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神医
距离“见鬼”之夜已经过去七八天了，从那夜以后再也没有人看到鬼影或听到鬼歌。云娇当晚虽然走出了宗政明珠的客房，但很快被玉城剑士发觉她穿着古怪的衣裳，神情恍惚、行迹可疑，当晚就被玉红烛关了起来。云娇在玉红烛严刑拷打之下仍是什么都没说，这让李莲花遗憾得很。
这已是玉穆蓝服用李莲花那六味杂草汤的第八天了，他的病情仍然未见好转，仍旧是呆若木鸡，对身边人事茫然无知。玉红烛在李莲花拔杂草的时候就隐约猜到这并不真是什么“奇药”，但他既然说要玉穆蓝服下，她便每日照旧浸泡、端给玉穆蓝喝。
这六味杂草汤究竟有什么“奇效”？不止玉红烛，玉城内的众人都疑惑得很。但就在第九天，玉穆蓝的疯病突然好了。
第九日早晨，玉穆蓝的房门打开。那位昨日还目光呆滞的病人，今天早上出门来的时候身着紫衣，精神饱满，神采焕然。当人精神振作的时候，果然和病时不同，玉穆蓝此时看来修伟颀长，眼若寒星，鼻若悬胆，浑然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书生。
他对发狂之后的一切茫然无知，既不知道他纵火焚烧玉城，也不知道他竟下令要护送小姐回城的五十六剑士全部自尽。听到这个消息后，玉穆蓝大恸，在死者坟前潸潸泪下，悔恨不已。玉红烛心下叹息，不敢让他看见玉秋霜死状可怖的尸体，只劝他精心休养，照顾自己。而李莲花赶来为玉穆蓝查看病情之后，却只在喃喃自语为何药物到第九日才生效？真是奇怪也哉、不可思议！
早饭过后。
“夫人抓住云娇之后，当真没有查出究竟是何人指使她假扮鬼怪，在玉城内装神弄鬼？”玉穆蓝听说了云娇被擒的经过，惊奇地的问：“难道城内种种古怪离奇之事，都是云娇一人在暗中作怪？她和霜儿是好友至交，怎么可能做下这等事？”
“她和霜儿一样痴恋明珠，霜儿若不死，她怎可能得到明珠的心？”玉红烛冷冷地道，“霜儿之死，断然就是这个贱人搞的鬼。杀了我的女儿，居然还胆敢装神弄鬼，到我玉城作怪，好大的胆子！”
“她杀了霜儿？”玉穆蓝失声问。
“她半夜三更到李先生房里装神弄鬼，出来的时候被剑士所擒，哪里还有假？”玉红烛冷笑，“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小贱人竟然敢在玉家犯下这种滔天大罪，若不将她像霜儿一般火焚而死，我就不配当这个娘！”玉穆蓝目中露出怨恨之色，“夫人，不如今日午时，我们便处置了她，为霜儿报仇雪恨！”玉红烛点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她并未受人指使，装神弄鬼全是她一人所为，那天晚上还想谋害李先生，幸好被李先生挡下赶了出来。”
玉城夫妇认定云娇是杀死玉秋霜的凶手无疑。就在说话之间，门口有白影一晃，一名白衣剑士赶到门口：“城主、夫人，属下有要事相报。”
“什么事？”玉红烛微有愠色。
“宗政公子回来了。”白衣剑士道。
“宗政公子回来了也是要事？”玉穆蓝也是愠怒。宗政明珠自从和玉秋霜有了婚约之后常常住在玉城，在城中已不算客人。“宗政公子回来了”算什么要事？竟要打搅他们夫妻谈话。
“不，城主、夫人，宗政公子是用枷锁铐住，被‘捕青天’押进来的！”白衣剑士素来冷漠的语调中充满了惊骇，“还有‘花青天’也来了……”玉红烛和玉穆蓝都是全身一震，面面相觑，脸上流露出极度惊愕之色：“怎会——”
当今朝廷之中，有两位朝臣，位属大理寺，代圣上巡查天下刑案，一位号称“捕青天”卜承海，另一位号为“花青天”花如雪。这两人曾经缉捕过十一位皇亲国戚，杀九人，流放两人，是朝野上下都十分忌惮的人物。
这两个人竟然押着宗政明珠进玉城来了，这还不是让朝野江湖震惊的大事？玉红烛和玉穆蓝双双一拍桌面，腾身而起，身形皆是矫如飞燕，直扑玉城大殿。
玉城大殿之中，仍旧金碧辉煌，宗政明珠被人点了穴道，脸色惨白地站在殿中。他身后站着两个身着官袍的人：一人身材高大、一人身材瘦小；一人只嫌官袍太小，一人只嫌官袍太大，衣冠都不甚整齐，有些滑稽可笑。这两人正是“捕花二青天”，卜承海和花如雪。见到玉红烛和玉穆蓝双双落地，长得又矮又瘦、皮肤黝黑、有三角眼和老鼠鼻的花如雪冷冷地问：“可是你们二人报称此人杀人？”
玉红烛和玉穆蓝再次愕然，玉红烛心里惊骇非常：“这位公子乃是当朝宗政丞相之孙，两位大人是不是抓错人了？”玉穆蓝却是大叫一声：“明珠！难道是你杀了霜儿？”
花如雪皱了皱眉，卜承海也是一怔，从怀里抖出一张字条，“难道不是你们夫妇报称此人杀害玉秋霜，要我等捉拿归案？此事究竟是真是假，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这当然不是我夫妻的意思。”玉红烛道，“他是我家霜儿未婚夫婿，怎么可能杀害霜儿？这到底是谁胡说八道，实在是可恶之极！”玉穆蓝却厉声道：“定是这小子勾结云娇杀害我霜儿！我道云娇一介女流武功不高，怎可能害死霜儿，原来是她和明珠同谋，定是明珠指使——”
花如雪和卜承海又相视了一眼：这倒奇了——他们两人巡查天下已久，这宗政明珠干巴巴地拿着一封信找上他们暂住的平雁楼，打开信一看，信中只写了一句：速拿信使，此人为杀害玉秋霜之凶手，欲解全案，请上玉城。两人考虑良久，仍是把人擒下，带上玉城。不料一进城，城主夫妻一人称宗政明珠绝非杀人凶手，另一人则一口咬定他与旁人勾结杀害玉秋霜——这案情真是离奇之极！碧窗有鬼杀人一事卜承海和花如雪也久有耳闻，但事情如此诡谲多变，也甚是出乎他们意料。
“你是何人？”就在玉家夫妇意见分歧之时，卜承海却瞪着殿中一个坐着喝茶的年轻人。这个人从他们进来的时候就在倒茶叶、洗茶杯、泡茶，如今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边很惬意地喝着茶，竟好像悠闲愉快得很。
“我？”坐在殿里喝茶的人当然是李莲花，“闲人……”
玉红烛突然尖叫了一声，玉穆蓝和她成亲多年也从未听过她这样不要命地喊道：“李莲花！是你——原来是你！你……你……这——妖怪！”
李莲花“啊”了一声，看着玉红烛的眼神中满是歉意：“让夫人失望了，惭愧、惭愧。”
玉红烛恶狠狠地瞪着他，美艳的眼瞳之中混合着惊恐和绝望：“你……”她突然飞身而起，一掌往李莲花头上劈去，掌势凌厉，竟是要把他立毙掌下！她一掌未至，李莲花手里的茶杯已被她掌风扫落，茶水泼了一身。李莲花站起来转身就逃，玉红烛这一掌把他坐的椅子劈得爆裂粉碎，她脸色惨白，有些事已然无法掩饰。花如雪鬼魅般站到了她背后，用两根手指夹着她的脖子，阴恻恻地道：“夫人，敢在钦差面前杀人，你好大的胆子。”身边的卜承海也冷冷地问李莲花：“是你写的信？”
李莲花逃到门口，发现已然安全之后转过身来微笑，“是我。”
被点住穴道的宗政明珠脸色死白，全身瑟瑟发抖。李莲花歉然地看着他，似乎真觉得很对他不起——宗政明珠对他推心置腹，而他却把他给——卖了。
“宗政明珠是玉秋霜的未婚夫婿，你因何说他杀害未婚妻子？”花如雪问。
李莲花慢慢从门口走了回来，坐到被玉红烛劈碎的那张椅子旁边的太师椅上，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露出他特有的微笑——似乎很温和平静，却怎么看都隐着一点点“未免太过愉快”的感觉：“因为玉城主不会劈空掌。”
花如雪和卜承海眉头一皱。玉穆蓝脸上露出尴尬之色，却是松了口气。他脸上的表情怪异，不知是希望听见李莲花往下说、还是不希望他往下说。
只听李莲花说：“劳烦城主下令把云姑娘放出来吧，你最清楚她是无辜的。”随即他喃喃地道，“然后我就说故事给你们听……”
奇怪的凶案
“其实一开始程总镖头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故事太像有鬼，以至于是‘太像有人在装鬼’了。”李莲花很愉快地微笑着说，“而这个故事，鹤行镖行、玉秋霜、玉城剑士、云娇……到最后能活下来的人只有云娇一个，所以她和玉秋霜之死一定有些关系。开始的时候我没想到是她装鬼，也没想过她杀人，只是觉得她有些条件和别人不同，可能应该知道些什么，特别是大家都不知道的。”
被从玉城牢房里放出来的云娇默然，过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
“等到我上了玉城以后，发现了第二件很奇怪的事。”李莲花说，“宗政公子告诉我，他是在玉秋霜死后第二天上的玉城。可是从袁州到昆仑山，即使是玉城剑士有日行八百里的骏马，也走了半个多月才到达，他怎么可能在得到消息之后的‘第二天’就到了昆仑山？”李莲花微微一笑，“除非他本来就在山上，或者是在玉城附近。而且，听到未婚妻遇害的消息，他竟从未到小棉客栈查看，直接就上了昆仑，虽然说是担心城主夫妇，但还是有些不合情理。”
“你岂非也没有去小棉客栈查看过？”花如雪阴森森地道，“你也很可疑。”
李莲花回答：“我既然发现云娇的处境和别人不同，自然就会想到她可能说谎。如果云娇所说的关于玉秋霜当晚的情况全都不予考虑的话——”他微笑，“那么很容易得出结论：玉秋霜本来就在货箱里。”
卜承海点点头，过了一会儿，花如雪也点了点头。
“既然玉秋霜很可能本来就在货箱里，那她就不是在小棉客栈死的。”李莲花叹了口气，“如此，我去小棉客栈干什么？”
卜承海又点了点头，花如雪也跟他一起点了点头。
“所以宗政明珠有些可疑。”李莲花继续说，“但我又怎么知道他不去小棉客栈是不是因为有和我一样的理由？但还有一个人比他更可疑。”
“谁？”
李莲花一笑，看了玉穆蓝一眼，“玉城主。”
卜承海和花如雪都是一怔：“玉穆蓝？”
“玉秋霜的尸身带回之后，是玉穆蓝放火焚烧，以至于难以辨认。”李莲花缓缓地道，“难道不是毁尸灭迹么？何况他装疯装了大半个月，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那为什么这个人是凶手？”花如雪指着宗政明珠的鼻子，“你又怎么知道玉穆蓝在装疯而不是真的疯了？”
“因为我又突然发现玉穆蓝绝对不可能杀死玉秋霜。”李莲花叹了第二口气，“我差点就以为玉穆蓝是凶手了，但当我和玉家夫妇一起吃饭的时候突然发现，原来玉穆蓝原姓蒲，而不是姓玉。”
“那很重要吗？”卜承海问。
“很重要。蒲穆蓝是一位不会武功的落魄书生，到二十几岁入赘玉家后才开始习武。他没有从小练就的根基，不可能练成上乘武功。玉秋霜是被人震断肠子、腹内出血而死，所以要以劈空掌力凌空震死玉秋霜，他是做不到的。”
“有道理。”花如雪点了点头。
“但是他在装疯。”李莲花瞪眼说，“我几乎以为他真的疯了，所以我用银针去刺他的眼睛。”
“用银针去刺他的眼睛？”花如雪奇道，“干什么？”
“就算是一条小虫，你用银针去刺它的眼睛它也是会避开的，那是动物的自然反应。”李莲花说，“何况玉穆蓝只是疯了，并不是瞎了。但是我刺他的眼睛他一点反应也没有，证明他在装疯。”
玉穆蓝一怔，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奇异，似喜似悲，似哭似笑。
“但我还是怀疑他说不定得了一种不怕瞎眼的疯病，所以我给他喝了一种药汤。”李莲花微笑，“一种妙不可言的药汤，喝了几天以后，我就知道玉穆蓝的的确确在装疯。”
“什么药汤如此好使？”花如雪开始对这个年轻人感兴趣起来。
“一大堆我不认识的杂草泡成的水。”李莲花回答，“如果喝下去了，十有八九会腹泻、呕吐、中毒什么的。”他的微笑很文雅，一副值得信任的模样，“没有疯的人是不会把它喝下去的，不喝下去就会把它泼掉，而泼掉以后，那些清水泡过的草籽就会很快发芽。在玉穆蓝和玉红烛房间的窗外，最近就长着这么一撮六种幼苗混在一起的杂草，有趣得很。”
玉穆蓝露出极其惊讶的神色。李莲花很和气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说：“一旦证明了玉穆蓝是在装疯，就说明玉秋霜之死和他脱不了干系，即使人不是他杀的，他也一定知道些内情。但就在我想不通宗政明珠和玉穆蓝究竟谁更可疑的时候，我又发现，玉夫人也很奇怪。”他微笑地看了玉红烛一眼，“玉夫人几次三番要引导我怀疑凶手便是云娇。而女儿死后，她似乎不怎么悲伤，最奇怪的是她为什么不把玉秋霜埋了？而要把她放在冰馆里？以她精明强干的为人，居然会相信鬼魅杀人一说，李莲花实在难以理解。玉穆蓝在装疯，难道他真能在同居二十多年的妻子面前不露破绽地装这么久？尤其是在以银针刺眼之后，我不信玉夫人看不出，所以，玉夫人似乎也有些可疑。”
卜承海颔首：“有道理。”
“云娇和玉穆蓝都和真相有关，玉夫人和宗政明珠也都可疑，我必须绕回头想玉秋霜是怎么死的。”李莲花缓缓地说，“她是被劈空掌力震死的，尸体却被装入货箱，托镖出走。既然云娇在路上遇到了程云鹤一行，那么她定然和托镖有关。碧窗鬼影在客栈和玉城都出现了，除了云娇，别人不可能在这两个地方都制造鬼影，所以她知道运走尸体的全部过程。”顿了一顿，他继续说，“小棉客栈发生的事完全是凶手找‘鬼’替罪的一场闹剧，指挥这一幕的就是云娇，可是，她为什么要装神弄鬼？”李莲花微微一笑，“还有玉穆蓝为什么要纵火焚尸？又逼死全部剑士？他们没有杀人，却在做这些掩盖罪行的事，我猜测……他们是以为自己杀了人了。”
“以为？”花如雪大为讶异，“以为自己杀人？有这种事？”
“当我发现玉秋霜是被掌力震死的时候，云娇很惊讶。”李莲花说，“玉城里能用劈空震死玉秋霜的人有很多，但是为何有人要她死？我实在想不出来她死了对谁有好处。没有好处的事，怎会有人去做？砸烂一个花瓶对谁都没有好处，但这种事似乎常常有人在做，那就是不小心的时候。”
花如雪笑了出来：“你是说——玉秋霜之死纯属误杀？”
“玉秋霜只在城内活动，剑士练功之处在城外，没有召唤他们是不会进入城内的。丫鬟仆人们武功都不高，既然别无旁人，那么能误杀玉秋霜的人，不过是常在玉家来往的几个人而已。”李莲花微笑，“宗政公子、玉夫人、玉穆蓝、云娇。既然玉穆蓝和云娇都没有劈空掌的修为，那么凶手只可能在宗政公子和玉夫人之间，或者他们两个都是。”他的视线停留在玉红烛身上，“但这个时候，就会发现事情很奇怪。”
花如雪和卜承海嘿嘿一笑，他们都是老江湖了，一听便知是哪里不对。果然李莲花接下去说：“这四个人的组合很奇怪，玉穆蓝和玉夫人竟然是分开的，玉穆蓝和云娇是一组，玉夫人和宗政明珠是一组。玉穆蓝和云娇相互协作，而玉夫人掩护宗政明珠——为什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玉穆蓝和玉红烛两人的脸色都很苍白，云娇更甚，脸色苍白得似乎立刻会死去一般。宗政明珠脸上突然有泪流了下来。李莲花很无奈地看了看这四人，叹了口气：“我记得刚到玉城，第一次为玉穆蓝看病的时候，有人曾经在门外的花园里窥探，还在走廊上留下了一个脚印，玉夫人说那是云娇，是么？”
云娇像木偶一般僵硬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她脸上也有泪流了下来。
“那证明你很关心玉穆蓝。”李莲花柔声说。
云娇闭起眼睛，又点了点头。
“你甚至愿意为这件事死、为这件事杀人——即使玉秋霜不是他杀的，他却难以解释为什么他要运走尸体。”李莲花温柔地说，他对着女子说话都很温柔，很文雅，“你爱他？”
玉红烛和宗政明珠都是一怔，露出了极其错愕惊讶的表情，只见云娇的眼泪掉了下来，又点了点头。
李莲花的视线转到宗政明珠脸上，很无奈地笑了笑：“玉大小姐行走江湖，相识的朋友果然都是人中龙凤，宗政公子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云姑娘温柔贤惠、体贴细心，只可惜……是太优秀了些吧！玉城主正当盛年，玉夫人美艳无双，只怕比年方十八的小姑娘胜过多多。”宗政明珠的脸色惨白如死。李莲花顿了一顿，“想通了这层关系，就明白玉秋霜为什么会死。玉秋霜的致命伤是小腹中掌，她为何会小腹中掌？这位置对于劈空掌而言未免太低了。纵观玉城楼宇，只有城主卧房之外，有一圈白玉栏杆围起的花廊，往左连接一栋空屋，往右连接玉秋霜的房间……”他缓缓的语气在这时慢慢透露出一丝诡异，“如果有人爬上栏杆，就能从右边的窗户看见房里的情景，而这时如果房里的人发现有人在窥探，这么挥手劈出一掌，正好打中她的小腹。她受伤跌倒之后，可能因为受惊过度，跑错了方向，逃到了那间空房里头……她真是个运气不好的姑娘，逃进了那间空屋，却看到了另一件万万想不到的事。被震断肠子、腹内出血、或者就在指责和哭诉之间，倒地死去。所以……才有人以为她是自己杀的吧？以上说法并无证据，尽是李莲花一派妄想，不过——”他语气温和地问宗政明珠，“还记得我托你帮我做一件事的时候问过你“功力刚”能劈碎五丈以外的沙包吧？’，你很惊讶地问我怎么会知道？从城主卧房到那白玉栏杆的距离，恰好五丈，而如果是玉夫人动手，”他瞄了一眼身边被劈烂的楠木太师椅，“只怕连她的骨头也劈碎了。”
故事说完了，玉城大殿中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啪、啪、啪”三声，花如雪拍了三下手。宗政明珠张了好几下口，卜承海拍开他哑穴，只听他声音沙哑地道：“我不是有意杀她，虽然……虽然……你说的不错，但宗政明珠对玉秋霜如何，天地可鉴，那天只是……失手……”
“李……你不能怪他的，我明白……”云娇突然惨然开口，“穆蓝和夫人成婚二十几年，他们……他们之间并不相爱啊！只是为了秋霜，二十多年都强颜欢笑，在女儿面前假扮恩爱夫妻。就算玉城富可敌国，可是他们过的日子或许还不如贫穷百姓。穆蓝他……是很可怜的……夫人也……夫人也……她想找个看重她的男人，有什么错？”她脸颊上泪痕纵横，“错的只是我们都骗了秋霜，怕她受不了，结果我们四个人……联手……把她弄成了那样……我不怕死，要抵命就杀我吧，我不怕死，和穆蓝无关。”
“云娇？”宗政明珠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全身颤抖，“人是我杀的，她爬到栏杆上去采花，看到了我和红烛在房里，我想也没想就劈了一掌。可我发誓那时我不知道那个人是她！她从栏杆上摔了下去，跑到空房子里去了，我和红烛穿好衣服出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然后我再看到她时，他们竟然说她死在袁州，尸体被运回来了……我真的以为有鬼，李先生调查她为何会死在袁州，我比谁都更想知道真相……”
“她跑进屋里来的时候，我和穆蓝在一起。”云娇幽幽地说，“她冲进来的样子像疯了，指着我和穆蓝说了很多很多，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突然间她摔倒在地，死了。我和穆蓝一直以为是我们把她气死的。秋霜先天柔弱，小时就有气促之症，她死在我和穆蓝面前，我们很害怕。穆蓝虽然富有，可是一切都是夫人给的，如果夫人知道他害死了秋霜，还背着她和我在一起，是绝不可能原谅他的。所以我们必须想个办法，处理秋霜的尸体。我和穆蓝完全不知道夫人和明珠的事，她可能一直误会我会和她争夺明珠，也不知道我和穆蓝在一起。”她秋水般的眼神看着李莲花，“李先生真的很可怕，每件事情都好像亲眼看见一样。我戴了面具，立刻下山去找了一家镖行，穆蓝把她藏进空箱子里面，然后把多年来在玉城私藏的钱财和秋霜一起托镖运走，当作后路，对外只说是贩卖玉石。但是现在是夏天，尸体在箱子里不能放太久，所以我在小棉客栈追上他们，装神弄鬼，吓得他打开箱子查验。程云鹤老实得很，一点不懂得怀疑别人，这事顺顺利利全都推在鬼头上了。我和穆蓝想，只要是鬼杀的，便不必追查凶手，这件事也就此完结了。”她轻声说完，擦干眼泪，默默无语。
“我和明珠找不到秋霜，又听到江湖上传言闹鬼了。”玉红烛终于开口，“李先生，你之所以能顺利进入玉城，就是因为当时我和明珠害怕得很，”她的语气冰冷而又苍凉，“你是江湖上有名的大夫。果然你一来就不负我望，立刻看出秋霜是死于内家掌法，绝非鬼魅作祟，这让我放心不少。”
李莲花闻言微笑：“夫人生怕明珠杀人被人发现，又误会云娇常来玉城是为了明珠，所以下了杀心，几次暗示我云娇就是凶手，可惜李莲花愚钝，一直没有领会夫人的意思。”他口上说没有领会，却一点惭愧的意思都没有。
“你深藏不露，没看出来是我有眼无珠。”玉红烛淡然道。
“杀死秋霜的是明珠！”玉穆蓝已经全然放松，哈哈笑了起来，“李先生果然聪明，没有冤枉好人。我和云娇本就是无辜的，哈哈哈哈……”正在他忘形之际，花如雪冷冷地道：“你装疯卖傻逼杀手下剑士五六十人，难道他们就不是人，只有你女儿才是人？”
玉穆蓝的笑声陡然哽住。卜承海森然道：“我等本就不是为了玉秋霜一事前来玉城。五十余年来，江湖之中逼迫门人自杀之事早已绝迹，我等是想认识认识逼迫五六十位门下弟子自杀的玉城主，究竟是如何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花如雪紧接上一句：“何况你是装疯，不是真疯，那五六十条人命，少不得要你担当了。”
玉穆蓝脸色变得惊恐之极，“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我没有杀人，他们全都是自杀的……”玉红烛冷冰冰地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有这么一天，穆蓝，你自私狂妄，自从踏进玉家大门就从不拿别人性命当回事，心胸狭窄卑鄙无耻，却又装得道貌岸然。”她看了云娇一眼，“当年我和你一样，被他翩翩风度、潇洒的外表谈吐所骗，我还知道回头，你却是冥顽不灵，和蒲穆蓝一样死不足惜。”
云娇惨然无助地看着李莲花，在他揭穿玉穆蓝装疯的时候，她就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她和他想象中的那些梦幻般的将来，都已成为泡影。李莲花看着她的眼神充满歉意，但是云娇清楚得很——他给了她很多次悔过和抵罪的机会，是她不珍惜。
“明珠。”玉红烛看向宗政明珠，“是我害了你。”她深吸一口气，“我若没有引诱于你，如今你和秋霜都会好好的，过着羡煞神仙的日子，她是个好孩子，而我却不是个好娘亲。”宗政明珠只是点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玉红烛闭上眼睛，自从玉秋霜出生她便无忧无虑的长大，从不知爹娘貌合神离，她有多快乐，她就有多恨她——若不是为了秋霜，她绝不会和蒲穆蓝过了大半辈子，青春韶华如流水，就这么消磨而去……而如果今生不曾遇见宗政明珠，她又何尝算是曾经美丽过呢？虽然那是罪孽……
女规
等李莲花从玉城回来的时候，江湖上对他又有了新的传说——传说他用药如神，一碗药汤就让得了失心疯的玉穆蓝神智清醒，最终揭露了“落日明珠袍”宗政明珠杀妻和玉氏夫妻各自偷情的奇案。宗政明珠被捕花二青天捉拿归案，这两人行事很守规矩宗政明珠是官，所以他被关进刑部大牢；而玉穆蓝和云娇这些江湖中人，他们交给“佛彼白石”。
“佛彼白石”是一个十年前就存在的组织。它本是十年前“四顾门”对抗□□金鸳盟时内设的刑堂，而后金鸳盟土崩瓦解，“四顾门”门主李相夷与金鸳盟盟主笛飞声海上一战双双失踪，“四顾门”也随之解散。十年前铲除金鸳盟的少年侠士都已步入中年，归隐的渐渐声名湮没，未归隐的都已娶妻生子，开宗立派。显赫一时的“四顾门”只有刑堂留了下来，因着对当年“四顾门”的敬仰，十年来它成为了江湖刑堂，为各家各派叛徒逆子评审功过，施以刑罚。“佛彼白石”一共四人：汉佛、彼丘、白鹅、石水。这四人曾是李相夷的左右手，经过十年岁月，早已成为新一代江湖弟子心向往之的当世大侠。倒是当年和笛飞声在海船上两败俱伤、一起失踪的李相夷，如今已渐渐被人遗忘，反倒不如“佛彼白石”声名显赫。
玉穆蓝和云娇一入“佛彼白石”，定能得到最公正的评判。李莲花提着他那个小小蓝色印花的包裹，慢吞吞地走在回屏山镇的小路上。
大老远，他就看到一个人摇头晃脑地对着他那栋莲花楼吟诗：“心交别我西京去，愁满春魂不易醒。从此无人访穷病，马蹄车辙草青青。”突然那个人转过头，看见李莲花走来，大惊失色，“骗子回来了！”
“你还没死么？”李莲花看着这个人微微叹了口气。这个书呆就是“皓首穷经”施文绝——第一个被他从地下挖出来的大活人。施文绝和方多病相反，方多病瘦骨嶙峋貌若饿殍，却自诩为病弱贵公子，施文绝明明是一文弱书生，却在太阳下晒了一张黑如包公的脸，以示他并非“白面书生”。
“你还没有疯，我怎么会死呢？”施文绝学着他叹了口气，歪着头看他，“我听说了李莲花抓鬼的故事，突然替你觉得伤心得很。”
李莲花微微一笑：“啊？”
“你这人虽然是个骗子，还是个穷鬼，不会治病，打架的本事也差劲得很，但是至少不是个笨蛋。”施文绝说，“如果在几年以后你突然变成疯子，我会很不习惯的。”
李莲花也叹了口气：“我也觉得自己过得还不错，如果那天来了，你记得替我掉两滴眼泪，我也会伤心得很。”
两个人面面相觑，同时叹了口气，然后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走进吉祥纹莲花楼里去了。
李莲花的手少阴心经、手厥阴心包经、足阳明胃经曾受重创，此三经对大脑影响甚多，三经受损会导致智力下降，出现幻觉，最终疯癫，并且无药可治。此事只有施文绝一人知道，私底下他为李莲花叹了不少气。这人的的确确是个骗子，那张笑脸底下不知藏了多少他搞不清楚的狡猾心思，但正是这样一个狡猾的人，却在一天天等着自己变成傻子、疯子。
而李莲花的日子却过得很舒服，这让他很是佩服。
“你带了什么东西回来？”进了吉祥楼，施文绝突然发现李莲花的布包里多了一个活的东西，“这是什么？老鼠？”
李莲花小心翼翼地从布包里掏出一只鹦鹉：“鸟。”
“这是鹦鹉，还是一只母的。”施文绝瞪了他一眼，“哪家小姐送你的定情信物？”
“这是云娇养的。”李莲花很愉快地笑，“它会唱歌，你想不想听？”
“唱歌？”施文绝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只羽毛鲜黄、形态爱娇的鹦鹉，“唱两句来听听。”
李莲花摸了摸它的头，没过多久那只鹦鹉开始张口了。
“哎呀我的妈呀，这是什么鬼在叫？长得这么可爱怎么会发出这么恐怖的声音？女妖一样……”听到犹如断舌鬼哭的歌声从那只娇小玲珑、神态害羞的鹦鹉嘴里唱出来的时候，施文绝吓得当场跳了起来，摸着胸口余悸未消：“这是什么鬼东西？”
李莲花温柔地摸了摸那只鹦鹉的喙：“它只不过舌头被人剪了一截，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女规’。”接着他喃喃地道，“方多病想必会喜欢它的声音……”
“不行！这东西万万不能让他看见！”施文绝大吃一惊，“你要是把这东西送他，我保管他天天晚上带着它到处吓人，吓完了方氏吓武当、吓完了峨嵋吓少林，你不要祸害江湖……”
“那么我就送给你吧……”
“啊？不要！我不要晚上做噩梦……”
“很可爱的，也很好养，一个钱的大饼可以让它吃十天，很便宜。”李莲花很认真地推荐。
“李莲花！你他妈的现在就疯了不成？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