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浦一脱口便觉不妥,看见众人将目光纷纷投到自己身上,释弘更是瞪着一双大眼瞧向他,粗声粗气地奇道:“什么鞑子和尚?令施主说这人是和尚么?方丈师兄,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人身上一身皮毛裘装,虽是破烂不堪众人却也瞧得出大异于中原人士的装扮。众僧人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在室中低低响起。
床上那老人将肩抵住床头,勉强将身子直起,一头灰白长发披散而下,虽是面容憔悴但眸子中满是欢喜的神色。他极力伸手想够到释迦大师,可惜两人间距离太远,释迦站在几尺开外目视着他,终是没有走过来。那人目光中神采渐渐黯淡下去,独臂缓缓落下。也不管眼泪随着面颊上横七竖八的皱纹滚滚滑落,喉中只哽咽说道:“原来几十年过去了,少林寺还是不肯原谅我。”话音刚落,身子便支撑不住,颓然倒下。
令重阳跨前一步,挽臂将他扶住,倚在床头。他离得不远,眼见这老人身子摇摇欲坠,当下便未多想,自然而然上前将他扶住。那老人反手将他手掌抓住,再不放开。令重阳不料被他将手紧紧握住,低头见他神情悲苦,泪痕满面,心中大是不忍,暗道:“我若是强行将手拿开,只怕会更伤了他的心。”当下便站定不动,持手靠在床边。但觉老人全身微微战抖,一只手掌更是又湿又烫。
堂下一名灰眉老僧站起身来,向释迦微微一礼,开口说道:“敢问方丈师兄,你昨日将寺中达摩堂,戒律堂,罗汉堂等诸堂弟子纷纷派出,所要寻的人便是他么?却不知他是佛门哪派弟子,便连释善师兄也为他丢了性命。释真愚钝,想不透此中关节,还请师兄明示。”此事在众人心中都大大地打了个问号,当下均是凝神屏气,等待释迦回答。
释迦大师默然不语,半响方道:“释真师弟,你入寺时是拜在天荣师叔的门下,至今可是有三十年了?”释真欠身答道:“正是,方丈师兄。”释迦目光缓缓在室内环视一周,点头说道:“那么眼下少林寺中,在释字辈的师兄弟里边,除了释难之外便是你入门的时间最长了。”释真低头想了一下,回道:“若论在世的师兄弟里边,要以方丈师兄入门时间为最长,其后当是释难师兄,其后方才轮到释真。当年我进寺后不久,便听见师长们纷纷谈论,本代弟子之中,有一位师兄武学修为既高,佛理更是精通,可作我们师兄弟的典范。那年寺中论法大会上一名释字辈弟子连胜几位天字辈的师叔,一举夺魁,很是让我们钦服。那人便是方丈师兄你。师兄你这等资历,我们这班师兄弟是万万赶不上的。”众僧闻言均是点头。
释弘大声道:“那是自然。当年我入寺之时乃是一个小小的沙弥头,释迦师兄却已做到了达摩堂的弟子。听说他从沙弥头升到达摩堂只花了十年的时间。嘿,只怕那时方丈师兄的功夫便比我现在厉害了。释弘是佩服得很的。师兄弟们也都说,方丈师兄你聪慧能干,不愧是掌门师叔的首徒。”
释迦大师摇头说道:“众位师弟,我话非此意。其实有一件事你们都错了。”众人齐齐说道:“还请方丈师兄赐教。”释迦目视众人,道:“多年来大家都道我是先师门下的首徒,甚至算得是本代弟子之首,其实这是个大大的谬误。你们不知道,在本代弟子中,原本还有一人先我入门。他在四十年前便已拜在先师天正大师的门下,是为先师首徒。释弘师弟,我入寺之前便粗通武功,所以很快便被派为了沙弥头。而那位师兄拜在先师门下之时,乃是从寺中最小的沙弥尾作起。等到八年后我入寺之时,他却已是达摩堂首座弟子了。若说聪慧能干,释迦是万万比不上他的。”众僧闻言面面相觑,均是大吃了一惊,不敢相信本寺中竟有人只用了八年时间便可以从一个普通的小沙弥升成为达摩堂的首座弟子。
少林寺自从北魏太和十九年孝文帝为安顿印度僧人拔陀来中原传教,在这中岳嵩山的腹地少室山下建寺以来,迄今已有千年历史。随后佛祖释迦牟尼的大弟子摩诃迦叶的第二十八代佛徒达摩泛海至广州,经南京,北渡长江来到嵩山少林寺,在此广集信徒传播禅宗,少林寺也因而被奉为中国佛教的禅宗祖庭。达摩在传播禅宗之时将自创的健身术一并传给寺中僧侣,寺中从此习武之风渐盛。到了隋唐之时,少林寺中的武术已具盛名,和禅宗修行并称于世。到了宋代,更是自成体系,禅学武艺风格独绝,七十二项佛门绝技独步江湖,成为中国武术中的佼佼者。
宋元之后,少林寺声威日浓,千载威名传自今日正如日当空,寺内已有僧众千余人。这千余名僧人大半都是禅,武双修,其中的优秀的弟子数不尽数,但大都出自于达摩堂,罗汉堂等专事武学精研的地方。一个沙弥尾即最普通的小和尚若想要由极低的位置升入到这几堂之中,其间不知要花费多少精力和时间。象本代方丈释迦大师便是花了十年时间,方才进入达摩堂。他这段经历在寺内历史上已可排入前十的位置,寺中众人提起时无不啧啧称赞,均道本届方丈主持乃是寺中百年难得一现的人物。谁料他竟然还有一位师兄,却更是厉害,居然仅仅花了八年时间便从沙弥尾升到了达摩堂首座弟子的位置。此事从未在师长口中听说过,现在乍闻之下,众人如何能不惊叹?
释迦说完这话,便将目光投到老人身上,眼神中满是深意,缓缓续道:“那位师兄聪慧能干,武学修为极高,当日我入寺之时对本寺武功多有不通之处,便是由他一一为我辨析清楚。无论是白日黑夜,只要我去敲开他的房门,他便会为我解忧除难,面上从未出现过一丝不耐的神色。释迦能有今日的成就,其实是拜这位师兄所赐极多,我是很感激他的。”
释难说道:“阿弥陀佛。师兄,岂不闻偈曰:佛法明示修阴阳,肉身属阳心属阴。强化肉身续因果,报恩报怨苦海行。”释迦微笑道:“师弟说得不错。可惜那时我佛法修为极是浅薄,不明白这个道理。便常常在想,他日等我长成之后,定要好好想法子感谢这位师兄一番。却不知我佛所言,出家人执念报恩报怨,便已是偏离佛意。正所谓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只要是心中此意常住不灭,便是已获妙心。”众僧齐齐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师兄说得是。”
释迦缓缓站起身来,眼望着老人说道:“眼前这一位,便是令释迦多年来长存感恩之心的人。”说罢他双手合十,向着长发老人深深一礼,道:“老僧少林释迦,见过故人释衍先生。”
众僧人此刻均知这名叫释衍的老人便是释迦大师所说的师兄,虽对这事还有许多不解之处,但也都同参了一礼。释弘直起身来,皱着眉头说道:“这,这是怎么说的?我们原来还有一个大师兄。”
令重阳站在床边,看见释迦大师率众人施礼,当下侧身退后一步,站开在一旁。心中想道,这释衍老人按起辈分而言,释迦大师应该称呼他师兄才对,不知为何又将他称作先生?低头再看释衍,但见他双目紧闭,眼角泪水不断,抓住自己的那只独臂不住颤抖,却是握得更紧了。想是他见到这番情景,心潮澎湃,激动不能自抑。
释衍颤颤悠悠说道:“师弟……”释迦大师抬手止住他的话头,长叹一声,轻声道:“释衍先生,你当年既是翻越少林寺后墙而去,这师弟的称呼,如今便不叫也罢。”众僧闻言齐齐啊了一声,面面相顾,均是流露出不可思议神色。释弘大叫道:“方丈师兄,你,你是说释……这释衍先生是翻离后墙叛寺而去的?”释迦大师不答,看往释衍的目光中满是惋惜的神色,只低头宣了一声佛号。
众人见他如此神态,便知此事非虚。释真摇头说道:“我寺中千年戒律,凡是未奉师长之命私自下山者都要受到重罚,何况是翻墙而逃的弟子?释能师弟,你执掌戒律堂,寺内的规矩你是最清楚的。对于寺中弟子私自下山者,是如何责罚的?”
那释能是个铁面老僧,一张脸上神情呆板,一直未曾说话,此刻回答道:“寺中规矩,凡未奉师长之命私自下山者,回寺后自到戒律堂领三十禅杖,罚面壁三月。若有再犯,便逐出寺内,不再是少林弟子。但若是翻越后墙离寺而去者,无论何人均被视为叛逃弟子,便当立时通报掌门,其业师领五十禅杖,罚面壁一年。无论何时何地凡我派弟子遇见叛寺而逃者,当将其就地擒下带回寺中发落。若那人还曾作出违背佛门本意之行为,任何人均可将其当场击毙勿须禀报。其业师则终身禁锢于寺内,以究失察之过。”这释能长久执掌戒律堂,说话的声音虽不甚高,但语气森严,自有一番气度。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均象一块石头般重重地砸在众人心中。这方丈室中的人均是各处尊长,自是熟知寺中戒律,但此刻闻得他再将律条一句一句背出,当下也是暗暗怵然。一时间无人说话,室内气氛便似凝固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