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旭蓝抱着母亲放马狂奔,只觉方珂兰不住发抖,他心下担惊,不时轻唤:“妈妈!妈妈!”
方珂兰捂住了脸,脑海中巨浪翻腾,发疯般地想道:“他在,他就在期颐!他不肯认我,宁可自残自毁,也不愿意再同我说一句话!”
旭蓝听不到回答,越加担心,又怕那个恶鬼似的怪人从后追上,越驰越快。期颐是个日夜十二时辰四城开放的商埠中心,但夜晚宵禁,旭蓝夜行疾驰,不一时就有查夜人远远喝止:“站住!站住!”
旭蓝心内从未有过如此烦燥,对于来人呼喝充耳不闻。眼见人影奔近,试图拦住去势,旭蓝绝不稍缓,马匹横冲直撞冲将过去,那几人大惊之下,纷纷向两旁躲避,只有一个身材魁梧之人自恃力大,大声咒骂着拦在前面:“臭小子,赶着去见阎王么?——”
叫声未毕,旭蓝已冲至面前,右手一推一摆,那人庞大的身子腾云驾雾的飞了出去。
方珂兰经此一扰,神智略苏,叫道:“阿蓝,停下,快停下!我们回去!”
旭蓝一愣:“回去?那人厉害得很——嗳哟,不好!我们走了,妈妈岂不是很危险?”
方珂兰知他这个“妈妈”指的是裴翠,苦笑道:“不用担心,他决不会伤害裴翠。”
“是吗?”旭蓝怀疑地问了一句,终究不放心,“我回去看看。妈,你不可与我同去。”
方珂兰道:“为什么?”
旭蓝讷讷说不出一个理由,只道:“总而言之,我回去瞧瞧就是了。”
方珂兰心中欢喜,伸出手抚摸儿子的头发,微笑道:“好孩子,你顾惜我,怕那人伤害了我是不是?”
旭蓝俊脸一红:“妈妈你武功高强,自然是不怕。但我觉得你似乎不想和那人动手。”
方珂兰一震,这个儿子凡事后知后觉,尤其是和小妍那样精灵的丫头在一起,着实显着处处落在下风,其实仅是生性善良柔顺,易说易骗而已。
她又是欢喜,又是尴尬,一时没有想好,是否把那平空冒出的怪人即是他生身父亲的真相告知,只怕他一夜之中,忽然经历大变,难以承受。只是那人动辄失踪十几年,如不能把握机会,被他一走,也许今生再无相见之机。踌躇之际,却见一群人远远奔至,她恼怒地哼了一声:“那帮家伙还真是够阴魂不散的!”
一干人奔到跟前,却非先前被甩的查夜人,尽是清云弟子。清云近来多事,李盈柳在期颐城内一住半个多月,尚无法抽身回园,因而城中清云的驻防亦大大增强,裴旭蓝犯夜纵驰,他们也发现了,纷纷上前见礼。
方珂兰笑道:“有这么多人同在,阿蓝,你可不担心我们一起回去了罢?”
旭蓝想起那人出现之时,身后命令的人明明白白便是云天赐,他执意回去,一来是记挂裴翠,二来也是有话欲与天赐说,若是这么多人同去,未免露了朋友行藏,迟疑道:“妈……”
这一声称呼出口,猛觉得几十道目光,齐唰唰指向了他,无不有惊疑好奇之意。方珂兰笑道:“好教各位知晓,正想着回园之后正式公开呢,我日前已认了阿蓝为义子。”
在众人齐声道贺之中,旭蓝微微变了面色。方珂兰紧紧握着儿子的手,生怕他一恼之下,就此离去。
方珂兰柔声笑道:“阿蓝,我们一起回去再看看可好?把裴翠接进园子去,我们母子三人一起住着。”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提起此话,旭蓝心下软了,料知她以寡居之身,突然间多出一个来历不明的儿子出来,确有难以出口之处,微笑道:“听从母亲吩咐。”
一行人折马回还,距裴宅门前尚有一箭之地,见裴宅之门依然洞开,而居室里亮起了灯光。方珂兰一阵气苦:“你招招狠毒,要害我性命,难道却肯和一个婢女闲话家常?”
但随即发现情况有异,方才悄无一人的宅院之中,有了动静声响,且个个脚步轻悄,仿佛余悸未消。
人影一晃,旭蓝抢在她跟前,大声叫道:“妈!我回来了,你在哪里?”院落里,两个下人正凑在一起,听得突如其来的大叫,一个抖索,手中物事掉落于地。
那是一盏灯笼,白纸糊成,白色烛心,烛火烧着了白纸,轻烟袅袅冒出。
方珂兰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旭蓝见裴翠房中的白色灯光,不由分说冲了进去,陡然在门口站定。
床上一个人形,连头带脚全身被床单罩住,腰间系的两根飘带垂至地面。
旭蓝缓缓走上前去,掀开了那身上覆着的床单。
裴翠平静躺卧着。
旭蓝双腿一软,跪了下去,看到死者脖子里一道显著的红印,他伸出手指,轻柔地抚摸着那道红印。
方珂兰不安地叫着:“阿蓝,阿蓝!”
旭蓝恍若梦游地抬起头来,轻声问道:“是那个人杀了她,对不对?”
方珂兰脸色雪白,胆怯地避开了那苦苦追问、指望得到一个切实答案的凄苦眼神。
“不……”她抚住面庞,失声痛哭,“他不会杀她。阿蓝,你要怪就怪我吧,是我逼死了她,是我的罪过!”
少年眼睛里的热切化作了失望,继之以冷漠。很奇怪的,那么易流泪的少年,此际眼中,却是一片干涸,半点泪痕的影子都不见。
“妈妈。”他回转头,继续盯视着死者的脸庞,柔声唤道,“妈妈。”
母亲从来不是象云姝那样美丽绝俗的人物,几年未见,眉眼的皱纹连脸上的脂粉也是遮挡不住了,但在此时此刻,她是宁静而美丽的,显然是已被人抚平的紧闭的口舌,没有痛苦也没有那么明显的皱纹,死亡的温婉,凄凄在她脸上焕发开来。
他把脸埋在母亲的怀里,轻声道:“妈妈,我记得,我们在沙漠里走,步步维艰,你把我藏在衣服底下,让那滚烫的太阳,独自烤裂你的肌肤。我们只有一袋水了,靠这一袋水我们走了三天三夜,你滴水未沾。妈妈……那时候我还小,我不懂得,你爱我的一片心。从来不懂得,我没有父亲,妈妈没有丈夫,你是多么寂寞。妈妈,你受了一世的苦,儿子还没好好孝顺你,你怎能就这样去了?”
方珂兰愈听愈怕,心底愈听愈凉,拚命摇晃他:“阿蓝,别这样,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吧!”
旭蓝放开裴翠尸身,摇摇晃晃着站起身来:“方夫人……”话犹未了,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方珂兰急将他抱住,细查之下,发现他只是痛极攻心一时昏迷。
他在妍雪遭受意外之时,若非有云天赐在一边撑着,以他那未经风尘染指的性格,只怕就难以支持了。在这短短一夜之中,接连遇到相认亲生母亲,生母用心不良,养母自尽的三重打击,再也禁受不住。
方珂兰明知用内力催醒他轻而易举,却不愿意这么做。昏迷前一句“方夫人”已令她肝胆俱裂,再不敢想象,他醒来之后,又当怎么个怨她恨她,天翻地覆?
彷徨无计,猛听身后有人吩咐:“尽快办理裴翠后事,入土为安。把阿蓝带回去,这里的事交由我来处理。”
声音十分熟悉,方珂兰不必回头也分辨出来:“晨彤?你怎地来了?”
王晨彤冷笑道:“锦云和你一道回来,单是你不见了人影,难道我和她一样相信你在期颐城里办帮内正事?”
方珂兰垂了头,茫然道:“安排裴翠后事,她只有他这一个儿子,总要一尽孝心的。”
“开吊时过来尽尽心也就是了。”王晨彤一指点过,使旭蓝陷入深睡,“傻小子伤心过度,多歇一会大有益处。”
方珂兰低声道:“他已经在怪我,如把他送回园去,我怕……”
王晨彤细细的长眉一挑,眼睛一瞪,不耐烦地说:“你又来了,枉你长得象是很开朗的样子,干什么事情婆婆妈妈的不痛快!早听我说的,这小子一进清云,就把她结果掉,这四年里面从从容容尽有时间,哪至于你今晚殚精竭虑地赶她走,却弄成一团糟!要是让这小子亲自操持这女人的后事,他每办一件,就恨你一分,你和稀泥想当好人,可来不及了呢!”
语气之间,王晨彤竟似全盘了解。方珂兰全然失却了主意,怔怔问道:“我带他回去,他反而就不恨我了?”
王晨彤笑道:“这小子的性格,一向就是花好桃好皆大欢喜,谁都怕得罪,谁都怕惹伤心,你要是这一点都不懂得去做,甭打心思认他了!”
方珂兰看着怀中儿子昏睡的面庞,泪水点点落下:“我认不到他了。他心里,只有小妍,只有师父,只有养他爱他的那个母亲,终不会有我。”
王晨彤急燥起来,跺足道:“这是你的事!我可管不了!你倒底走不走?”
也不等方珂兰表态,她径向远处,召集清云弟子与裴宅下人,嘱咐一连串事项。
方珂兰原想把那怪人和见到鬼影的事告诉王晨彤,但见她声色俱厉,雷厉风行地指挥下人,把到口边的话缩了回去。
独自怏怏地带着旭蓝返回清云园,安排在自己所住的浅金舫,让他睡下。
意如煎,乱如麻,悲愁不定。王晨彤给他点上的昏睡穴,她竟是始终不敢解开。
思前想后,耳边恍恍惚惚,不绝地反复回响着旭蓝昏倒之前的那个称呼,方夫人、方夫人、方夫人……“他不会再认我的,就连以前,他总是那么乖巧的笑容和亲近的态度,从此也是奢想了。”忽而又拿王晨彤的言语来□□,旭蓝生性柔和,或者过一段时间,养母身故的创痛淡去,又能与她亲近也未可知。
只是,近在咫尺,他眼睛一睁,她怎么去面对他对这个母亲满怀的失望,甚至还有冷漠、怨恨?
猛然想道:“他爱师父,更甚于爱裴翠。今晚他肯认我,多半还是想要求我救慧姐。倘若我能依他所求,也许他就能原谅我这无心之失!”
想到这里,不由大喜,好似茫茫黑夜之中,忽见一盏明灯。
在她颓坐的椅子近旁,是一串珠帘,因她心情焦燥,来回碰到了好几次,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碰撞轻响,这时坐下了,眼光落到某一处。
这串珠帘晶莹澄透,均是一色,唯有那儿,悬挂着一方紫玉水晶,珠帘轻摇,晶体折射出迷幻绚丽的色泽。
这是约见的记号。挂起紫玉水晶,即是让她在约定地点相见。
今夜情形一波三折,约她的人如今已在园外。但方珂兰沉吟良久,还是轻轻起身,向房内推开一扇门,露出一间精致华丽的小阁。她绝不停留,继续向内而去,卷起一幅字轴,后面赫然又是另一扇暗门,直通下地道。
地道越走直是向下,走了一段,两边换由玻璃幕墙砌成,透出去可看到碧水荡漾,金鳞游弋。她所住之处名为浅金舫,乃是靠近水边,这条暗道,是通往水中央的水阁之路。
水阁是十二云姝的大师姐灵位寄放之处,名之素馨阁,大师姐钱婉若早在清云园建成之前,便不幸谢世,因而素馨阁实际上从来无人居住。这些年来,她就在这里与人密见商议,方便而又保密。
偏是这一回例外,未至水阁,听得琴声叮咚,有人漫然吟唱:
“发与年俱暮,愁将罪共深。聊将转风烛,暂映广陵琴。”
琴音沉郁,音落落,似诉平生不得意。方珂兰惊疑之余惶恐又生,理该囚于牢内的沈慧薇怎会突现在素馨阁?且弹唱从容,分明手足得到自由。
只听女子声息在花外响起:“慧姐,何苦发此悲音?”
沈慧薇微笑道:“年来不曾见到琴具,一时难以收敛。盈夫人恕罪。”一顿,又道,“呀,云儿是你么?!”语音微带颤抖,想是意外之极,随即听到文锦云的声音:“是,慧姨,我……我回来探望慧姨。”
沈慧薇“哦”的一声,再无下文。
先前开口的那女子——李盈柳说道:“慧姐说哪里话来?慧姐,素馨阁向无人至,你和锦云在此叙谈,小妹暂且告退。五更之前,我派人来接慧姐。”
方珂兰听得花外脚步窸窣,渐行渐远,李盈柳自行离去。这时大致明白,原来是文锦云回园以后,通过李盈柳使两人在素馨阁秘密相见。李盈柳素来为人谨慎,寡言少语,年纪更比沈慧薇小了许多,平常并不见二人多么亲近,更没听说文锦云与她有何关联,居然肯担这风险,容两人偷偷会面,倒也是出人意料。
远远更鼓迢递,恰是三更时分,沈、文二人一时谁也不曾开口。星光灿烂之下,花香浮动,白衣女郎俏生生立在花丛,这几年风尘历练,明显减去了腼腆羞涩之意,平添数分端凝,乍乍一看,眉眼依稀仿佛那念兹在慈的女子昔年风貌。沈慧薇低声道:“云儿,想不到我又见到了你。唉,不知怎样感激盈夫人才是。”
文锦云泪光盈然,屈膝一跪:“慧姨!你……你受苦了。”
沈慧薇脸带微笑,柔声道:“好孩子,我不是没事么?”
文锦云道:“慧姨,你为我妈妈费心耗力,为她出园为她犯禁,锦云枉为她的女儿,岂不惭愧!”
“我心甘情愿,你何愧之有?”
“不,慧姨,怪我不曾早些告诉你。”文锦云握住沈慧薇的手,“慧姨呀,小妍……不是我妈妈的孩子!”
这句话一出,不但沈慧薇,就连躲在暗处的方珂兰也是一惊。
“你可断定?”
“许瑞龙临死之前提到此事。他亲眼见到过那个孩子,说是我有一个弟弟。那孩子身在瑞芒,收养他的人大有来头,以许相当日之权重,尚难插手。据他说来,母子容貌酷似,一见便知。我这几年身在京都,始终未能去瑞芒走上一趟。我怕慧姨知晓内情徒然牵挂无益,故意不说明白,哪知害慧姨落到今日窘境。”
沈慧薇呆了半晌,才道:“她果然不是她的女儿……我原在想,一点儿也不象。相貌、脾气、性情爱好,无一处相似。果然……她不是她的女儿。”
隔了一会,低声诵念:“儿于四月二十九辰时生。无处可携,愧为生母,弃于洪荒深岭。唯瀚海有信,人世有情,儿得不死。——这才对了啊,儿得不死……她这样写,当然是个男孩。我好生愚蠢。”
她语音轻柔,听不出是否伤心,只是有着无限怅惘与黯然,文锦云哭了出来:“慧姨,你别这样,都怪我不好啊!”
沈慧薇摇头缓缓而笑,注视着在她膝上痛哭失声的女子,那么大了,独当一面也有多年,在她面前,仍然象个小孩子一样哭笑由心,柔声说道:“你都是为了我好,我怎么会怪你?云儿,你在京都这几年,一切都顺利么?”
“多劳慧姨挂怀。”文锦云凝脂白玉的面庞上,忽地泛起一丝晕色,三分欢喜,三分含羞,“慧姨,锦云明年孝满,除慧姨而外,我别无亲人长辈,届时还得慧姨主婚,为我和咏刚主持大礼。”
沈慧薇微笑道:“你们终要成婚了,我预先恭喜,祝你们夫妻白首偕老,恩爱美满。”她自知祸事将临,朝不保夕,对于文锦云所提到的主婚置之不答。
文锦云道:“不!慧姨,我既回来,决不会坐视慧姨受苦蒙冤!”
沈慧薇怔了怔,道:“云儿,你别胡说,这事你千万不可多管。虽然是你一片心意,我却怕承受不起。倘要强做,那更是不成的。”
“慧姨,我决非信口胡言,更不会毫无根据强做硬来。”
沈慧薇淡淡笑道:“这倒奇了,小妍已是胡闹,讲什么亲眼为证,难道你远在京都,也能为我证明清白了?”
“不,慧姨,我不能证明这番丁长老遇害,是否与慧姨全然无涉,但是至少能够证明,当初指证慧姨杀害李长老,两名证人大有疑窦,自身难逃嫌疑!如果当初李长老一案系错判,那么慧姨十几年来受尽冤枉,其他事情岂非都要从头再看?”
十多年前,沈慧薇自行引退帮主之位,但身上并无罪名,只是因为后来发生了李长老遇害一案,身为十大星瀚之一的何梦云以及与前帮主同代的丁长老双双指证,沈慧薇无可辨解,因而被判重罪。文锦云忽作惊人语,不但沈慧薇,就连躲在暗中窃听的方珂兰也一时感到惊心动魄!
十数年前血案再度清晰浮现出来。
她从皇宫返回清云园,一身孤寂,满怀伤痛。
瑾郎已死,这世上至亲至近之人离她而去。玉成覆朝,背后自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数落不清。若不是瑾郎最后遗留下来的那个盒子,身心俱受重创的她,完全没有了再活下去的勇气。
瑾郎被驱逐,被侮辱,临死之时,仍然不忘清云安危。她给她的遗书之中,除了告知自己有遗孤留下以外,还提到清云隐患,一而再再而三揭起滔天血浪的那个人,事实上仍旧没有浮出水面。
她接手怡瑾留下的线索,开始调查隐在深处的那个人。但调查受到了出乎想象的压力,首先来自于谢红菁,固执地认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错,更认为她既已引退谢罪,凡事该当自我约束,她所有的权力不应该超过清云任何一名普通弟子。那时谢红菁接任叆叇帮主两年,万事不顺,祸患连起,而沈慧薇尽管隐退,在帮里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号召力,绝大多数弟子相信,只要沈慧薇仍旧做回帮主,多么纷乱复杂的局面,也可收拾得回来。谢红菁于她的戒意可想而知。
但沈慧薇一来受到覆朝之祸的牵连,二来因为出身奥秘被揭穿,在这些姊妹跟前再也抬不起头,她只得小心翼翼,一面陪着不是,一面在暗中私下追查。吴怡瑾生前怀疑的是方珂兰,她已经为了私情私欲犯下大错,很有可能就此一错再错,不可收拾。可沈慧薇查来查去,在这方面收获甚少,疑点落到了另一个人身上,便是李长老。
清云在沈慧薇上一代的人只剩下三个,白老夫人及丁、李二长老,丁、李一向位望尊崇,即使身为帮主,也对其持五分礼节。这两人之中,丁长老和沈慧薇从来便是冤家对头,怨怼甚深,而李长老则是出了名的忠厚老实,待后辈和蔼之极。这个发现真可谓是石破天惊,沈慧薇再三思量,顾虑到她的身份以及对她一贯的尊敬,仅是采取了暗中盯防,意欲查出李长老身后指使之人。
那一夜情形历历在目。——李长老尸横当场,旁边有一把血剑,沈慧薇正在检视尸身,丁长老从暗中扑出,和身扑上了自己所持的剑尖,染着了一身鲜血,随即扬声大叫:“杀人啦!杀人啦!沈慧薇杀人啦!”
何梦云如幽灵般不期然现身,仗剑护住丁长老。
她持血剑,一派茫然。方珂兰忽地现身,惊叫道:“慧姐,你、你……”
这个局做得是如此明显,沈慧薇木然而立,说不出是悲还是痛,丁长老不惜自残身体以嫁祸,无疑是逼她到了绝境。她们显然算准了她,她不会反击,不可能出口指证自己的长辈。她凄凉展起些微笑容,心中转念:“瑾郎瑾郎,我就要随你来了啊。”
黑夜之中,星月斜辉,依稀闪烁光芒,隐约看到沈慧薇的那个笑容,地上一具尸体,一个流血的老妪,愈觉可惨。远处已有灯光火影,人声隐隐,丁长老坐倒在地不住喘息,兀自大声叫嚷:“救命啊!救命啊!沈慧薇杀了李长老,又想杀人灭口啊!”
案子就这样定了下来。她这一向是在追查怀疑李长老,谢红菁等大多知晓,一言不合而杀之,是绝对合情合理的解释。——更何况,有她“谋杀未遂”的丁长老亲口为证。就算丁长老的话不作数,一向清明严正、出言无虚的何梦云的指证,就比较难以驳回了。如果说何梦云还不能够置她于死地的话,那么作为旁证的方珂兰从始至终,仅是痛哭默认,这个不说话不表态的态度,比所有的人证物证更重如千钧。
她其实知道真凶是谁。她从李长老身上拿到了一样物事,可以证明那一晚,何梦云决对是比她先到现场。
她只做错了一件事,错的这一件事足以令她万劫不复。她把证据给了许绫颜。这以后……换来的就是十余年来苟且偷生。
“那又怎么可能?”沈慧薇收回思绪,往事去久,当初的大恸大悲,恨极怨极,只如轻风徐行,“这件案子,两个直接证人,再加一个旁证,云儿,当年我就难以驳回。”
文锦云坚定地道:“慧姨,我虽无直接证据,表明慧姨冤枉,但却有足够的证据,置疑当年人证!”
方珂兰一个趔趄,急忙扶住了暗道墙壁,只觉得手足酸软,浑身冷汗直冒。清云大举去京,她和文锦云一路回来,相处时日不短,文锦云神情态度,一如往常的恭谨温文,毫无异常。这件血案,连谢红菁也是难以索解,始终没想明白其中关节之处,为了给帮众一个交代,也为了某种不可告人之心思,只能糊里糊涂的归罪于沈慧薇。当年沈慧薇尚且不能自辨,这个常年不在清云园的姑娘,又从何处得知惊天秘密?!
沈慧薇也在问:“你待怎讲?”
文锦云缓缓说道:“慧姨,京都叆叇分舵百废待兴,更与朝廷往来密切,先一两年,我需用钱开销之处甚多。每次向正阳堂申请,清云待我甚是信任,何夫人不论多少数额总是极力批给,但我总能感觉到她多方筹措的为难困窘。更有几次,她是通过了虹姨知会宗家,让琬潜先拨给我。依她的说法,是为了照顾收支方便迅捷,虹姨也没认为不妥,可是假如我猜得不错,何夫人已把自己的财产尽数拨出,如非实不得已,不会这般明目张胆地透过宗家来支款。京都这边,她已应付维艰,其他各地分舵,这两年风雨飘摇收支紧缩的种种危机,更是难足一言。”
“嗯。”沈慧薇微微皱着眉头,不置一辞。在她身为帮主的那些年,清云的财产增长之快,几乎没有哪一个帮派或家族可与之相比,她退位之时,堪称富可敌国。玉成覆朝之祸,清云也相对屏声敛息,各方面自是有所缩水,可在财政用度方面,决计不应当出现困窘之境。
“梦云心算过人,过目不忘,管理财务是天生的人才。”
“是啊,而且叆叇这两年着实兴旺,就算前些年有些难处,眼下也可好转了,可不知为甚么,在何夫人这样精明的管理之下,仍是年年赤字,从未改变窘况。锦云单以京都叆叇正常以后的收益为典例,算至全国叆叇分舵业务一年收入,大致略算了算,每年在叆叇流出的资金,足可养活一支数万人的军队,却不知这笔资金究竟流向何方,作何用处。”
方珂兰只听见自己噗嗵噗嗵的心跳之声,越来越快,越来越重,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自禁想道:“她们常自私下密议,我虽也知定是抽走了钱,但……难道竟有这么许多?不,定是锦云弄错了,那么多钱要来何用?”
沈慧薇也自呆了一阵,轻声道:“真是这样?可谢帮主为人精明,刘夫人也非泛泛,这么大的纰漏,怎能瞒得过她们?”
文锦云微微冷笑,道:“只因为清云园从未出现过财政方面的任何问题。这里有两个原因,其一,宗家有一个得力助手,名叫甘十,此人记性极好,大至盘面帐本,小到打柴买菜的流水细节,全都存在心里。但他性格孤僻,也因此被许相利用,十年里面,出卖了无数宗府奥秘而不自知。他死后,琬潜接管宗府事业,对了一个半个月的帐本,一页页一行行细细查对,才发现,宗府每年在他名下,都有极大的一笔款项,以十分巧妙的方法偷转出去。由于他通常是在入魔蛊时所为,醒来以后,还以为这笔业务真实发生。只因他和经常乔装冒充他的朱若兰师姐都已死了,无从取证,琬潜花了足足两年,才追查出来,这每年流失的一笔巨额资金,最终流向是清云园。其二,连云岭物产丰富,一年所出,本就尽敷支出,是以叆叇清云园富贵繁华,自来未尝稍减盛势。至于各地分舵,一年年白条打上来,谢帮主只是不察,她却不知,清云帐面收入逐年增加,真正实收入帐却也硕果仅存,只剩下能保得住清云园了!纵有告急,一到了正阳堂何夫人那里,便被扣下了,我还不知她有何神通,竟能把这些情况全部压下,以何夫人之能未必就能压得下来,也许在她之上,更有别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是白痴也能理会得,文锦云语锋直指上三堂!首先,谢红菁没有可能来操办这种事情,而刘玉虹若要流大笔资金出去,直接从宗家走也无不可。至于紫微堂陈倩珠和天市堂杨若华,在帮中虽属尊贵,但真正一言九鼎,足以影响到谢红菁大半态度的人,唯有方珂兰一个。
无巧不巧,方珂兰便是李长老血案中的那个旁证。当年若非她做旁证,谢红菁半信半疑,还不致下决心归罪沈慧薇。若非她做旁证,许绫颜又岂会因害怕方珂兰被牵连进去,而烧毁信物!
“慧姨,”文锦云复又跪下,“何夫人身上的疑点昭然若揭,我正是怀疑,当年是否李长老发现这件事,从而被灭了口,几个人证串通一气,又是大有身份之人,所以慧姨难置一辞。”
她垂眉敛目,方才意气风发、条理分明一一道来的那个干练女子,仿佛与她再也搭不上半分联系,沈慧薇微微苦笑起来,轻声道:“不。我猜是反过来。梦云不知何故杀害李长老,这个把柄被人拿在手里,从此沉沦。”
“何夫人杀害李长老?”文锦云一喜,“慧姨,你知道的,对不对?你一向清清楚楚地知道,谁才是真正凶手?”
“是。”
沈慧薇并不讳言,然而又道:“云儿,你听我说,虽然,你发现这么许多,但我不许你出面指证梦云,决不允许!”
文锦云大感意外:“为什么?慧姨,难道你还顾惜她么?”
沈慧薇叹了口气,心乱如麻,望着这个短短数年间,成长得如此迅速的孩子,她不知如何才能说服她。
“云儿,你为我追查线索,孜孜不息,我心中岂不感激,又怎会不顾你而去顾他人?只不过……”她略一踌躇,“只不过,这后面牵扯甚大,你锋芒多露一分,危险便也多得一分。”
文锦云柔婉而又坚执:“慧姨,我不怕危险。”
沈慧薇摇头道:“总而言之,你不要出面,云儿,千万答应我,切不可违我之意。”
她语速渐渐加快,微有惊惶。
早在丁长老自残,何梦云剑指之时,她便已想得明白,那是一场连她也无法抵敌的深谋远虑,只因她发现的秘密太多,是以李长老必须死,而以李长老之死,来中止她的追查。文锦云倘若想为她明冤,势必至于也走上当年老路。对付文锦云,甚至无需象对付她那样的处心积虑,文锦云的武功,比起那个幕后之人,还是有着一定差距的,也就是说,她只要稍微流露出一丝半毫的怀疑,就会把自己陷入生死危险!
文锦云泪珠儿夺眶欲出,凄然道:“我怎能眼看慧姨,含冤受屈,始终不明?况且清云这祸患不除,不消几年,只怕整个清云为之蚕蚀也未可知。慧姨,我本来也就是打算,寻一个恰当的机会,提醒谢帮主的,而今两件事能合在一起,不是很好吗?”
沈慧薇道:“云儿,你原先的想法就很好呀。帮主明慧,闻弦琴而知雅意,你设法点到即止便可,最好连是谁提醒都不必要让谢帮主知道。既然牵涉到如此巨额的资金流向,这么多年无人察觉,参予此事非一人两人可为,决不能掉以轻心或操之过急,帮主亲自出面查证,方为妥当。”
她还有一句未曾出口:“若直接把这事和我的案子联系起来,一涉及我那里,帮主有了先入之见,便不容易分得那么清楚了。”
文锦云急道:“那不成,难道慧姨甘愿冤沉海底?”
沈慧薇沉默了一会,缓缓道:“云儿,我曾在你母亲面前发过誓,决不再自暴自弃,自伤残躯。她们逼我过甚,我总不会一味的逆来顺受。”
她抬头眺望远处,仿佛那高远寥阔的星空之中,有那一生的知己,月波似她柔和笑颜,星光似她关切明眸,清风细细,似她谆谆告嘱。
“慧卿,如若我这次非死不可,请你千万不要死。死谓轻,生谓重,生是漫无边际的承继。我很自私,慧卿,我把难以做到的那件事,请求你来做,但是,你一定要答应我,无论遇到什么艰险困苦,你总要好好的活下去,不要逃避,万事不要再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