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祝木木生日快乐 我们追求深刻与伟大,于是遗失了简单——风荫石
一 寻找
这里要讲的,是一个很老的故事。老得我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十五岁的少年,离开师父将入江湖的时候,拍着胸脯说自己一定会名震天下、独步武林。结果他师父老人家闭眼养神,眼皮也没有抬一抬,慢条斯理说你小子心思散漫,灵动跳脱,所谓动而不凝者也,放入江湖,混个高手、高人、侠客、大侠,统统没问题,但是要真的武功独步天下,塞进天牢里关二十年再放出来倒还有些微可能。少年并不气恼,只暗想其实天牢自己已经坐了十五年,然后就很乖地问师父还有何事嘱托。师父想想倒睁开眼,说你若有机缘向西,出玉门关多少多少里,去人多之处问无人知道之山谷。
说完目望远方,水天相接处,遥遥数点白影,映日翩飞,自语道:“故人之子,不知安否?”
四年之后。去长安八千八百二十里,古精绝国故地,一个不大不小的绿洲。
“老板娘,你知不知道一个没人知道的山谷?”那个一脸尘土的少年双手把牢骨头两端,半拉脸扎进肉里的时候,嘴里这么含含糊糊地问道。
“嘭”的一声,却是老板娘将一盆子手抓饭撂在桌上,一边厢啐道:“没人知道老娘倒知道,难不成老娘不是人?老娘哪里长得不像人?!”老板娘说汉人的话,咬字古怪,骂人气势倒是十足。
还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少年看看老板娘,也不生气,只是含含糊糊地说:“嗯,再上五个烤包子吧……还要两个馕,十串羊肉串……”
沮丧归沮丧,肚子总还是要填饱的。
这个小饭庄就在一个大巴扎的边上。少年吃完出门,肚子是满了,钱袋倒空了。不过吃饱了的人总是满怀希望,他就指望在老板娘那里没有打听出来的,在巴扎上会有好运气了。
偌大一个巴扎,玉器、毡子、瓜果、乐器、吃食、无物不有,只是触目所及回鹘、高车、波斯、大食、柔然、铁勒,入耳皆是胡言狄语,七荤八素,不知所云。少年开始两眼发花,无计可施,只好当心地在其中寻看有无汉人。
走遍了整个巴扎,只有那一个女子。虽然一般是胡人的衣着,汉人的眉目却是改不了。她坐在一叠草荐上,面前堆了一摊子的陶瓶瓦罐。刚刚一队胡商才将两只小筐从女子的摊子上抬起,数了一小堆金币装在钱袋里给她,女子伸手接了,神色间并无喜乐,自然也无哀愁,倒仿佛不是自己的事情。看她摊子上剩下的东西,原也平常得紧,纵然装上整整一车也不过几两银子,不知何以竟得如此高价。
少年慢慢走过去,蹲在摊前,也不说话,翻来覆去,挑挑拣拣,整个摊子的瓶罐盆碗摸了个遍,最后拿起放在角落的一个双耳陶瓶,喜道:“这个碧色的陶瓷瓶子我喜欢!”
“陶是陶,瓷是瓷,哪来什么陶瓷?”
“……”
那女子看少年低了头不说话,以为自己适才的话窘了他,也不以为意,只淡淡地道:“喜欢怎不问价?”
谁知少年抬头一笑:“我没有钱。”
“无妨。可以送你。”
“师父说不可以随便拿人家东西。”
女子坐着,仰起脸,阳光刺得她眯了眯眼睛。
“人家的东西?物无定主。谁知道它下一刻会归谁?”
少年有点茫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知道一个没人知道的山谷么?”
“不知道。你应该问世居此地的胡人。”
“……我又不会说胡语!”
“可是,”女子微笑,“那关我什么事?”
现在是在阳光底下,可是少年感到了寒冷。
他有一点点茫然,向后退了一步。
女子手脚利落地将瓶罐盆碗垒起,分送左右,听她用胡语轻声细语,却不知说了些什么。两边一个卖香梨,一个卖馕,受之不疑,倒似乎习以如此,见惯不怪。
女子回头看少年还站在当地,顺手把那碧陶瓶塞在他手中。
“这瓶子原给磕了一回,有瑕疵,因此卖不得。喜欢留着,不喜欢就砸。”
少年抬头看天,未时尚未过半。
而她已经收拾东西走开了。
女子去集市上转了一圈,买了些日用之物,不外盐、麦子、粟米、面粉、菜种、镰锄、火石、棉布、皮货、羊毛毡子等物。那等削瘦的女子扛这一大袋物事在肩上,竟不见勉强。她再抬头看了看天色,加紧了脚步。
回去的路不好走,现在已经是四月末,冰雪开始消融,汇成涓涓细流,一路潺潺流来,在昆仑山脚下渐汇成河,不知畏惧地冲向大漠,滋润了绿洲,然而很快,河流就没入黄沙,不知所终。
女子一路南行,渐入昆仑山中。她翻过了一座一千丈多的山峰,山顶终年白雪不化,雪线之下,雪莲盛开。翻过这一座山峰,还要更高的一座雪山。她惯爬雪山,翻过山后仍不免累得气喘吁吁,便在山麓停住了。她不过坐了片刻,远处便有一只孤狼逡巡将近,却总在一箭之地外徘徊。
“大春天的不去逮新下的小羔子,看着我干么?真是笨。”她砸了一块石头过去,狼躲开了,没砸中。
她又看看天色,站起身来赶路。天黑了,狼多了,不是闹着玩的。
山脚下石隙颇多,她挑拣其中一个钻了下去,那石隙甚窄,仅容一人侧身而入,身上的包裹也拍平了才塞得下去。那石隙一路向下,四壁犬牙交错,怪石森立,女子怀中摸出根漆黑的棒子,点燃了照明脚下,摸索下行了一会儿,那石隙渐趋水平,四际也轩敞起来,不必再弓腰仄行。
女子便沿着这地下石道前行,窄时如廊,阔时如堂,最大之处,火把下完全不可略见边际,那高高的穹顶隐没在黑暗。
地下寒气颇重,呵气成雾。
这般在地底行了半个时辰,脚下渐湿,地上皆是细颗沙石,洇出水气,再行一程,听得前方潺潺水声,不一刻就看脚下水从地中出,越向前行,水渐深起来,从一分到一寸,从湿鞋到没膝,此时岩洞一个转折,眼前忽然大开阔,火光下水波粼粼,突现一条幽深乌黝的大河,河面上更有大片乳白色的浮冰。
女子紧了紧背上包裹,跳上浮冰,仔细拣厚实处,四周砸断,便成小舟似的一块,亦无须桨橹,自然随水漂下去了。
女子上了浮冰,拭干鞋袜,便息了火把,盘膝而坐,偶尔冰舟撞上其他浮冰,她伸手点开,其他时候只是闭目养神,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静静地捕捉碎冰相激之外的声音。
直到远处有恍如夜半私语的细碎声传来,她才猛然睁开了眼睛。
近了,近了,那声音由微变巨,已经成为轰鸣,像战场的喊杀声,野兽的咆哮,震耳欲聋,连水面也在震颤着,眼前越来越明亮,那吼叫声也越来越近,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前方的视线中开始现出绿色的影子——一根、两根、三根,横斜交织,垂挂着。
近了,近了,身体开始倾斜的顷刻,她一跃而起,抓住最粗的那根藤萝,随即全身紧贴岩壁,双手双脚扣在最熟悉的可抓握的突起之处。
而那片她坐过的浮冰,和万千河水一起轰然下坠,万丈深渊,水沫飞溅,水雾缭绕,迷云填谷,万劫不复,没有人来得及回首一顾。
原来这条河的出口,是瀑布。[注]
她在岩洞口趴了片刻,那巨大的轰鸣声她虽听过无数次,仍然让她头晕目眩、心动神摇。她定了定神,方始踏着岩壁上斫出的石穴,小心翼翼地往上爬,爬了约百步,方有一掩映草丛中、宽不足半尺的小径。
盘绕着山岩,下去又上来,时而穿过山腹,时而半身隐没在水帘之后,有时需要被一片水域分割,有时被一道深渊所断,它们是巨兽身上扯出的一段肠,在荒莽洪荒的群山中蜿蜒,它们不知道自己通向哪里。
最后一次借着藤萝,跃过了丈余的断崖,她终于在薄暮中看见了那棵十多丈高的老樟树,它那么老了,树皮纵裂皲皱如同老祖父的满是皱纹的脸,抱住它,把头靠上去,简直就可以睡去。
她安心地叹口气:“要到家了。”
树后那块大石,遮住了一个山洞的入口,进山洞前行,这山洞不过百余丈。
出洞口,一面五丈多高的岩壁挡在面前,宛如庭院中的照壁,其上,苍苔藤萝密布,把它缠绕成一座绿色的碑,歌颂的唯一东西,是随洪荒流去的时光。
女子踮起脚尖,细细地清理了一下青苔,岩壁中心银钩铁划的横斜点竖在昏黄的暮色中慢慢现出来。
指尖抚过那岩壁,那些笔划……
点、横钩、竖、横折、横、横、点、横、点、点。
一声轻笑,然后绕行而过。尤有余音从岩壁后面袅袅传来,宛如叹息。
[注]地下河和溶洞属于喀斯特地貌,该类型地貌典型分布地在中国境内为两广、云贵。但是据中国高等教育出版社严钦尚主编的《地貌学》这本书P88的一张图显示,中国的新疆、青藏地区同样有喀斯特地貌存在。姑且假设昆仑山中存在这类地貌。小说而已,咳咳,不要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