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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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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从俄罗斯回来之后,护就不太有精神;而护的没有精神直接传染给了亚历山大,所以亚历山大最近变得相当反常。练习时,亚历山大总是说着话,排练时,他就不停不停地弹琴。他像一只苍蝇一样围着恺撒转,先是指点,再是评论,随后更是发表起了长篇演说。苏裴一人站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他的导师和对面那位完全不同;护静静地看着苏裴练习,眼珠也不转一下,苏裴总觉得自己拉错了,一颗心绷得特别紧。

只有怜人还是那样无忧无虑地玩耍着,拨弄吉他,弹奏钢琴,拉拉小提琴,唱唱歌;他还爱画窗外的鸟雀,边画边唱,自娱自乐——护不允许他出办公室,要出去一定要有人同他一起;护会亲自接送他上下吉他课,怜人想听的讲座也一定要由苏裴带去再带回。中午的午休时间是怜人的放风时间,亚历山大会带着怜人到院子里喝咖啡,怜人穿梭于咖啡间里无数的名教授之间,偶尔停下脚步,聆听他们的谈论。

最辛苦的人永远是恺撒和苏裴。苏裴已经来维也纳两年了,他非常想家。然而他一想家就不得不去想家里牵扯出的那一连串地事,他讨厌面对学校和亲戚,他更讨厌回忆自己在下穿人行道旁卖唱的那一个月。家成了非常复杂的存在,他的思乡不再单纯——但奥地利的雪不是北京的雪,奥地利的空气也不是北京的空气。苏裴常常梦到北京冬天冷烈的空气,那里面总有羊肉串的味道。他早晨起来,看见窗外白雪茫茫就要想一次家,他总是在睁眼间觉得自己正在北京,窗户下就是学校的食堂;于是他每天早上都要失望一次,垂头丧气地面对现实。

恺撒的累比较乐观,是属于全身心投入之后那种痛快地累。苏裴不明白,为什么他能冷静地面对那苍蝇一般的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从早上八点开始说,恺撒就从早上八点开始弹。下午六点之后亚历山大终于住了嘴,住嘴的时候,恺撒一天的练习也就结束了。两人一前一后地出去了,办公室里立刻能清爽很多。

恺撒真的很快乐,他从没被人这样看重过,能够从早到晚地围着自己,不厌其烦地纠正着自己的错误——是的,不厌其烦,在恺撒看来,亚历山大的口若悬河就是不厌其烦。他非常依恋亚历山大,一天的开始要从亚历山大的出现算起,一天结束时,对方微笑回头,对自己说,明天不要迟到,再见,于是一天也就结束了。愉悦的心情和亚历山大“无微不至”的教导让恺撒进步神速,《狮子》有了狮子的样子,《袋鼠》也终于成了袋鼠。而现在的恺撒,也终于要开始练习《大公》了。

《大公》全长四十分钟,是路德维西贝多芬在1811年间创作的作品。那一年并不是太平年,同年,奥地利政府被迫宣布垮台,而英国乔治三世因为神经错乱而被迫退位。《大公》是贝多芬为赏识自己的奥地利大公鲁道夫所作,贝多芬前后共献上了十五组作品,均带着明显的宫廷气息。

亚历山大为了使恺撒这穷小子了解《大公》的华丽和高贵,专门带着对方游学了一个星期。他们俩说走就走,将所有的排练和工作都扔给了护。亚历山大陪恺撒回了德国,他从恺撒身边最普通的风景开始,一个一个地陶冶对方对“高雅华贵”的审美情操。他们看了莱茵河的落日,看落日里的海德堡变成漆黑一片;他们回了恺撒的花店,花店还在,亚历山大说,花也是富贵繁荣的体现。

他们还去了巴黎,去了小镇,去了很多苍凉的古堡。亚历山大非常遗憾地说,如果时间充裕,他们原可以去很多地方,然而现在只能看看破旧无聊的巴黎。游学到后来,初衷已经被抛去了脑后;他们任意地在巴黎的大街小巷里穿行,找到了酒库改建的咖啡馆,找到了雨果的墓。亚历山大对恺撒说,或许我和维克多雨果有些关系,而恺撒说,那我还叫恺撒呢!

那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也是他们游学旅行的最后一天。亚历山大愣愣地看着恺撒,他突然“噗”一声笑了。

恺撒不自在地问他,做什么?

“没有,只是没想到,你也会开玩笑。”

恺撒看见对方笑了,自己也很高兴。他柔和下了表情,向对方说:“我也会的。”

他们俩并肩走去了停车场,亚历山大轻声说,谢谢你陪我。

连夜开车赶回奥地利,入夜之后,恺撒学着护那样,将自己的手压在了亚历山大那微微发抖的手上。亚历山大转动着方向盘,恺撒的手也随着方向盘移上移下。车上播放着亚历山大自己的唱片,那是他二十岁时录制的门德尔松的《G小调钢琴协奏曲》。亚历山大对恺撒讲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后半夜时,恺撒也讲起了自己的事。

他告诉亚历山大,自己的父亲永远都在弹琴,而自己的母亲,只留下了一条披肩。父亲失踪后,他曾去过很多地方寻找工作,然而他那孤僻的性格和不愿低头的个性总让他失去刚刚才找到的工作。他擦过皮鞋做过木工,他甚至偷过东西。恺撒告诉亚历山大,说自己并不是不喜欢父母亲,他说他也想过去寻找母亲,也希望父亲其实没有死去。

恺撒的叙述和他的脸一样不带感情,轻轻压在亚历山大手上的那只手恐怕永远不懂得颤抖;然而亚历山大在抖,恺撒的手也就跟着抖起来。亚历山大反手压去对方手上,他对恺撒说,这一切并不是理所当然。他对恺撒说,你的承受不是你应该承受的,你的苦不必吃得这么理所当然。你应该愤怒应该哀怨,你有绝对的权利去痛恨和诅咒自己的父母和人生。

然而恺撒不愿意诅咒人生,他说自己的人生因为遇见了攸斯波夫而变好,遇见亚历山大而有趣。那是个直到十八岁了才享受到快乐的孩子,他的喜怒哀乐都没被开发,他的悲哀和愤恨都没有参照物。现在他终于知道快乐了,也就因此知道了痛苦哀怨,知道了很多他本该早早地就知道了的感情。

恺撒睡着了,手还死死地压在亚历山大的手上。什么时候又换回位置了?亚历山大看看自己的手,再次抽出来,压去了对方手上。他觉得自己有些自私,他引诱出对方的痛苦好带领对方宣泄感情,他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恺撒身上有着很深的苦,那是连孩子的他也懂得要用麻木不仁去逃避的痛,然而现在的自己唤醒了痛楚和凄苦,自己逼着对方感受感情的大起大落。

车在黎明时分回到了学院的大门口,亚历山大有些疲倦。他推推恺撒,向对方说,恺撒,钢琴是自己最好的倾诉对象,你的一切快乐与不快乐,都对它说去吧——就像你的父亲那样。

恺撒刚刚做了个梦,他竟然梦到了母亲。他甩甩头,下车之后一声不响地去了护的办公室。里面没有人,还太早了,护和怜人都还没来。他走去洗手间洗脸簌口,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又看。他觉得自己变了,因为那个人而改变。那天,恺撒的《大公》相当出色,《大公》的形态已经出来了,那灿烂而繁芜的图画已经显现出了轮廓。护有些吃惊,他纳闷地问亚历山大:“你的游学是怎么做的?我和苏裴也该去走走。”

亚历山大急忙用眼角的余光看苏裴,苏裴是敏感的孩子,护你这么说不就是指苏裴弹地不够好么?

果然,苏裴有些失落。亚历山大急忙笑着说:“那小子要是苏裴的话,我一定不用那么辛苦地带着他到处走。”

护不再说话,专心看起了眼前的文件。亚历山大从椅背后面环抱住对方,亲热地问护,这个星期老家活们没发牢骚?

“那里是没发!”苏裴心惊肉跳地想:“都快爆炸了。”亚历山大那个星期有三次排练,还有四堂大课;他其他几名学生由于导师的突然离去而上不了小课,最后全是护代的课。

然而护什么也没说,只是闷闷地“唔”了一声。护感觉着自己身后的体温,向后靠了靠。苏裴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人,觉得很温馨。他认真地在脑子里总结故事。或许以前攸斯波夫先生是同亚力克森先生一起的,后来亚力克森先生结婚了——常这样不是么?总要在家庭或社会的压力下结婚——于是攸斯波夫先生同对方分开了;现在先生同亚历山大先生一起了,但毕竟还喜欢着以前的情人……对了,亚力克森先生和亚历山大先生性格也很相象,名字也差不多。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苏裴好羡慕眼前的两人,那边还搂着呢,根本不管办公室里的两个灯泡和一个孩子。苏裴也好想有人能够靠靠,能感觉感觉体温;两年了,他总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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