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夏天到了,人都有些浮躁,夏天一过,期中测验也就到了,期中测验前的日子,就是那魔鬼一般的萎靡期。亚历山大只带了五个学生,情况还算好,有些导师带了十多二十个学生,也就忙得脚不沾地。亚历山大的其他四个学生都是优秀而听话的好学生,只有那位攸斯波夫的关系生实在令人头痛;眼看着考试就要到了,这位怪物却连曲子都还没选好。
八月了,练习呈白热化状态,而学校居然在这个时候要求亚历山大为秋季的独奏会做准备,通知第一个传去护手里,护支着下巴看了看,只得那起电话联系音乐厅。演出最后决定在教堂举行,弹奏的曲目全是巴赫的作品;亚历山大苦练十年的管风琴终于出头了。
通知传去亚历山大手里,他几乎不敢相信。亚历山大是世界闻名的钢琴少年,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从高中起就进入了法国国立音乐学院的附中学习管风琴。他的父母都是虔诚的基督徒,深受家庭的影响,他从小就喜欢管风琴和合唱;无奈他的嗓子似乎不太适合学习声乐,于是他花掉了钢琴比赛积展下的所有钱财,报考了法国国立学院,开始了管风琴的学习。他一直无法在管风琴上出人头地,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今天,他一拿到通知单就知道这里面护一定费了大功夫,只有护知道自己沉迷于管风琴,也只有护愿意为自己奔波场地和演出机会。
他仔细看了看名单,古钢琴的演奏者是钢琴系排名第一的学生陈欣,第一小提琴和第一大提琴的人选还没定。亚历山大不操心这个,他知道护一定会给他安排最合适的人,因为他看见了通知单的右上角写着护的名字,他的头衔是演出总负责人。
眼前的恺撒正在弹琴,亚历山大有些感慨地想,自己也好眼前的恺撒也好,欠护的人情是这辈子都还不清。
护刚进学校时,校长就任命他为学校巡演的总负责人,可是不会协调人际关系也不太会说话的护刚上任半年就几乎得罪了学院所有的教授;他只会凭自己的感觉选学生,也只会凭自己的感觉选曲目,他不知道这个教授教的学生和那个教授教的学生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也不懂得哪个教授背后有那哪个集团,意味着所少数额的赞助。他刚一进学院,地方还没踩热,就强硬地将亚历山大从法国爱乐调来了自己学院,搞得那之后半年法国□□都不愿意接洽这边过去的演出;他还将两名敌对教授的学生安排在了一起演出,理由仅仅是因为“音量刚好附和”。他自己无法带钢琴系的学生,却对别人的学生指手画脚,彩排时所有人都说好,他一个人说不好,这里不好那里比好,根本不管旁边站着的导师脸色有多难看。正因为这样古怪地性格,他上任不到半年就不得不辞退总负责人的头衔,被学院派去做指挥系的导师。哪知刚换了工作,Y&A和ABC两家公司又不愿意了,他们指名点姓地要求“攸斯波夫”来做音乐,不是护在场录制的演出他们一律不采用。学校为此开了好几次会,最后决定让护去做音乐总监,亚历山大觉得这个位置很适合护,那是个没有是非的地方,只需要追球完美就可以了,这不是很适合么?
亚历山大还在走神,恺撒弹完了,抬头看他,发现对方根本没有留意自己的演奏,突然火气上来了,一关琴盖起身要走。亚历山大今天脾气很好,非常有耐心同眼前的野猫周旋;他微笑着说,我可不是不听,你的第三章整个都错了,你没看见第三页开头的那个变调么?
恺撒这才发现那个神秘的地方果然有个小小的变调,直接导致了后面两页的东西变得面目全非。他的脾气可不像亚历山大那么好,最近的他为了考试练得很勤奋,却又因为没有进步而觉得无聊。他眼前放着贝多芬,那死气沉沉的曲子和要死不活的重复不断折磨着他的神经。这是一首缓慢而平稳的曲子,翻来覆去地重复了四次,恺撒于是深深地记下了路德维西贝多芬的名字,边弹边诅咒此人不得好死。
“这个人是做什么的?”恺撒主动提出了问题,他已经认识了五岁的莫杂特和五十岁的肖邦,他想看看今天的怪物会有什么背景。怪物果然很有背景,亚历山大随口说,哦,他是聋子。
恺撒认为对方在同自己开玩笑,火气起来了又被再次压下去。他继续弹,亚历山大笑眯眯地指出一堆毛病。亚历山大好笑地想,小子,我就要让你知道,就算我不认真听你弹琴,我也能挑出一堆毛病。他还兀自说这,恺撒突然很重很重地关上了琴盖——这次他真的起身走了。
谁要弹那令人昏昏欲睡的曲子!恺撒生气地想,大跨步地朝花园走去。花园里开了很多花,太阳很好,花的颜色异常好看。他独自坐在水池边上,气慢慢褪下来,脑子里又出现了那引人入睡的曲调,挥之步去,他不由得一阵心烦。
他真的很努力了,亚历山大给他曲子时他就不喜欢,可是他还是接了下来,还是认真弹了,且还认真地思考了曲子的意思……只是他实在不知道这曲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自己的演奏里一定有很多不足,但刚才那家伙的态度实在令人窝火,居高临下地说出一连串毛病,就好像自己的演奏是堆垃圾。
亚历山大被冷落在了琴房里,他好气又好笑地想,多少学生想上自己的课还上不了呢,这个家伙居然就这么走了,他到底几岁?当然,他也有反思自己刚才的态度好像是不太对,那首曲子根本不适合这头野猫,当时选这个曲子时,他本是怀着一丝期待,希望对方能够拓宽自己的曲风,演绎不同风格的曲子,看来这个美好的愿望只能是愿望了。
恺撒顾及颜面不愿意回琴房,但脑子里的旋律又一直折磨着他的视听,他将双手放在水池边上敲打着,在哗哗的流水声中回忆那令人窝火的旋律。渐渐地旋律本身不那么令人厌恶了,他也发现了自己很多很多的不足。他的脑子里全是旋律,旋律逐渐和手的动作合在了一起,手指敲多重脑子里的音该多响,他都慢慢摸出了规律。月亮上来了,他还在练,他不断地看时间,希望能熬过护下班的时间,好回护的办公室练习——最近护的办公室里总有很多外人,他不愿意在外人面前练习。
亚历山大过来找他,看见对方正在无声地练习。他等待了半个小时,看着月光下模糊的侧脸镶上一圈银边儿,勾勒出刚毅的轮廓。他走过去,对恺撒说,饿不饿?
“你还记得我告诉你的,当自己的主观不如别人时,就失去自我的事么?”吃饭时亚历山大问恺撒。眼前的孩子似乎饿坏了,狼吞虎咽地扒着通心粉,亚历山大猜他平时一定没钱好好吃饭。
“我不是正规音乐学院学出来的学生,我家是巴黎郊区的一户农场主,我的钢琴是向我叔叔学的。后来,我按照他留的字条找到了法国国立音乐学院,叔叔的朋友在那里教书,他带我去参加了插班考试,那次考试令在场的所有人大跌眼镜,于是我被破格录取了。”
恺撒停下了口中的食物,他虽没说,但亚历山大能看出他眼里的羡慕。他笑了笑,继续说:“我被称为天才,当时的我和你差不多,也是什么不懂也什么都不怕,觉得自己在不久的将来会是最厉害的人。”
恺撒点点头,亚历山大愕然,心想不会吧你还真承认?老天,为什么会有如此狂妄的人。
他敲敲对方的额头说:“我可比你优秀,至少我能分清楚贝多芬和门德尔松。”
“我得了很多奖,见过很多音乐家,也听了很多音乐会,我都觉得自己比他们厉害,而实际上,我到现在也还是这么觉得。”亚历山大张开双臂,摊坐在椅子上。对面的恺撒又点点头,亚历山大心想,不对,这个不是狂妄,这个是猖獗。
“直到我十五岁那年,我在挪威参加比赛时,叔叔专门打电话来,叫我去听康斯坦丁的演奏会。”亚历山大的眼似乎透过餐厅的屋顶看回了过去:“于是就像我对你说的那样,我失去了自我。”
“叔叔对我说,以前的你不能听他的演奏,但是现在的你,应该可以了。哪知,那次演奏会之后,我就变了,我无法不带上他的影子……那次比赛我得了第一名,但我知道,那个根本不是我,而是康斯坦丁的留声机。”
恺撒不点头了,他依旧无法理解那种类似于被催眠的感觉。
“那是非常霸道的音乐,是那种惟我独尊的演绎,那时的康斯坦丁,还只是二十七岁的青年。那天比赛结束之后他也有参加挪威□□的晚宴,我甚至同他握了手。他对我说,你要快乐地弹琴,‘让生活中所有阻止你快乐弹琴的事都消失掉,让你的演奏里只存在快乐’。”
“这不可能。”恺撒摇摇头。
“我也问他,如果乐曲本身是悲哀的呢?”
恺撒急忙点头,他也这么想,虽然他演奏出的所有乐曲,哪怕是丧葬进行曲,也一点不悲哀。
“为自己能够演绎出如此程度的悲哀而喜悦,为自己的演奏喜悦,不是要你为那首曲子喜悦。”
恺撒又不明白了,愣愣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