子永远是‘貌比潘安,玉树临风’,美女就是这些,最多再加上个‘貌比西子’……”
“喂,你还想不想看?”霍筱蝶不耐烦地抢他手中的卷轴。早知道不给他看。
“我看我看。”
“你想说我是冒充的。”凌含冰顺势道。
许临宵饶有兴致的注视着她,看得凌含冰难得的不自在。见鬼,这许临宵为什么老用这种完全不避讳的眼光看人。
“不,”许久他才吐出一个字,伸指在桌上划了“易容”两个字,又抹去了,“虽然对闪星宫的记载很少,但不无这种可能。”
好厉害,否认是毫无意义的了,她也没做过撒赖不认账的事。
现在她比较奇怪的是“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要瞒着你口口声声称朋友的那个呢?”
许临宵作势起身:“也是……那许某这就去告诉他好了……”
“……等等……”凌含冰脱口而出,许临宵便停下来等着。这少女用那双比星光还明亮的眸子凝视他半晌,忽然笑了笑,“谢谢你,继续帮我瞒着吧。——另外,看得出许公子消息灵通,本姑娘倒想请教一件事。”
——许临宵怔了怔,他很熟悉这种怡然雍容的神采,谢的不止表面上那么简单。
看来还是冤枉了筱蝶,至少翠竹楼卷宗上那句“聪灵慧黠”的评语并不是瞎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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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柯:理论上来说不会是坑啦,我决心把它写完啊
五夜零点:好厉害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