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寒村曾经有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他的名字响彻整个帝国:卫——平——意!
木荣村也曾有一位了不起的好汉,他的名字天下传扬:薛——长——信!
两个人是磕了头的把兄弟,于乱世之中为了保全家乡而并肩作战的男子汉,所向披靡。上穷碧落下黄泉,横跨江河竖跳海,不论遇到什么样的艰难险阻,都能安心把背后交给对方的好朋友。
当然,既然说是“曾经”,那就代表现在他们都已经死啦,而且死时正当壮年。真真可惜!
“吓!两个人既然那么厉害,怎么可能壮年而亡?”听故事的人忍不住要问。
讲故事的家伙便像模像样地正了正颜色,道:“如此强大的人,好端端地想要死当然不易。那是因为啊,两兄弟不知因为什么反目成仇了,”说着,一指面前那座不大的山尖儿,“他们就在葫芦山的大嘴峰上决斗,打了七天七夜才打完,不分胜负。最后,两人都不打了,默默对峙了半天,终究谁也没开口说出一句话,各自转身,从此再也未相见。薛长信回到家中,不足一个时辰便一命呜呼,听说卫平意也在当天呕血而死。二虎相斗,终致两败俱伤。所以一直到现在,我们木荣村都跟水寒村针锋相对。尤其是两个村子的‘武守’——老卫家和老薛家,打来、打去,没完、没了。咳,说来也真够窝囊的,老卫家是越来越强,老薛家却越来越挫,咱们的老薛家死也打不过他们那个老卫家啊!”
听故事的外乡人不由得叹了口气:“你们木荣村人才凋零啦?再没有英雄出现了?”
“是啊!而且,英雄没有,怪物倒是有一个。”
“怪物?”
“嗯,怪物。”此人确定似的地重复了一遍,接着东瞅瞅西看看,小心翼翼地道:“怪物的名字就叫——楚莲睡。”
那些年,每当提起楚莲睡,木荣村的人总有些忌讳,都在私底下道:“啊哟!楚莲睡那个死小孩儿呀……”
人们甚至在茶余饭后总结了关于楚莲睡的三大谜团:第一,楚莲睡母亲的死亡之谜;第二,楚莲睡的出生之谜;第三,楚莲睡仇人的失踪之谜。
楚莲睡的母亲是木荣村短暂却刻骨铭心的梦魇。
若干年前,那个一向娴静的女子突然变成了杀人的魔鬼。因为恐慌、愤怒和无知,人们无不企图除之而后快。楚莲睡不择手段地保护母亲,同时也拼命阻止母亲杀戮,数不清有多少次,她几乎死在其中一方的手下。但是一年之后,那个谁都无法与之抗衡的女子却忽然暴毙家中。没人看见她是怎么死的,但是后来有人说,嗜杀成魔的不止一个人,在那个恐怖的女子死去前不久,楚莲睡曾在山坳里屠戮了一群野狼!
至于楚莲睡的出生之谜则更为蹊跷。楚莲睡的母亲不是本地人,她初次来到木荣村的时候只有十五六岁,她没有亲人、没有伙伴、更没有丈夫,素来形单影只,并且极少出门,两年后的某一天,从她的庭院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那个孩子就是楚莲睡,出生后父亲也从未露面,姓氏自然是随了母亲。
而直接关系到木荣村居民切身的安危、并且看起来最不像谜团的谜团,却是第三个。
——由于诸多原因,楚氏母女跟一些恶霸结了仇,而在楚莲睡的母亲暴毙之后,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们竟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到深山去打猎的村民数次发现一堆堆尸体的碎块,残存的衣物表明了他们的身份。
所以,胆小并且想象力丰富的村民们开始窃窃私语:“千万别跟楚莲睡结仇啊,会被她撕碎的!”
然则既是传言,就必定是有人深信有人怀疑。村西葫芦山的山贼胡屠屠就对这些传言嗤之以鼻。楚莲睡,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还能把偌大一个村庄闹翻了去?
胡屠屠道,掐死他也不肯信的。于是那个讲故事的家伙立刻暴跳起来,叫道,说你是外乡人,不懂得我们木荣村的情况嘛!楚莲睡果真是个大恶魔,掐不掐死你也得信,因为一二三四甲乙丙丁子丑寅卯……如此如此多条理由。
可胡屠屠才不管他因为什么。只是,为了不至于消极地等到被人掐死才肯相信的地步,他必须做出一个比较积极向上的决定,譬如——跟楚莲睡决斗!
楚莲睡接到山贼胡屠屠的挑战书那天正在绣一件嫁衣,家里还有一位客——嫁衣的主人。三月的桃花随风飘落,潜到窗下梦中人流水般的发丝上。战书被缚在尺八竹箭之上,铮地一声,煞风景地闯进屋子。熟睡中的少女被惊醒,下意识地抓紧额头上方的一角衣襟,楚莲睡握住那只雪白的手,缓缓抬头,唇角还抿着一段金绿的丝线。
窗外的射箭者未来得及走开,落在楚莲睡清漠的视线里:二十来岁年纪,赤红脸颊、草莓鼻头,圆脸圆眼圈圈口,乌发蓬竖。不是别人,正是——
“孙不让,你皮痒?” 楚莲睡向他现出的微微一笑,含有某种非善意的暗示。
孙不让何许人?孙不让就是葫芦山的山贼头子,确切地说,他是葫芦山的前任贼头儿。但目下最重要的:他就是那个恨不得掐死胡屠屠以便使其相信“楚莲睡是个大恶魔”的家伙。
孙不让手攥弓弦,迅速地朝楚莲睡身边的少女瞥了一眼,脸颊熟透也似地红,随即努力瞪着漆黑溜圆的双眼,张牙舞爪气势汹汹:“楚莲睡!你少张狂,别以为我怕你!有胆色的,你就在三天之后的子时初刻到葫芦山大嘴峰走一趟!——有人与你决斗!”一席话还未等说完,早大步流星跑掉了。
楚莲睡对着空空的窗外怔了片刻,转头面向也在愣神的少女:“薛心久,他好像、说到什么决斗?”
薛心久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青丝上的花瓣簌簌滑落:“这可不像老孙呢。”起身摘下床头柱上的箭,展开纸条,喃喃:“原来如此啊,葫芦山换了贼头儿了。”
“谁啊?”楚莲睡凑上来。
“胡、屠、屠——”薛心久仔细辨认着那几个奇形怪状的文字,不解地自语:“哪冒出来的?”
楚莲睡在信上扫了一眼,其中四个大字令她眉头蹙起来:“子时初刻?他怎么挑了这种时间……”
薛心久立刻道:“不要去,莲儿!”神色极其郑重。
“为什么?”楚莲睡注视她夸张的表情。
“夜里的山路多难走!”薛心久耸了耸肩,一副理所当然!
没错,夜里的山路的确难走,尤其是葫芦山的山路;况且,三天之后的子时初刻毫无疑问属于“深更半夜”范畴,楚莲睡十分贪睡并且讨厌黑夜;而最重要的则是:那天太阳还没落山,薛心久就像小猫一样钻进楚莲睡的屋子,一直等到东方发白才悄悄溜回家——她的这番义举,可是冒着被她的叔父——荣剑门掌门人薛长义——训斥的危险呢!所以,在决战之期,胡屠屠带着众手下在大嘴峰等了整整一夜也没看见楚莲睡的人影。
胡屠屠要死了,他要给活活气死了。
次日清晨一大早,黑眼圈的胡屠屠率领黑眼圈的众小弟,迫不及待卷下山来。在木荣村流浪街的街口,他看见了传说中的楚莲睡。当时,她正被三五个无精打采的乡人围住,只露出一只纤巧的小手,轻执一管狼毫细笔在纸上飞快地书写。不知她这是干什么,总之看起来优哉游哉似个神仙——一个睡饱了觉,神清气爽容采焕发的大逍遥神仙。
胡屠屠顿时怒火中烧,把一双玄铁巨斧往虚空里一斫,气沉丹田大吼一声:“楚!莲!睡!”
那些个卑微百姓立时被吓得四散逃走,凭着数年累积的经验,他们知道:楚莲睡又惹上某个刺儿头了。——楚莲睡这个死小孩儿呀!果然不该离她太近的。
人散尽,那个孩子露了出来。清早的阳光柔软而妩媚,素面单衣的楚莲睡沐在晨曦里,像个玉琢的娃娃。玉娃娃悠然站起,身形秀美修长,她把眉头微微一蹙,清冷冷的目光照过来,像雪山顶上一潭湖水,孤独、澄澈,遥不可及。
胡屠屠猝然一怔,被那汪湖水给溺住,透不过气来,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红得喜庆。
“明白了,”楚莲睡恍然大悟,拿笔尖分别点了胡屠屠的和孙不让的脸:“你们葫芦山是谁脸红谁当老大呀。”雪山上的湖水蓦地化开一抹曦色,从她唇角露出好看的虎牙。
孙不让大怒,不顾自己胡子拉碴的大圆脸和胡屠屠的方脸正红得相映成趣,一个箭步窜上前去,并及时止步在楚莲睡前方三丈远处——安全地带,气势滂沱如雷贯耳:“楚莲睡!你少废话!说!昨天晚上你为何爽约?”
“约你个头,”楚莲睡把目光移走,语气懒漫,“三更半夜,道不好走。谁跟那个‘红灯笼’决斗去?”
孙不让还要继续发威,却被“红灯笼”胡屠屠凛然制止。这时候,胡屠屠的脸已略微冷却,嘴唇也恢复了开合之能。他清了清喉咙,把玄铁大斧掩在背后,柔声柔气斯斯文文地称唤了一声:“楚姑娘……”
此话甫一出口,惊呆了在场的小弟们。胡屠屠这是怎样一种姿态、怎样一种语气、怎样一种心情?那群小喽罗一个个猴精似的机灵,默默交换了一下眼色,除了孙不让,心照不宣地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大家都张大眼睛充满期许地望着伟岸炽烈的胡屠屠和纤细清雅的楚莲睡。
“有事?”楚莲睡的目光里却有几分不耐烦。
“呃……”胡屠屠忽然口吃,“你……你在……在忙什么?”
“给人看病。”楚莲睡语速颇快。
“哇!楚姑娘懂医术?”胡屠屠惊诧不已,一双星目闪闪发光。
“怎么、你有病?”楚莲睡抬起漆黑的眼眸,通身扫他一眼。
胡屠屠的脸急速升温,拼命摇头,并且语无伦次:“楚姑娘真是才华横溢!那个……行医谋生,很辛苦吧?”
“还好。不像打劫那么便宜。”楚莲睡开始收拾东西,把未写完的处方笺和一枚枚银针装入桃木盒。
见楚莲睡要走,胡屠屠急了,三步两步窜上去,怯生生伸出两指捏住她的袖角:“在下、在下葫芦山寨主胡屠屠!”
“……”楚莲睡不知所谓地眨了一下眼。
“在下胡屠屠!”胡屠屠重复了一遍,脸红,吸气,冲口而出:“今年二十有一,尚未娶妻!”
“唔,”楚莲睡仿佛明白了什么,现出一副颇多感慨的表情,叹道:“然则、那又不是我的错,为何找我打架?”
胡屠屠一怔,咬了咬牙,道:“如若……如若楚姑娘不弃,在下愿意再等三年,等姑娘……长大……”
“你还真是个顽固的人呢。”楚莲睡不留情面地剪断他的结结巴巴,婉然自笑:“就算再等三十年,我也不会帮你的。——婚姻大事嘛,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楚莲睡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提了医箱轻飘飘地“飞”走了。
葫芦山的新寨主胡屠屠和流浪街“街头霸王”楚莲睡的决斗不了了之。楚莲睡回家继续绣那件已然足够华丽的嫁衣,转眼淡忘了清早发生的事。胡屠屠不得不率众而归,心里肺里泛滥得满满的却都是那汪惊艳的湖水。他真的给溺住了。
远离了流浪街,孙不让倒是张牙舞爪生机盎然起来:“啐!就这么放过那个小妮子,便宜了她!”
余众默默不语,自动和他拉开一段距离,然后冷眼等着胡屠屠猛一回头,把拳头砸在孙不让的脑袋上。“拍死你个冬瓜!都是你这兔崽子把楚姑娘说的跟怪物一样!她那样通透的一个娃娃,哪根手指阴险毒辣、哪根头发恶贯满盈了?!”
“呀呀呀!老大喜欢楚莲睡!”孙不让可算反应过来了,大呼小叫,于是他又挨了一记“拍冬瓜”。
胡屠屠面红耳赤,不知为什么,他感到委屈,替楚莲睡感到委屈。——孙不让必是疯了,所有木荣村的人都疯了!那群疯子居然忍心把一个晶莹剔透的女娃娃当作怪物来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