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坟
风霜冬雪,松木峥嵘。
这里是前朝熙成皇帝的陵寝,方圆五十里的山头被修整成圆形的宝顶,种着整齐的松木,宝顶下建有规模宏大的宫殿,史称“熙陵”,当地人多称之为“一品坟”。前朝熙成皇帝是个平庸的君主,在位期间未有什么功绩,但也未曾出过什么大错,驾崩数百年来熙陵寂寂无闻,连书生墨客也极少想到来这里悲风怀古。当朝皇帝在五十里熙陵留了潦潦百人替熙成守灵,显然并没有什么诚意,而驻熙陵的士兵又多以喝酒闹事闻名。
毕竟,看着一个绝对不会从坟墓里爬起来的死人,实在是无聊得很。
张青茅摇摇晃晃踏着下了四天的积雪,从熙陵地上宫殿走了出来,提着两个酒壶。大冬天冷得紧,他划拳输了要去打酒,顺便买几斤卤牛肉回来消寒。虽然外面风大雪大,但想到过会儿就能舒舒服服的喝酒吃肉,他还是打起精神腆着肚子,往熙陵外二十里地的屏山镇走去。
这一天是腊月初一,雪已经下了四天,积雪一直没到他膝盖,走了一阵他就咒骂了起来,突然,脚下一绊一跤摔倒,张青茅更是止不住对在熙陵宫殿里避寒的同僚的娘亲们一阵痛骂,好像他正是被这许多人踢下去的一般。等他咒骂到心怀舒畅,爬起身来,突然看到积雪里露出一只脚。
那是一只有点像萝卜、又有点像树干的脚,惟一能让张青茅认出那是一只“脚”的,是它还穿着裤子和鞋子。
那只“脚”穿着质地良好的黑色锦缎,在被张青茅扑了个坑出来的雪地里分外明显,那只脚上的鞋子薄底软面,上面绣着一个没有脸的人头,只有头发和脖子,煞是古怪。张青茅在变成酒桶之前也在江湖上混过几年,看见那鞋子,他呆了半天,半晌大叫一声:“杀手无颜!”
从雪地里露出来的那只犹如萝卜的“脚”的主人,叫做慕容无颜,名列江湖异人榜第二十八名,杀手,年岁不详,胡人,他做过的最轰动的一件事,是刺杀少林寺方丈未成,从少林寺全身而退,并且没有人看清他的真面目。
佛彼白石
“佛彼白石”的落脚地,在清源山一片沼泽之后,那里有处很小的庭院名“百川”,取“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之意。“百川”之内有房屋四五处,青砖乌瓦,积雪盈寸。
一位年约四旬的青袍人正负手立在窗口眺望庭院,面前的院中空空如也,只有一角青砖,上面积满了白雪,留着鸟雀落过的细微痕迹。青袍人浓眉峻目,身材高大,在窗前站着,便似顶天立地一般。
他是“佛彼白石”之首,姓纪,名汉佛。
“听说最近一品坟出了件大事,”纪汉佛身后有人说,“慕容无颜和吴广都死在那里,我查过一品坟的历年纪事,自三十年前开始,在那里失踪的共计十一人,其中七人都有一身不错的武功。”
“但以慕容无颜为最高,”纪汉佛冷冷地道,“此人武功不在你我之下。”
在纪汉佛身后说话的那人穿着一身肥厚的棉衣,圆脸肥唇,体重至少在二百斤以上,身材却不高,圆圆的就像只肥鹅,正是“白鹅”白江鹑。“这次和慕容无颜一起出现在一品坟松林雪地里的,有‘铁骨金刚’吴广的尸骸,两人都一样上身骨瘦如柴,下身浮肿,全身并无伤痕。”
“嗯。”纪汉佛淡淡应了一声,“彼丘派出人手调查此事,应当不久便有消息。”
白江鹑嘻嘻一笑:“彼丘这小子自从门主去后,算来也有近十年没出门了。”他穿着大棉袄,却拿把蒲扇扇着风,“就像你自废右手,人都死了,你们拿自己过不去有什么好处。”
“你想得通,何必在自己房里摆东海海岛地形,又悄悄遣人去找?”纪汉佛淡淡地说。
白江鹑哼了一声,转了话题:“彼丘死不出门,他那些手下弟子笨蛋居多,我刚好有件事要去云南,你和老四手头上也还有事,一品坟的事又是大事,你打算怎么办?”
“一品坟的事彼丘已经托给方氏。”纪汉佛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光彩,“他的人虽然不出门,但是做事仍旧很妥当。”
白江鹑被肥肉挤在一起的小眼睛闪了闪:“交给方多病?”
纪汉佛颔首。
“目的?”白江鹑的小眼睛又精又亮。
纪汉佛沉吟了一会儿,缓缓地道:“李莲花。”
白江鹑“啪”的一声把蒲扇拍在了桌上:“李莲花,年岁不详、出身不详、样貌特征不详,六年前出道江湖,为江湖第一神医。有‘吉祥纹莲花楼’一座,制作精巧,可以用牛马拖拉行走,医术如神,曾使施文绝和贺兰铁死而复生,最近和‘捕花二青天’合作查明碧窗有鬼杀人一事,不知其人在案中起何等作用。”“白鹅”白江鹑负责“佛彼白石”里人脉琐事,江湖中人只要有名字,他多半都知道一点,若是名人,他更是如数家珍。
纪汉佛道:“此人似和门主并无相关之处,只是那莲花楼……”他顿了一顿,沉声道,“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我攻入金鸳盟腹地,笛飞声寝宫之前,有一处佛堂?”
白江鹑点点头:“我还记得我们冲进去的时候那佛堂还在烧香,只是笛飞声却已不见了。”
“那佛堂上的雕花是笛飞声手下‘金象大师’所刻,金象来自天竺,精擅佛法、雕刻,那佛堂的雕花深得彼丘钦佩。”纪汉佛道,“莲花楼上的纹路和那栋佛堂极其相似,如出一辙。”
“你和彼丘怀疑李莲花是金鸳盟弟子?”白江鹑细细地思考,“此人值得一试。”
“如果莲花楼真是金鸳盟之物,那么李莲花必定和笛飞声有关。”纪汉佛淡淡地道,“笛飞声和门主双双失踪,他若未死,门主也应无恙才是。”
白江鹑没有回答,过了良久,从肥硕的鼻孔里长长地喷了两道气,“彼丘让谁去熙陵?”
“葛潘。”
葛潘是彼丘手下最得力的弟子,他记账和算账的本领可算“百川”之中最出色的一个,时年二十有五,进入“佛彼白石”刚好十年。李相夷失踪后不久,他便被彼丘收为弟子。他平生最遗憾的,就是没有亲眼见到过李相夷。“四顾门”门主李相夷以俊美冷峻出名,一手“相夷太剑”名震江湖。他为人冷傲孤僻,智慧绝伦。“四顾门”内人才济济,他能令如纪汉佛、白江鹑等人俯首听令,对自己敬若神明,究竟是何等人物,凭此就可以想象一二。葛潘常常感慨他生的晚,未曾亲眼见过李相夷的风采。
这一趟和“方氏”合作前往一品坟,葛潘对自己的任务觉得有些兴奋,十年以来他已很少因为任务而触动心情,但这一次去试探李莲花究竟是否金鸳盟的人,却让他有些兴奋莫名。他快马加鞭,午后就可以到达方多病信上说的地点:晓月客栈。
骏马疾若流星,从山道上掠过。
在转过弯道的时候,突然有些水洒在了山道旁的积雪上,葛潘似乎绊到了什么,那马匹踉跄了一下,继续往前奔行。
路在何方
方多病很烦恼地坐在客栈里看李莲花走来走去——这个人抱着晓月客栈老板娘的儿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已经很久了,他一停下来那小子就用一种狼嚎般的声音哭。“这是你儿子?”方多病问。
“不是。”李莲花抱着那长得并不怎么可爱的小子,轻轻拍着他的头。
“不是你儿子你干嘛要哄他?”方多病简直要被李莲花气疯了,“我坐在这里已经有一个时辰那么久了,本公子事务繁忙日理万机,千里迢迢来这种小地方找你,你竟然在我面前哄了一个时辰别人的儿子?”
“翠花出门去了。”李莲花指指门外,“她买酱油,儿子没人照顾……”
“这世上还有更多寡妇的儿子没人照顾呢,你不如一一娶回家算了。”方多病狠狠瞪眼,一拳砸在桌上,“我告诉你,‘佛彼白石’托本公子做件事,这件事事关‘铁骨金刚’吴广和‘杀手无颜’慕容无颜,你若不和本公子去调查凶手,本公子立刻杀了你。”他威胁般地看着李莲花,“你去不去?不去本公子立刻杀了你!”
“吴广也会死?”李莲花吓了一跳,“慕容无颜也会死?”
“连李相夷和笛飞声都会死,这两个人算什么?”方多病不耐烦地看着他怀里的孩子,拍着桌子吼道,“你到底要抱别人的儿子抱到什么时候?”
“嘎啦”一声,是门开了又被关上,门外传来了一个年轻人尴尬的声音:“在下葛潘,‘佛彼白石’门下弟子。”他显然是开门时听到方多病一声怒吼,吓了一跳,手一抖把门又关了。
方多病立刻整了整衣服,露出一张温文尔雅的笑脸:“咳咳,请进,在下方多病。”
葛潘推门而入,他身着一袭绸质青衫,足蹬薄底快靴,比起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微笑得更加和气一些:“葛潘见过方公子、李先生。”他抱拳对方多病和李莲花一礼,在看到李莲花怀抱婴儿的时候显然怔了一下,但很快回过神来,只作不见。
“一品坟情况如何?”方多病双手搭着椅子扶手,“彼丘传信与我时,只说吴广和慕容无颜死在一品坟,其余细节说等你到了之后细谈,究竟是怎么回事?”
葛潘在方多病桌前再拱了拱手,“师父得到的消息也不确切,根据鹅师叔所获情况,两人上身瘦瘪,下身浮肿,并无伤痕,尸体在离一品坟地上宫十里左右的杉树林里,两人相隔十五丈,模样十分古怪。发现尸体的叫张青茅,本是少林弟子,慕容无颜死在熙陵,这事虽然和守陵军没有什么关系,但在江湖之中却是大事。鹅师叔查过资料,这不是在熙陵发生的第一起命案,三十年来,已有十一人在熙陵失踪,其中不乏好手。”
“熙陵就在后面,”方多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上去看看就知道,只是还要等一等……”
葛潘奇道:“等什么?”
方多病又哼了一声:“等老板娘回来。”
“等老板娘……回来?”葛潘轻咳了一声,无法理解。
方多病怒气冲冲地瞪着李莲花,李莲花满脸歉然地看着他:“我不知道翠花去买酱油也会买这么久的。”自从彼丘将一品坟之事托付给方氏,方氏对“佛彼白石”之托十分重视,已再三告诫方多病行事务必谨慎,此事定要查明。而方多病则定要拖上李莲花一起行事,他自诩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时候最管用。
葛潘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半晌之后终于开口的江湖神医,只觉有人能把老板娘买酱油看得比调查慕容无颜之死更为重要,倒也少见。他们又等了半个时辰,也没有等到晓月客栈的老板娘孙翠花,最后,李莲花只得把孩子托给隔壁怡红院的老鸨,回到客栈其他两人已等得满心焦躁,很快三个人便往熙陵行去。
登上熙陵的时候,天色已晚,四周人迹罕至。这里是皇家禁地,虽说驻兵不过百人,平常百姓也很少踏入熙陵地界。靠近熙陵的地方全是杉树,几乎没有野兽出没,是块整齐干净的死地。三个人的脚印在雪地里蜿蜒成线,清晰异常,在这样的地上,只要没有大雪,天气没有转暖,几天之内的足迹也必清晰如新。
前面不远的树林中有些火光,三人尚未靠近,林中已有人大声喊话,说是朝廷驻军,要闲人速速离开。葛潘扬言是“佛彼白石”弟子,林中有几人手持火把出来,自称是少林、武当门下弟子,已等候“佛彼白石”多时了。
手持火把的共有五人,其中肥胖的便是张青茅,其余四人两人是少林俗家弟子,又是孪生兄弟,也姓张,叫张庆虎、张庆狮,两人相貌极其相似,只是张庆虎脸颊有一颗黑痣,张庆狮却没有;张庆虎擅使少林十八棍,张庆狮精通罗汉拳。另两人是武当弟子,一个叫杨秋岳,一个叫古风辛。几人守着慕容无颜和吴广的尸身已有数日,毕竟是江湖出身,深知这两个死人与其他死人不同,一个不好,只怕这两人的亲戚朋友、族人师门统统赶上山来,那时这百人驻军有个屁用?还不是只有引颈就戮的份?
看守尸体的这几个人,眼见等到了“救星”,都是脸现喜色。
方多病看了那两具尸体几眼,这两人生前虽然不是胖子至少也很壮实,现在却成了上身干瘪下身浮肿的古怪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这是怎么搞的?中毒还是中邪?”
葛潘利索地翻看了一下吴广的尸体:“奇怪,这两人竟是饿死的。”
“饿死的?”方多病大吃一惊,他看得出身边那位“神医”也吓了一跳,“怎么可能?这两个人都不穷,怎么会饿死?”
“在潮湿的地方饿死的人,就是这副模样。”葛潘说,“李先生应该很清楚,我本来还当他们受毒物所伤,以至干瘪和浮肿,现在看来断然是饿死的。”他抬头恭敬地看着李莲花,“不知在下浅见,可是有错?”
李莲花一怔,微微一笑:“不错。”方多病在旁边嘿嘿笑,不置可否。
“奇怪,在这空旷之地,两位绝代高手竟然会饿死……看来他们绝非死在这里。”葛潘非常困惑,四下张望,走到树林边缘往熙陵眺望,“除非有人将他们困在什么没有食水的地方,难道竟是……”方多病接口道:“熙陵?”葛潘点了点头:“方圆五十里内,除了熙陵,只怕并无其他地方能吸引这两位高手。”李莲花插了句话,“那他们是如何到了这里?”方多病和葛潘都是一怔,熙陵距离这里仍有十里之遥,虽然尸体附近脚印繁多,却都是步履沉重的守陵军的脚印,绝不是慕容无颜和吴广留下的。方多病脑子转得快:“难道他们出来的脚印被张青茅他们踩没了?”李莲花似乎没有听到方多病的疑问,却抬头呆呆看着身旁的一棵杉木,方多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脑筋一转,突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这两个人既然不是在这里死的,当然不会有脚印,他们之所以会被丢在这里,是因为出路的缘故。”
葛潘奇道:“出路的缘故?什么道理?”方多病指着那棵杉木:“你看。”葛潘凝目望去,那棵巨杉的枝干之间有一块积雪微微凹进,留着一个清晰的印迹。“落足点?”方多病点头:“这棵杉树在慕容无颜和吴广尸体之间,两具尸体相隔十五丈,这棵树正是中点,慕容无颜便在此树外八丈处。”葛潘四下一看,顿时醒悟:“原来如此,这个山头杉树虽多,却不连贯,难怪这两人相隔十五丈。方公子目光如炬,葛潘十分佩服。”方多病后颈顿时冒出许多汗,干笑一声,瞪了李莲花一眼,李莲花却听得连连点头。
原来熙陵山头长满杉木,但是杉木林并不连贯相接,不仅杉木林本身有空余之地,从山头到山腰还有一段断带,慕容无颜和吴广的尸体正处在上面一片杉木林的空地和下面一片杉木林之间的断带之中。若有高手想凭借杉木不着痕迹的从熙陵山头下去,势必跨越近二十丈的雪地,而即使是绝代高手也不可能一掠二十丈。若是在其他山头,只消拾起石头垫脚,便可从容离去,偏偏熙陵是皇陵,整座山经过人工修整,山头铺满了大小一致的卵石,此刻都在积雪之下,若是挖出一块来垫脚,反而暴露行迹。若此时身边恰好有两具尸体……只怕便有人夹带尸体自杉木树梢而行,将两具尸体掷在雪地之中,当作借力之物,他越过二十丈雪地,自山腰树林离去,不在雪地上留下任何痕迹。单看此人丢掷尸体铺路一事,便知他绝非寻常人物。却不知他为何宁可丢下两具势必引起轩然大波的尸体,也不愿留下脚印?方多病喃喃自语:“难道这人不是害死慕容无颜和吴广的凶手?如果是凶手,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我知道了!”他眼睛一亮,“这人的脚肯定有毛病,他平日一定自卑得很,所以无论如何不肯在雪地里留下脚印。”方大公子得意洋洋地说完他的妙论,却发现李莲花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树上留下的落足痕迹,葛潘走在不住翻看慕容无颜的尸体,似乎并没有人听见。
张青茅对这三人敬若神明,在一旁静静听着,张庆虎却开口道:“我等守卫熙陵已有年头,明楼和宝城里住满了人,就算有人被关在熙陵宫里,也不可能直到饿死也没被发现。”张庆狮不擅言辞,点了点头,目光却一直看着葛潘。方多病和张庆狮目光一对,隐隐觉得似乎哪里有些异样,一时却又想不出来。
“如果是在地下宫呢?”杨秋岳冷冷地问,“你不要忘了,虽然熙成皇帝遗诏入葬从简,但是这里既然是皇陵,说不定地下真的有什么宝物,值得慕容无颜和吴广来这里寻宝。这里也有不少传说,什么‘观音垂泪’的灵药,什么传位玉玺,各种各样皇陵该有的传说都有。”此人相貌斯文,说起话来却透着一股阴气,方多病一看就很不喜欢。“但是我们在熙陵三年有余,从来没有发现地下宫的入口。”古风辛道,“如果真的有人找到地下宫的入口,又从里面带了尸体出来,那入口岂不是很大?它到底会在哪里?”
“根据史书所载,皇陵入口,一般都在明楼的某个角落。”葛潘道,“不如我们进熙陵分头寻找?”李莲花看了他一眼,葛潘轻咳了一声,“李先生可有其他看法?”李莲花啊了一声,脸上浮起几分尴尬之色:“我怕鬼。”
葛潘再度愕然,方多病忍不住哈哈大笑,“绝代神医,夜里居然怕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葛潘叹了口气:“既然先生怕鬼,那么我们明日早晨再寻。”
第三个死人
当晚,李莲花、方多病和葛潘留在熙陵。张青茅在百人军中是个不大不小的头目,招待三位分别住在他房间两侧,方多病和李莲花在右,葛潘在左。张青茅的对门便是张家兄弟,方多病和李莲花的对门是杨秋岳,葛潘的对门则是古风辛。这明楼宝城本不该住人,若是前朝派兵驻扎,必是住在陵外巡山铺,但百人驻军贪图方便,便住在了明楼之中。天寒地冻,他们也不巡山,整日在熙陵中饮酒赌钱,输光之人出去买酒买肉,倒也十分逍遥。
积雪盈城,星月黯淡。这一夜方多病几乎就睡不着觉,除了张青茅的鼾声,四下寂静得出奇,窗外的雪光透过左边房间的窗户,映到房内,使得他全身都不舒服,而李莲花却已睡得安安稳稳,连眼皮了不曾动一下。
不知为何,这一夜方多病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这种感觉在看到张庆狮的时候就有,可是他分明不认识这个人,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安?
一夜无眠,到快天明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人快步冲进张青茅的房间,惊惶失措地道:“张统领,张庆狮……张庆狮被人杀了,他的头不见了,他的头……”来报张庆狮被杀的人是杨秋岳。方多病从床上一跃而起,李莲花也从床上坐了起来,两人面面相觑,张庆狮死了?
张庆狮死得十分古怪,当张青茅穿好衣服来到张庆虎和张庆狮兄弟房里,只见张庆狮穿着便衣坐在床头,头颅已经不见了,鲜血浸透了半件衣服。天气寒冷,血都结成了冰,牢牢地冻在张庆狮身上,色泽鲜艳。干净的□□墙壁之前一具无头血尸,着实触目惊心。据张庆虎言,他昨夜在杨秋岳房里赌钱,一大清早回来就发现弟弟竟然死了。方多病和李莲花已经在张庆狮房里开始检查,张庆狮除了脑袋被砍,身上并无伤痕。那满脸茫然的穷书生仍是看着张庆狮发呆,而方多病则满脸烦躁,显然这件事出乎他意料甚多——为何有人要杀张庆狮?他和慕容无颜、吴广饿死一事,又有什么关系?
“奇怪,为何有人要杀害张庆狮?”葛潘喃喃自语,“莫非他和慕容无颜、吴广一事有关?”方多病点头:“他很可能知道地下宫的入口。”葛潘奇道:“如果他确实知道什么的话,为何不说?”方多病道:“如果那两个人是他引入地宫害死的,他当然不会说。”葛潘皱眉:“那他为何却死了?这说明和此事有关的不止他一人。正因为今日我们要搜查地宫入口,有人便夜里将他杀了灭口。”方多病叹了口气:“那说明凶手肯定就在这附近,说不定就在守陵军和我们三个人中间。”“外面没有脚印。”李莲花插了一句。葛潘一凛:“那说明昨夜没有别人进来……”
“不,”李莲花呆呆地说,“那只能说明,还有个人也可能杀张庆狮,就是从陵恩门月台越过树林把两具尸体丢在树林里下山去的那个人……”他一句话没说完,方多病和葛潘都是一震,异口同声地问:“陵恩门月台?”李莲花怔怔地道:“是啊,陵恩门后是琉璃影壁,琉璃影壁之后就是明楼,明楼里一直住着人,陵恩门侧是厨房,这段地方是平日众人经常走动的,所以会有人扫雪,不会留有脚印。那个……厨房夜里是没有人的,月台外面有杉树林,其他地方都没有……”方多病“啪”的一声一掌拍在他肩上,赞道:“好家伙,有道理!看来地宫的入口,就在陵恩门附近!”李莲花仍是充满困惑地摇头:“不对啊,如果是从地宫里带尸体出来的人杀了张庆狮,他怎么知道我们今天早上要找地宫入口,然后在夜里就把张庆狮杀了?”方多病一怔:“那就是说——”葛潘脱口而出:“那就是说杀死张庆狮的凶手就在昨夜小树林里听到我们今日要寻找地宫入口的几个人中间!”
闻言,杨秋岳和张庆虎的脸色都有些青白,昨夜在小树林里的不过八人:张庆虎兄弟、杨秋岳、古风辛、张青茅,以及李莲花、方多病、葛潘。剩下的七人有一个是凶手,那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割去张庆狮的头颅?
一切的谜团,都必须进入熙陵地宫才能有头绪,这沉寂了数百年的皇家陵寝,究竟隐藏着什么隐秘,能令两位绝代高手在坟中饿死,又使一位守陵兵在深夜里失去了大好头颅?
张青茅当即招集了昨夜在树林中守尸体的几人,跟随李莲花三人往陵恩门月台走去。
跨过几道气势恢弘的石柱和石门,熙陵的陵恩门里供着两个雕刻精美祥云缭绕的石刻图,分别为九龙盘云和一条坐龙,这都是守灵之物。七人开始着手寻找地宫的入口,对前朝皇帝并没有什么敬意的众人手持刀剑,在各处浮雕之上敲敲打打,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莲花。”方多病把李莲花扯到一边,悄悄地道,“告诉我谁比较可疑,我就牢牢地盯着他。”李莲花微笑道:“啊……我也不知道……”一句话还没说完,方多病斜眼看他:“你那只鹦鹉好像还在我家?”李莲花滞了一下,皱起眉头:“难道你突然喜欢吃鹦鹉肉?”方多病狞笑:“如果你不知道的话,说不定我就会突然很喜欢。”李莲花叹了口气:“堂堂方大公子,居然绑票一只小小鹦鹉,实在是丢脸得很……”他压低了声音,唇边泛起一丝笑意,“你有没有发现,张庆狮的房间里,除了他身上,其他地方都没有血?”方多病想了想:“嗯,那又怎么样?难道你要说他不是在那里死的?”李莲花道:“你注意到他身上的血迹么?那是一层层浸透下来,而并不是喷涌出来的,墙上干干净净,没有半点痕迹。”方多病皱眉:“你想说什么?”李莲花道:“我想说他是先死了,才被人砍了头,不是因为砍头死的。”方多病一怔:“杀人灭口只要人死了就行,何必又砍头?”李莲花微微一笑:“杀人可以说是为了灭口,但砍头不是……总之,反正如果他是活着被人砍的头,他坐在床上,床后的白墙不可能没有丝毫痕迹。你我都很清楚,刀剑砍了人,伤口如果立刻出血,血液多少会附在兵器上,当用力斩落的时候使出的力气越大、速度越快,血沿着施力的方向溅出去就越清晰。他房里没有半点痕迹,只能说砍他头的人是在他血液快要凝固的时候才动的手,所以刀剑分开皮肉的时候伤口并不立刻流血。”方多病奇道:“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是在房里被砍?说不定他是在外面被砍的头。”李莲花叹了口气:“他如果是在外面被砍了头,身上的血迹就不是这样的,这些血是他的头被砍了以后不久才慢慢冒出来的,他被砍头以后一直没有被人动过,所以才会一层一层浸透衣服,却不是很快流成一道一道,也没有溅得到处都是。”方多病仍在反驳:“他仍然可能在外面死……”李莲花又叹了口气,好像有些无奈:“我只说他是先死了,才被人在房里砍了头,我几时说他一定是死在房里?你不要胡搅蛮缠。”方多病哼了一声:“就算他是先死了才给人砍的头,那又如何?”
“那就说明,张庆狮被人杀了两次,要么凶手是同一个人,杀人的目的就是为了砍头;要么就是除了死人和凶手,还有一个砍头的人。”李莲花慢慢地说,“有趣的事不是杀人,而是砍头。”方多病一怔:“砍头?”李莲花微笑:“头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会泄露很多秘密,不管是活着的时候还是死的时候都一样。”方多病无比诧异:“啊?什么意思?”李莲花在他耳边悄悄道:“砍头——比如说——砍了头你就不知死的究竟是谁了。”方多病被他突如其来的低语吓了一跳:“哇——”一抬头猛地撞上李莲花的头。寻觅入口的人们猛然回头,李莲花满脸歉意,方多病很用力地揍了他一拳:“路在那边,不要撞我。”李莲花唯唯诺诺,满脸无辜。
葛潘一直都很注意方多病和李莲花,此刻忍不住问,“两位在说什么?找到地宫入口了么?”李莲花道,“小方说他找到了。”方多病又吓了一跳,“哈?”李莲花怔怔的看着他,很困惑地问,“你不是说在琉璃影壁后面吗?”方多病用力抓了抓头发,“哦……”李莲花继续怔忡地道,“是你说大凡皇陵,地宫隧道都在陵墓中心线上,入口有很多都在琉璃影壁后面。”方多病连连点头:“没错,正是本公子说的。”葛潘顿时大步向陵恩门外琉璃影壁走去。
熙陵的琉璃影壁上绘的图案稍微有些异样。一般琉璃影壁上绘的都是龙凤图案,以神兽护生守灵,而熙成皇帝的琉璃影壁上则是极其繁复的图案,经大家辨认许久,认出是两尾长着龙头和翅膀的鲤鱼,正绕着莲花嬉戏。这是鲤鱼化龙图,按道理,这种图案是决计不会出现在皇家饰物中的,此刻居然绘在了一位在位三十多年的皇帝的陵墓之上,的确是件很奇怪的事。葛潘抚摸了一阵那琉璃影壁,以剑尖轻轻敲击,四处毫无异样:“这里虽然有些奇怪,但是入口却在何处?”
“一品坟的入口,肯定不是挖出来的。”张青茅突然说,“我在这里三年多,琉璃影壁这里人来人往,绝对没有人在这里挖过什么,也没有看到挖出来的土堆。”方多病眼睛一亮:“那就是有机关了?”
葛潘喃喃自语:“有机关?但这里每一块砖后面都是实心的,入口究竟在哪里?”他四下看了很久,又道,“这里也没有什么可以拉扯扳动的凸起,机关究竟藏在何处?前人巧思,实在令后人敬畏。”方多病斜眼看了看李莲花,这人既然说找到了,总不会骗他吧?不过这人骗人本是家常便饭,不骗才奇怪。哎呀不对,他说是本公子找到了,要是没有,岂不是本公子没面子?正在方多病在心里悻悻之际,突然膝盖一麻,不知有个什么东西在他膝盖之侧的“血海”撞了一下,他“扑”的趴在地上,大家都吃了一惊:“方公子?”
方多病趴在地上,下巴贴着地板往前看去,突然看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
这时候太阳初起,光线很充足。他看到从自己鼻尖以下,到琉璃影壁下方为止,这块地面所有的沙子,都是大粒的卡在前边,靠近自己这一边的缝隙边缘几乎没有,靠近影壁的那一边缝隙边缘则积了很多,而在影壁地下,散落着一些极小的碎石和粉尘。他往后爬了一步,地上仍是这样,再往后爬一步,一直后退到陵恩门的后房门槛下,他才看到了毫无规则的小沙。“张统领,这里的雪是几天扫一次?”
“只要没有下雪,这里大多不打扫,本就少有人来。”张青茅道,“反正这地方本就是给鬼住的,又不是给人住的。”方多病拍拍灰尘,从地上爬了起来:“那就是说最近都没有扫过?”“没有,雪是大半个月前下的,一直都不化,也有大半个月没有扫了。”“那么——”方多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入口就在这里了。”
“啊,在哪里?”李莲花惊讶地看着他,而方多病很想用一大块布团把他那张嘴塞住,他的“血海穴”被李莲花弹过来的不知什么东西撞得麻得要命,却又不得不咳嗽一声,解释道:“这地上的沙石都往琉璃影壁那个方向滚,如果不是扫地的人故意把沙石都扫到琉璃影壁下面去,那就是这整块地面曾经竖了起来或者被抬了起来,否则地面上的沙石不会往同一个方向滑落。至于为什么把这块地板拉起来——我猜下面就是地宫入口。”葛潘连连点头,“有道理,不过这地面如此沉重,要如何拉将起来?”方多病顿时语塞,顿了一顿,有些恼羞成怒:“武功练到家的人自然可以用手去拉。”葛潘皱起眉头:“那至少也要有天生神力,还是练的外家功夫,‘铁骨金刚’吴广想必做得到,你我却都做不到。”
张青茅突然说:“说起力气,张家兄弟是少林横练功夫出身,双手可提千斤重物,不知能否派上用场?”葛潘和方多病都觉意外,看不出张庆虎个子不高不矮,人不胖不瘦,一张苦脸,却居然是天生神力。张庆虎点了点头,就从身上摸了一把钢勾出来,勾住陵恩门台阶与地面的一条细细石缝,陡然吐气开声,“哈!”一声大叫,那地面咯吱作响,冒起一股烟尘,竟被他勾得晃动一下,那钢勾随即被双方巨力扭曲得不成样子。葛潘及时将自己长剑剑鞘递过去,方多病袖中短棍递出,两人的兵器双双卡在张庆虎勾起的那条石缝中,大家纷纷动手,将自己的兵器抵在缝隙上,齐心协力,张庆虎丢去钢勾换了方多病的短棍,一声狂喊,猛力一撬,双手拼力上举:“开!”
那地面突然无声无息地向上抬起了约三尺之高,粉尘沙石四下滚落,大多掉入了黑暗的洞口里,也有部分滚落到琉璃影壁之下。在地面抬起之时,杨秋岳、古风辛、张庆虎三人似乎都受到入口处什么暗器的袭击,纷纷跃开相避,落地之后,入口已经完全开启,再无暗器射出。
大家的兵器都在石板的重力下压得不成样子,只有方多病的短棍还完好如新。张庆虎恭恭敬敬地把短棍还给方多病:“好兵器。”方多病笑嘻嘻地收入袖里,往那洞口一探头,咋舌:“好大一个洞。”
那入口上方盖的石板足有一尺来厚,方圆五丈左右,决计不止千斤,大家对张庆虎的臂力凛然生畏,少林弟子,果然有独到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