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浪滔滔,华妍雪一落水中,即卷着她沉向河心。那浪头每一记打在胸口,都似有翻江倒海般的难受,依稀听得岸上人凄声直呼,神智一分分涣散开来。
恍惚中一条浅浅的影子,翩然游动过来。她最后一个念头是:莫不是一条大鱼?看起来老天爷要我死无全尸呢。
居然再度醒来之际,迎面是一双熟悉已极的温柔眼眸。
大雨倾盆如注,沈慧薇全身湿透,苍白的脸,透过雨帘,象隔着梦幻隔着重雾的不真实。
怎么可能,又是慧姨呢?她的慧姨,她是一心儿的怜悯她,痛惜她,但到头来,又是她千难万险来救她么?
她手指一动,可惫懒得全身无力,只睁大了双眼,那眼泪成串成串的滚出来,即使从前也在生死边缘打过转转,可平生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只觉得凄凄惶惶,如惊鸦难觅栖枝。
“不哭。不哭。”
沈慧薇低声说,微笑起来,“你受苦了啊,我的孩子。”
妍雪嘤嘤哭着,不解地问:“可是……她们不是锁住了你的功力?”
沈慧薇抚摸着她的脸庞,眼睛却只看着地下,道:“你慧姨一生无用,所会的,多是这些旁门左道的功夫。我没教过你们,单单是怕你们会因此而更瞧不起我。”
华妍雪大恸:“怎么会呢?慧姨的本领好神奇,以后一定要教我!”
“教你以血脉冲关,或是魔蛊?”沈慧薇恻然而笑,“这些都是很不光采的功夫,练起来害人害己。她在世时,一向不赞成的。”
不必问,妍雪知道那个“她”是谁。“她”不赞成的事,沈慧薇一定不会去做。她向来都很少用,即使清云长期与之相处的同门,知道的也不多。因此王晨彤一心以为锁住她功力,她就无法脱困了。
然而毕竟是为了这个淘气爱闯祸的孩子,她又一次用出“她”所不乐见的功夫。
沈慧薇当然不会想着就此反出清云,但华妍雪伤重难行,更怕被人发现,想来想去,只有冒险把她一起带入囚车。
妍雪伤势太重,只恐旅途有变,况且王晨彤那样精明,车里藏了一个人,时间一长,肯定看得出来。沈慧薇迫于无奈,终于出言阻止了王晨彤的行程。——口唇不动,传言四方,自然又是“不光采”的功夫之一。
王晨彤挑帘来看时,万万未曾想到,那车座底下,就藏匿着冲入河中的重伤女孩。
清云停下来寻找华妍雪的下落,这三天内沈慧薇无日无夜替她疗伤。众人都将她当囚徒看待,每日除送饭而外并无人过问,直至滞留的最后一日,沈慧薇叮嘱妍雪自去。
“留在这里,若是被发现了,我只怕仍要保不住你的。”
沈慧薇满含歉意。作为小妍的师长,也接受了小妍全部的敬与爱,而她并不能完全尽师长之责,“伤好以后,你也别直接回清云,上京去找谢帮主,跟她一起回来。”
妍雪怀疑地看着慧姨,以为她弄错了:“谢帮主?我去找谢帮主?!”
沈慧薇微微沉了脸,她其实并不愿意看到这个女孩对清云师长辈那样桀骜不驯的态度,她不理解为甚么,妍雪那么久以来,仍旧不能对清云有真正的归属感。
但此时也非大讲道理的时刻,她只轻轻叹了口气:“谢帮主为人严苛,公私分明。”
妍雪敏锐地捕捉到她的不悦,更不愿意在此时惹她烦恼,只得答允了。临走,沈慧薇又嘱道:“小妍,见了谢帮主,你那些信口开河的证词,可不许再随便出口了。”
妍雪噗哧一笑,道:“我句句实话,谁又能证明那是假的?”
沈慧薇微笑,半是哄半是劝:“你原是真的,不过,这件事也无需把月颖再牵扯进来了。她一生苦恼,待你又不错,你忍心么?”
妍雪急道:“慧姨你更苦恼!”
沈慧薇不说话了,只一味沉默。妍雪猛然又心酸起来,低声道:“对不起,慧姨,我听你的话。”
“但你还是没听她的话啊。”听完叙述,旭蓝轻轻地说。
妍雪道:“我实在是心不平。慧姨非但不许我为她那件案子去做证,她也不允许我指那夜打我入河的那人就是王晨彤,我不明白何以如此,就不声不响给人踩着么?”
旭蓝道:“她自然是为了你着想。你做的那个证词,半是猜测,没甚么用处,那位吕夫人一时又找不到了,但她私自逃走的罪名,总是要追究的。你一口咬定了吕夫人,又势必和谢帮主对顶,那鸟人就更无证据指明是谁了。她是不想你涉险。”
妍雪叹了口气,道:“说来说去,还是我无能。妄想保护慧姨,到头来反而要她来救我。”
旭蓝听她说起“无能”,仿佛有些耳熟,才听过不久,怔怔地想着出了神。妍雪笑道:“傻子,又在想什么?”
旭蓝问道:“这么说来,你并未去找杨伯伯,今夜之事,都是无意的了?”
“还说呢,都怪你!”提到这事,妍雪突然间就恼怒起来,狠狠踩了他一脚,旭蓝不防,被她踩得大叫一声跳起来:“你、你……”
“我什么?你这混小子,我叫你小心,不要让人跟踪上来,你倒引了一个又一个!哼,你是存心让那个甚么丑八怪父亲抓我的对不对!”
旭蓝叫屈:“除了方夫人,其他两位,和我无关吧?那个……那个人可在我之前就到庙里了。”忽的灵光一现,“即使方夫人也不是我引的!她一定是跟踪那人,而那人估计受了云天赐所托,查你的下落,至于他打什么主意,这一点连天赐也未料到。”
妍雪倏地沉下脸来:“什么云天赐雨天赐,不许你再提到这个名字!”
旭蓝一怔,不知是天赐抑或是自己哪里又惹到了她,正欲追问,黄色衣袂掠至身边:“可以跟我回去了吧?”
她两眼通红,脸上犹自含着笑容,这也可算得委曲求全之至,旭蓝心下便一软,但觉妍雪轻轻挣脱他手,向后退去:“你回去罢。”
“那你?”
妍雪摇了摇头,露出一丝畏惧和嫌恶。
杨独翎从后上来,一面还扶着垂垂欲死的成湘,接口道:“既然如此,妍雪和……贤侄,暂且到我那小住。”
方珂兰看着成湘,泪水几乎又垂将下来,这个浪迹游子,今日一别,或许今生今世再难相逢,旭蓝打从出生就没见过这个父亲,让他们能有暂时相处的机会,份属应当,长叹一声,不告掩面而去。
杨独翎在期颐自有住处,本已有杨初云一个病人,多了成湘一个重伤,医药倒是一切现成。旭蓝起初历经大变,颇有怨恨父母之意,待见生父伤势,是他亲手造成,不免存疚于心,口上虽没认他,整日磨蹭着不肯出房,靠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在镂花窗槛上画着各种花纹,只低着头,也不看人,也不开口。天气晴明,半边长窗从内向外开出,有大丛绿叶,捧着金、粉、红、白各色菊花,枝叶纷披,映出这一个少年,鲜妍明媚。
成湘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自己一生飘零,和方珂兰决裂之时,他也知道方珂兰身怀有孕,但是既遭分崩,她又是有夫之妇,根本不曾想着会把这孩子生下来,谁知相见已是个规规矩矩的小大人了。
当下欠身起床,旭蓝听得响动,回头道:“怎么了?”
成湘道:“我想出去走走。”
旭蓝拿过一件长衣给他披上,服侍套上鞋子,便扶他慢慢走出房来。成湘心中温暖,微笑道:“你几岁进清云,她怎么便肯收你?”
旭蓝沉默了一会,说道:“起先师父住在幽绝谷,不过等我去时,她已经回到冰衍院了,是为了教小妍之故,……夫人们说是好事成双,她不便拒绝。”
“她和那女孩子甚是有缘。”
旭蓝望了望他:“小妍可能是师父故人的女儿。”
成湘忽然剧烈咳嗽,一时不绝,旭蓝扶他坐下,问道:“请你告诉我,那天夜里对小妍出手的究是何人?”
成湘喘着气,笑道:“你自己不都说了是我?”
“不是。”
“嗯?”
“你光明磊落,就算假装得凶神恶煞,也并不是真的要下手。”
成湘呵呵一笑,这句话不硬不软,倒是顶不大不小的高帽,忽然沉下脸道:“你这个师姐,我确曾起意杀她,就在她刚出生时,我也几乎杀了她!”
旭蓝倒抽一口凉气,不由得退了几步,成湘乜斜了眼,冷笑道:“害怕你父是凶手么?”只说到一半,却见那少年惊骇之中,慢慢缓和下来,反渐起一种喜色,急步上前攥住他手,道:“你……小妍出生……你便认得她?那么,她身世如何,你是知道的了!若是告诉师父,岂非解她一桩心事?”
成湘哭笑不得,原先做出的一种恶容僵在了脸上。
就在此时,妍雪清冽爽脆的声音从院子外面一路传进来:
“阿蓝,阿蓝,快来呀!”
她飞也似的冲进院落,不由分说拉起裴旭蓝,笑道:“杨大哥的母亲来了呢!阿蓝你快去看,是慧姨的妹妹呀!”
旭蓝大吃一惊,登时将别念抛在脑后,跟着妍雪一路穿廊绕院,一溜烟进了画堂。
但见堂上一个绯色衣裳的少妇,眉色温润,唇齿含笑,正在指挥下人,把带来的行李物件归处安放,一旋身,绯色衣裙如云飘洒散开,见着他们,眉儿眼儿都弯了起来:“那是小妍和阿蓝吧!”
裴华缩身不及,笑嘻嘻上前行了一礼,那少妇一边抓了一个,从头到脚细细一看,笑道:“早几年我们那个笨小子回来,便对你两个夸不绝口,成日价挂在嘴边,这也好,那也好,竟无一样一人不好。今日一见,哎呀呀,果真是名不虚传。我姐姐闭门不出,原来藏了两个宝贝不肯拿出来,嘻嘻,不出则已,一出呀,便是惊世骇俗。”
她一行说,一行笑,两个孩子简直毫无插话余地,不禁面面相觑,想不到沈慧薇的妹子,竟是这样一个顽皮女子。看她容色之间,果有几分与沈慧薇相似,裴旭蓝盯着这几分相似,不知不觉楞了神,淡淡的忧伤浮上心来。
妍雪抿嘴,吃吃笑道:“沈阿姨,说哪里话来,早知道沈阿姨这般和蔼可亲,我们怎么都应该早些来拜见的,这都怪杨大哥……”
她管杨独翎叫“伯伯”,但对沈亦媚,便按照慧姨那边的排行来,沈亦媚听她忽然怪起杨初云,倒一楞神,妍雪已笑道:“都怪杨大哥,把个妈妈藏得宝贝似的,平时连介绍都不提一句,今儿还是我们特特偷偷跑来一见呢,沈阿姨你是明白的,要不明白呀,岂不是怪我们怠慢前辈么。”
沈亦媚笑得花枝乱颤,连声道:“他呀,爷儿俩个跟白痴似的,懂得甚么人常往来,只是丢人现眼!”
说笑归说笑,裴华两个深知她是为了听报宝贝独养儿子病重,特地赶过来的。稍稍一坐,便即告辞。
杨独翎在期颐的这所宅子前后五进,花庭幽深,屋舍不计其数,如此规模,倒象当初买下来是要收拾了作为常驻之地的。在沈亦媚未到之前,住进的几个人一个个深怀心事,不言不笑的,就连爱说爱笑的华妍雪,也打不起精神。因而这大所屋子,显得进深而僻冷,无有生气,等沈亦媚一到,先不许杨初云躲在屋里静养,硬把他拉到花园。花园里她带来的小狗小猫跑了一地,下人中有年纪小喜爱宠物的,便忍不住搂搂抱抱,沈亦媚非但不管,反助其势,嘻嘻哈哈闹将开来,引得裴华来看,也玩了起来。
杨初云病已大愈,不过是心里不痛快,躲在房里,与裴华初时尚有几分介介,过得一会,彼此渐渐亲近,又约略找回旧时情谊:“爹娘之事,他们自有承当,我和旭蓝有八拜之义,若是就此撇开,不是丈夫行径。”
况且除了裴华与他交情深厚以外,心里还盘旋着一道淡雅宜人的影子。妍雪固是尖牙利嘴令人难当,旭蓝却老实,引着他一句句说来,把那道影子,又分外往心上缠紧几匝。
直至夜晚掌灯入室,沈亦媚与杨独翎夫妻相对,低声道:“倒底是怎么回事,你可对我实说了罢?”
杨独翎叹了口气,道:“我所知的都是表面光景。”把连日来所见所闻,一一说与妻子,连儿子中途走失是何缘故,他也毫不隐瞒的全盘托出。
沈亦媚眼里泪光频闪,忍得一时,终于还是哭了出来:“姐姐一生命苦。她那般能耐,在江湖上那些风里来火去里去的的日子,从没吃过什么亏,可都是毁在她自家同门姊妹上头。她看待她们,一向比我这亲妹子还更亲一些,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杨独翎道:“就难在她自己逆来顺受,江湖中门派之见甚重,我是不便插手,可也不能眼睁睁地……”
他沉吟不语,似是犹豫如何措词,沈亦媚噗哧一笑:“你少在我面前装神弄鬼。哼,你就是有贼心没贼胆,若是当真敢做了什么,你当我没人给了,硬要塞给你。”
杨独翎微微一笑,心说:“你那时可真是不管三十七二十一,强凶霸道塞过来的。”——当年他身中剧毒九死一生,若非沈慧薇仗义相救,早就命断卡塔雪山。他非但记得那份恩,也同时记下了那份情,然而,流水纵有情,枝头繁花却无意,反而是沈慧薇见他可靠,心心念念将妹子托付于他,姊妹俩连塞带骗,终于是做成这门亲事。——但这话心里盘算千遍也不敢出口,见妻子在灯下笑靥如花,明眸流徕,美貌不减盛年,心中一荡,“亦媚!”
沈亦媚嫣然一笑,道:“我来时已想过了,明日往清云走一趟,先去探访姐姐。看看她是何意思,再作决定,盟主夫人姐姐落难,盟主夫人急得跳脚,架刀横枪、跳河吊颈的逼着老公出头干预。你看这好是不好?”
杨独翎早不成一语,哪里还说得出个“好”字来,只是笑嘻嘻地瞅着妻子,猛地说:“啊呀不好,要是她们不让你见又如何?”
沈亦媚脸色一寒:“甚么话?!亲妹妹要见亲姐姐,就是死囚犯也不得阻拦,清云胆敢阻拦,那才是没事丢碴,自寻没趣呢!”
商量既定,暂且熄灯安歇。
却不知夜深露浓,花园之中,却还徘徊着一条影子,华妍雪踏月未寝。
这些日子以来,发生无数变故,有些是她自找,民间女孩本不该去攀上那皇亲贵族,江岸边一场搏击,虽然不是由天赐引起,然而她却象从一场大梦中猛然苏醒过来。除此而外,她隐隐约约看见了自己扑朔迷离的身世,向她似是而非地展开。还有是关于慧姨,真正与她敌对的力量目前为止已然显山露水,决然是王晨彤无疑,且直觉可能也有方珂兰,但她若想为慧姨出上一份力,那还是人微言轻。
立也难,行也难,坐不稳,梦不成。十四岁的少女,第一次真正陷入满腹愁闷,诸事一团乱麻,解不开,放不下,若是一个应对不善,瞧这情势,只怕惹来杀身之祸。
最郁闷的是连一个商量的人也没有。旭蓝自己也遇上一大堆事,不能事事拉扯上他。提起慧姨两人无非坐困愁城,索性不提为上。
但不知芷蕾在京可好。芷蕾身世虽是明朗无疑,但这身世所带来的压力却也太过沉重,想来她那里也是虎狼环伺,凶险莫测。以前事事有个商量,即使是看法相左,争争吵吵,终归又复如初,谁曾想一旦分离,后会无期,他年再见,不知是你有命还是我有命?
她徘徊□□,见秋风起处花叶凋残,这空落落的园子里,人影两孤单,月照一层凄凉。
正在彷徨之间,忽听得有轻微沙沙声响,她起先以为什么小动物经过的声音,并未在意。那沙沙声停了一下,复又响起,声响竟是很有规律,倒象是人在行走。这半夜三更鬼鬼祟祟,一定不正常。妍雪身子一缩,躲在太湖石后,听那声响越走越近,又转折向西。她微探头,果见一条影子径自向后园去了。登时心头乱跳,那背影好生熟悉,俨然是那个曾在山神庙里擒过自己的丑脸人成湘。
妍雪性情刚烈,素来恩怨极其分明,对此人生擒无礼未曾追根究底,一言不发已属百般隐忍,那是念在他是旭蓝生父。可心中芥蒂未消,那天被他制住在神像之后,亲眼见着此人和那夜河畔将自己打入河中之人的身手一模一样,知他与这前后发生系列事件都有莫大干系,此刻见他偷偷摸摸的行动,更不能忍,眼见成湘翻墙而过,不假思索跟了上去。
期颐全天不闭城门,夜来巡守甚严,成湘径往城东郊外而去。妍雪隔了两条街遥遥跟着,她轻身功夫不弱,又加倍小心着意,居然成湘一点不曾知觉。
成湘起先走得较快,行半个时辰左右,大概是旧伤未愈,步履渐缓。但一至远郊,小道纵横纤陌,与一片疏林相交,妍雪跟得较远,一转眼竟失去了他踪影。
跟了半夜,不承望白白辛苦一场,妍雪大恼,独自发了一会子狠,闷闷不乐地望回走,忽闻身后一阵乱响,几个人不知从哪里追了出来,拍手大笑。
“华姑娘,可找到你了!”
“找得我们好苦啊,华姑娘!”
妍雪怔怔地向他们看了一会,隐约记起,这是她从清云后山逃脱之后,收伏的一批活宝,程铁映,祁中和,王达,戴通和匡弋,中途邂逅云天赐,便把这五人甩了。她原也未将他们放于心上,那里想得到这五人在此出现。五条粗鲁汉子围在她身边,又笑又跳,喜容满面发自真心,妍雪心中没来由一阵温暖,神情微矜,冷冷道:“你们从哪里来?怎么说在找我?”
那精瘦汉子匡弋最初得罪她,却也因此与她混得最熟,情知这小霸王面冷心热,越是表面上做得恶形恶状,越是心中喜欢,赔笑道:“姑娘,自从姑娘跟着那白头发小子跑了……”
妍雪脸色一沉,匡弋急忙转变口风,“……您中途有事离开,小人们患得患失,不知往何处找您。华姑娘原说过要上期颐来,咱们也就跑到期颐来碰碰运气,在这边搁了两个月了,整天城里城外晃悠着,指望着能遇上姑娘。果然老天爷可怜咱们,倒底碰上了!”
“嗯……两个月了么?”
这两个月,当真数不清经历了多少风雨,以至于她一时之间,都找不回那一个多月前的情境心绪了。萍水相逢,万料不到这几人竟如此死心塌地,外表依旧淡淡的:“你们找我,是为了什么?”
匡弋一愣,只觉这话不好回答,想了想,忸忸怩怩地道:“这不是……小人们立过服辩……”
妍雪眼神锋锐如刀,吓得匡弋打了个寒噤,登时不敢再说,妍雪冷冷地道:“难得你们找了我一个月,服辩之事,这就一笔勾消了。你们走吧。”
五条汉子面面相觑。
晨曦将晓未晓,晨雾从远处林中弥漫出来,薄薄披了她一层,映得那秀丽出尘的容颜朦朦胧胧,略略透出几分苍白、憔悴,恰似那清晓之间,一段宛转、伤怀。神情委顿,倒象是大病过一场,和之前他们碰到的华妍雪,即使衣着不整,可是神完气足,颐气指使的霸王模样,那是差得远了。
妍雪走了两步,见这五人仍旧跟着,心头烦恼:“你们还跟着做什么?真以为我不敢撵人?!”
程铁映大声道:“华姑娘,咱们虽是粗人,可还记得当时立过服辩,还不出三千两银子,便是一辈子做牛做马,也要跟在姑娘身边!如今银子是没得还了,万万不可自食其言!姑娘你很不开心的样子,是否那白头小子欺负了你,我老程和他拚命去!”
妍雪啼笑皆非,还想再撵,依稀看见有人出了远处那片疏林,她心中一动,慌忙向道边隐藏,低声道:“快装成地痞打架的样子,不要露出破绽!”
几人领会,当下嘻嘻哈哈,相互吵嚷、追逐,装成一群赌了一夜、喝醉酒的地痞流氓,他们本来就是江湖上的小混混,这流氓之气是信手拈来,做得逼真。成湘从他们身边走过,连看一眼都懒。王达正巧和他打了照面,脱口惊呼:“鬼啊!看那个人的脸!”
戴通把王达一推,笑道:“哈哈,小子,再丑都比你人样!——他是天下第二!你是第一丑!”王达大怒,两人扭在一起。
成湘听得清清楚楚,他自毁容以后,对世人诽谤议论早就习以为常,根本不予计较,自顾走远。
妍雪从藏处现身,匡弋等默默无声地围了上来,妍雪叹了口气:“这么说,你们是铁定不走了?”
众人一齐摇头:“不走!”
“但是我并不会把你们带入清云,若是妄想借此一步登天,那还是及早收回念头算了。”
五人大喜,纷纷嚷道:“不会不会,小人只要跟在姑娘身边就心满意足,决不是想进清云!”
妍雪当机立断:“好罢,没时间跟你们瞎搞,我要追那个人去,你们在后跟来。——我会留下记号。”
成湘重新进城,看他行路的方向,并非是回杨宅,妍雪心中冷笑:“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去郊外,只是这么一会儿功夫,自然不是去会人的,定是与他那瑞芒主子接头。此人不怀好意,说不定有不利大离之行为,我倒要看看他想做什么坏事。”
沈慧薇禁言,向来除了武功不教别的,她年纪又小,对于家国本无清晰爱憎之分,可是当前情形,这关系到“瑞芒”二字的万事万物,均是罪无可赦,这成湘更是一举一动皆为恶。
天色将透之时,各处饭店旅馆亦先后开张,他走入一家名为“天下客”的客店,不复出现。
妍雪好不奇怪,莫非他约了人在这个地方接头?转念一想,这成湘狡猾奸诈,别是发现有人跟踪,假装投宿客店,不动声色将她甩了。
当下装做认路模样,慢慢的从店面前走过,走了两步,看看门牌号,摇摇头,又往回走。却见那店中刚巧有人结帐出来,见了她惊为天人,直勾勾盯了几眼,低声咕哝:“今儿一早真是活见鬼了,丑的太丑,俊的可也太俊。”
妍雪在那附近来来回回的走,本是要引店里的人同她讲话,便笑盈盈地转过来,未语先怯:“大哥,借光问个讯!”
那人笑道:“小姑娘,你要问什么?我看你在这走了一会了,想是迷路了吧。可惜我不是本地人,你要问家在哪儿,我可说不上来。”
妍雪红着脸道:“不是的。我是……访一个朋友,找不到路了。我很累啦,想找个地方歇歇脚,只是这会儿天才亮,这客店能不能住呀?”
那人失笑,道:“小姑娘,你以为只有晚上才能住宿么?这店门开着,迎的是天下客。这不,才刚一个丑鬼进去,凶得跟要杀人似的,一迭劲地要上房,还要把早饭送到房里头,伙计正发愁呢,一早迎了个瘟神进门,不晓得这一天生意是不是连带着倒霉了呢!小姑娘身上若有银子,只管去住,人家欢迎都来不及呢!”
此人看来夜来睡得极好,一大清早,啰啰嗦嗦精神百倍,妍雪笑一笑,便朝客店方向走去。那人还在大叫:“喂,小姑娘,以后别单身一人跑出来访什么朋友,这世道外面坏人多啊!”妍雪头也不回,觑着地面上一颗小石子,走过去脚跟一掂,便听那人呼痛:“哎哟,这哪来的石子儿,弹我腿上了!”
她走进客栈,果然店里伙计正在那里唉声叹气,见了妍雪,不觉眼睛也亮了:“姑娘要住店么?”
妍雪扔一锭银子在柜台上:“给我一间上房,就要那个丑八怪隔壁的一间。”
店小二惊疑道:“姑娘和那个……那位客官是……”
妍雪确定了成湘果在店内,大乐:“怎么着呢,你看我和那丑八怪象一路的么?”
店小二堆起满脸笑容:“那肯定不象。姑娘你这般美丽高贵,怎会和那凶神恶煞一路呢?”
妍雪把那伙计袖子一牵,走到旁边,悄声道:“实话告诉你吧,我是清云弟子,那人是个江洋大盗。我盯了他好几天了,只等人赃并获抓他起来,你可不能透风声出去。”
向店小二略一晃手,指缝里银色一闪,似是甚么表记,清云在期颐数十年,威望甚隆,园中美女如云,个个身怀绝技是出了名的,店小二虽没看清那珠花的模样,又岂敢说他不认识清云信物,忙道:“是,是……不敢!不敢!”
妍雪笑道:“这就是了,你替我安排房间,等一下我还有几个同伴来找,你也不必声张,悄悄儿带过来。”
她一个小姑娘,说什么“人赃并获”,店小二原本还有几分疑惑,一说还有同伴,连原有的几分疑惑也打消了,忙带华妍雪上楼。
过得不久,匡弋等五人果然跟来,妍雪知他们武功低微,若是叫他们暗中盯梢,被成湘发觉反有性命之忧,便只差他们去替自己买一套替代的男装来。从今而后,不许叫华姑娘,以名为姓,改称“薛少爷”。
成湘所住的那个房间,始终绝无半点声响,以妍雪性情,耐不住寂寞,总是希望发生大事,闹得越大越好,谁知他缩在房里毫无动静,她这边也只得闷着,毛毛燥燥地不痛快。
于是重又下楼,拿银子贿赂了店小二,换他的直襟衣裳,要进成湘房去,店小二担心道:“姑娘,你可得小心,那人脾气不太好,原只说把一日三餐送去,中途却不许人再去。”
妍雪心想若是无所事事地等到中午,当真会把她病也急出来了,更或许成湘这只是个花招,其实人早已走远了,自己岂不当了一回大傻瓜?也不理小二好意,托上茶盘,直向成湘客房,敲门道:“客官,小的给您送茶水。”
侧耳静听,里面仍是一点声息也无,门却虚掩着。她推门而进,骤然一惊,只见成湘好端端坐于床上。她全身一震,抓紧了手中茶盘,但坐着的人并无丝毫反映。
定了定神,发现成湘盘膝而坐,双目紧闭,有蒸腾的白气淡淡自他头顶缭绕升起。华妍雪恍然明白,成湘受了铁枪重震,内伤未曾痊愈,是以躲到客店之中。他明明可以在杨宅疗伤,却不肯回去,看来其行为果然欲瞒他人。不知为何,突然地怅然若失,忍不住替旭蓝难受,此人说走便走,对儿子竟是全无半点留恋。
她怔怔出神,竟忘了凶险就在身旁,幸亏成湘只是不闻不问,头上白气渐渐浓冽,看来是练功到了极其紧要的关头。妍雪把茶盘放在桌上,悄悄退了出去。
看见了那样的一幕,虽然并无任何特异之处,可是有那么一点尖锐的东西,却刚巧刺中深心。
她从很小时就感觉到,有意压在心头最深处不愿记起的点点滴滴,竟然不可遏制地自心间泛了起来!
在死的艰难里,迎来生的痛楚。就象裴旭蓝前一刻送去一十四年养母之丧,后一时认得生身父母,这般大悲与大喜、大起与大落的交替轮回,岂是平常心可以平常承受?
比起他来,自己身世的混沌,是幸是不幸,孰难以料。
多少次,她从梦中惊醒,想起从前清云园中对她若有若无的关爱,想起吕月颖因一块玉珞而杀机顿消,想起沈慧薇在那荒芜谷中哀哀泣告。
没有人,从来没有人可以断定她是那坯黄土之下那人的女儿!哪怕有十一的可能,或许清云早就加以确认!可是没有,她不是,她不是那人的女儿!
而她今日的一切,多多少少是因那人儿而获得。
如果她只是被遗弃的命运,如果她只有弃她如蔽履的双亲,……如果她的身世,一直都只是存在于人们想象中的一个假象……如果……如果她不是那个大家所想象的那个人的女儿,如今便已风雨飘摇的她,更将失去仅有的欢爱……她会成为一个笑话,失去慧姨的爱护,遭遇知己的冷目……那才是真正噩梦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