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山谷里的生活
后来少年开始砍了木头,敲敲打打在湖边盖小木屋的时候,女子不阻止,又不帮忙,她其实根本就很少关心。有一天她拿了一瓶豆子出来晒,彼时少年的小屋也盖得差不多一半了。
豆子倾在扁竹箩上,她随手把瓶子放在一边。陶瓶引来了许多蹦蹦跳跳的草虫。
“你做的碧色的陶瓷瓶子真是漂亮啊!”少年眼睛亮亮地看着瓶子,完全忘记曾被她鄙夷地训过。
“你为什么要留下来?”她开口,接的却是不相干的话。
“我要待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来好好修炼一下自己的武功。”少年老老实实地回答,沉思回想,“我离了师父四年,在外面闯荡,这些年,世上所谓顶儿尖儿的高手,也都见识了一些,我每每看一个高手出手,心中就有所感悟,可是不及细想,又被另一个人引去注意。世间的剑法、刀法、拳法,我总是贪心得看个不够。我后来才想明白些,我这些年所见的世上所谓顶儿尖儿的高手,修为未必超过师父,我做了他的弟子十五年,又在江湖上磨砺四年,为什么现在却还是居于三流,跟高手走不过十招呢?或许师父当年说的就是对的,我就是心思散漫,灵动跳脱,所谓动而不凝者也,聪明归聪明,成不了大器。师父说我顶好在天牢里关二十年,也许会有点出息。这里不就是个最好的天牢么?大雪封山的时候,就算我不耐烦了想溜出去玩玩,也没办法了!”
“你究竟要什么?”女子抓起一把豆子,在掌心慢慢摩挲,问。
“我要什么?”少年茫然地看着她。
“每个人活在世上总是要一些东西的。”她安静地道,“有的人要钱,有的人要名,有的人要权。有的人糊里糊涂,一生不曾想过自己活在世上究竟想要什么,在终了的那一刻,也不会想想究竟得到了什么。而你要什么?”
少年很认真很认真地说:“我要成名!要天下没有一个学武的人不知道我的名字。”
“成名之后呢?”
“成名之后?”少年又茫然,“成名之后和成名之前有差别么?我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啊!”
那个女子看着他,笑:“你可以名震天下,可是你绝成不了一个能掌控江湖的人。那些能翻云覆雨的手中,不会有你的一双。”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掌控江湖?”少年不解地看着她,“我本来就从未想过要!”
“对。一个人会成为怎样的人,和他/她想成为怎样的人,是有关系的。这就是张无忌当不了皇帝的原因。你应该成不了那种人。”
少年不语,好像没听懂,过片刻问:“那你要什么呢?”
那女子震了下,没有想到这个看来头脑简单、欲望强烈但是单纯的少年会反问她。
“我只要安静地生活。”
“什么样才叫安静的生活呢?”
“死水一样的。”
于是少年继续盖小屋子,一本正经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一付在此来日方长的架势。他原本和师父在荒野里,也是差不多的生活。建房子已成,就打猎,摸鱼,喂饱自己之后开始打坐练功。
那女子有自己的小屋。少年的小屋和她的,在谷中两个小坡上遥遥相望。
她安静地生活,不大捕杀动物,屋前屋后种了粟米、瓜果菜蔬。
她闲时无事,便在山坡上吹那无名的曲调。
不似笛子脆亮,亦不及洞箫圆润而纤美,音色醇厚深沉,少年以前从未听过。
“你吹的是什么?”
“巴拉曼。这个东西是用芦苇做的,回鹘的孩子们最喜欢它。回鹘语叫孩子是巴拉(bala),曼那(manan)意思是芦苇花,所以人们就叫它巴拉曼。”
她敲碎灰色的岩石,捶打,煅烧,放冷,再捶打,再煅烧,一直到烧出雪白的生石灰来。
她摸石头,挖粘土,舂、碾、磨、淘、洗、然后堆在岩洞里几个月,她要把几种东西和在一起,塑出一个个泥胚,阴干之后送进窖里去煅烧。
她玩抓子儿,江南的孩童常玩的游戏,可是她用的不是猪骨头,是碎金块和金币。
她把金币扔在地板上。地板上大把大把的金币,不同文字,不同头像,细看类别有十余种,少年只得猜想它们来自不同的国家。
“其实你不需要多少钱。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做陶瓷来卖呢?”
“我总要找点事情来干吧。”
依着黄历,已是十月间。想来谷外已经飞雪漫天,天冻地寒。谷中却无雪无霜,只是日渐短、夜渐长,夜间当风而立,略有凉意而已。
冬天谷里大大小小的动物忽然多了许多,都是来避寒的。少年晒在外面的果子给松鼠偷光了。
长夜漫漫,少年练功之余就来敲她的门。“姐姐,开门。”
女子那里总有新鲜瓜果,还有自己酿的土酒。他馋这些东西时就去蹭吃蹭喝。
少年一边心满意足地啃她种的甜瓜,一边问:“你读过很多书么?”
“我小的时候就是哥哥下了学,跟着他认几个字罢了,不读书。后来……”
“怎么了?”
“后来离家西来,在敦煌住了几时。我寄居的那家人家藏书甚丰,家主还夸耀说中原佚失的典籍他这里也有。我也不知是真是假。那时整天闷在屋子里,又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无聊至极才以书消遣。勉强算读了些书吧。”
“你再讲故事给我听吧。以前师父常常讲故事给我听的。”少年满眼的热忱。
“我没有故事可讲。”
“你不是看过很多的史书么?”少年眨眨眼,很有一付你不要把我当笨蛋打发的表情。
女子沉默片刻:“我不想讲史书上的事。”
“为什么?”
“世间事,不过‘争权逐利、党同伐异’八个字。太阳底下无新事。有什么可讲。”
“‘争权逐利、党同伐异’?”少年讶然,只是不信这八个字能说尽世间过去、现在、未来事。
“难道不是?争权,虽炎帝、黄帝、齐桓公、唐太宗不可免;伐异,如庄孟之贤亦难逃此俗臼。李斯与韩非子师出同门,他却怕韩非子夺了他相位,于是谋害了韩非子。孔子云:‘不义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可是车马辚辚,一生奔波诸侯之间,只是希望他们重用自己,好让自己推行复兴周礼,这不是逐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色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他老人家吃得那么精细那么挑嘴的时候,多少饿殍在外面呢。不当官摆得起这等谱?这不是逐利?!佛教东传入中土,道家把老子奉为神仙、《庄子》变为道经,佛道两家互相诋毁,难道他们中间必然有一个对的?我住在这个地方,见过信萨满的、信安拉的、信明尊的、信基督的,每个人都说自己信的是真神,恨不能把信异教的都给杀了!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庙堂如此、江湖如此、中原如此、天下如此!一派得势,另一派就要倒霉……人啊人啊,生来如野兽一般,最爱争斗,却要披着仁义礼智的外皮……”
她从来神色淡然,好像天崩地陷也漠然无视,此时显见得是在生气了。
少年惊讶地看着她。他从未见过她生气,一如她从未见过她快乐。
她看见他半张的嘴,忽而觉醒自己的失态,一下住口不言,半饷道:“都怪你不好。”
少年奇怪,委屈道:“我做什么了?”
“引得我说这些废话。”轻嗔薄怒,但是很好看。
少年默然,过半饷道:“姐姐你说过会留在这个山谷里的人多半伤心失意。你以前伤心过么?”
却没有回答,女子把头转过去。
窗外冬夜漫漫,长夜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