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柔缥缈的歌声,还在鲛人岛的四周响起,一尾又一尾的鲛女手捧人头,耳鬓厮磨,将其中的魂魄吸出来,嚼碎榨干,然后再将僵硬的头颅随意扔在海水当中,扑通一声便沉入海底消失不见。
月光发寒,让低伏在海面的雾气都变得僵硬起来,迟迟未动。
许道望着眼前唯美而又血腥的场面,目中虽然平静,但是脑中却是念头翻滚,种种洪流一般的想法在他脑海中奔涌。
仔细梳理再三,阴沉之色终究是爬上了他的面孔。
吴国洞天虽然破碎,西海妖孽虽然盛行,但是今日以前,许道都不甚在意,只以为是需要多杀一批妖魔、多斩一批道人罢了。
可现在了解了西海环境的根源,他顿觉棘手起来。
如果只是礼崩乐坏、人心丧乱,尚可有救,但现在是天崩地坏、灵气枯竭,仅仅荡妖除魔的话,如何能救之。
恐怕西海如今的场面,也不是西海道人所愿意看见的。毕竟不少的书籍当中,都略微记录了当初道人们的绝望和叹息。
思绪翻滚着,许道暗想:“想来千百年的时光下来,这些道人都已经身消道死,再无一个存活。”
绝望和叹息,都只是遗言罢了,仅存于书中。
他甚至可以想象,千年以来,特别是在圣唐破灭的初期,必然有无数的道人秉承着各种道脉的余韵,竭力抗击妖魔、斩杀吞魂炼钱的妖道。
其中也必然有道人,真凭借着道脉的底蕴,成功在各方岛屿中荡清妖魔,坚持道义。
可惜的是,灵气枯竭中,等此种道人的伟力衰败,其要么沦为凶兽口中的血食、要么被部下噬杀、要么就不得不也堕入抽魂炼钱的境地。
三者都不为者,必然是玉石俱焚,整条道脉连同麾下的活人,皆数自焚而亡了。
在时代的残酷和洪流面前,个人之意志中中终归是难抗天意的。
许道心中默然,他侧过头,目光幽深,落在了黑船角落中的船工身上,并仿佛穿过了甲板,注视着船底的几百口菜人。
“或许对于凡人来说,如此一条路径,看起来虽然是残酷了一些,但它总归是一条活路。”
想到这点,许道的眼睛微眯了起来。
山海界的生灵众多,鲛女、狐女、蛇女、精怪妖灵种种,数不甚数,但唯独人,天生有造化,出世即有灵性,长大成人既可形成完整的魂魄。
而人之以外的智慧生灵,非得凝练出了妖气,才会逐渐诞生灵性,又只有在步入炼气境界之后,方才会诞生出魂魄,具备完整的灵智。
其中出世即具备妖气者,更是少之又少。
在此末法时节,灵气枯竭,人族虽然沦为了家禽,但却不用担心彻底绝种。毕竟世间仅此一种上好的灵气肉矿,有点脑子的都会豢养,而不会斩尽杀绝。
至于其他的智慧生灵,在这场劫难中消亡的,数不胜数,难以估量。
甚至许道可以断定,只要山海界存有最后一个修士,那么无论他是人修还是妖修,至少在其身亡之前,必定会有一批凡人继续活着。
但是感慨几番,许道望了望月空,又是皱眉起来。
他忽地想到了自己,其离开吴国之后,唯一期待和欢喜,便是西海中的修道资粮丰富,能让他结丹
可如今许道却意识到,西海的资粮虽然丰富,但全都带毒,顿时心塞起来。
要知道,不只是从凶兽血肉中压榨出的灵气,被煞气所污秽了,有毒。从凡人魂魄中压榨得出的灵气,同样也有毒。
当今道人所炼制的符钱,除了“血钱”这个称呼之外,恰好还有另外一个词:“香火符钱”。
正如许道尚在吴国时就顾忌着的,香火真的有毒
香火者,乃是生灵死亡,魂魄消亡时,所遗留出的精纯念头,或者说精纯的魂魄碎末。如此念头,生灵死时的执念越强,则所能获取的越多。
上古之时,只有天地神祇享受生灵活物的供奉,方才能享受此香火。后来道人们得了神祇权柄,同样也能享受此种香火,吞魂食灵。
但是天地神祇之所以消亡,道门中之所以禁绝香火,便是因为香火为人之念头所化,如此灵机虽是精纯,且因为是魂魄所化,极度阴神消化。
但恰是因为它是念头,当中蕴含着生灵死前的执念,神祇和道人在炼入体内后,会不可避免的被影响,直至自身意识出现异化。
从书中,许道也现在已然知晓了上古神祇消亡的原因:那便是成也香火,败也香火。
被香火缠身的神祇们,或是为凡人们的七情六欲所挑动,越是强大就越是失去自身意志,逐渐道化,或是一不小心招致了凡人们的怨恨,转眼间就分崩瓦解。
再加上还有道门的存在,道士个个伐山破庙,夺取灵根,神祇中苟延残喘的也是一一消亡,逐渐的陨灭于天地之间。
等到道门意识到了香火的危害,在禁绝香火的同时,也按灭了神祇复苏的可能。
如今天崩地裂了,道士们又抢先从故纸堆中翻出了“香火”,天地间恐怕依旧不会再有神灵的位置。
有着神祇血淋淋的例子在前,道人们绞尽脑汁,千年以来想了不少压榨魂灵的法子,并且改良无数,最大成果就是在符钱基础上,钻研得来的香火符钱。
每一枚香火符钱,其钱币本身就像是一个酒坛子,流传世间,得以经受时间的沉淀和红尘气息的打磨,如此能让符钱中的香火变得精纯,杂念消退,愈加接近于灵气。
只是黑船上,许道正摩挲着身前一枚血钱,他对比着,心中微叹:
“这法子窘迫的很,虽然将香火炼制成了符钱,但道人们依旧是饮鸩止渴,只不过是换成慢性毒药罢了。”
钱币能在世间所流通的时间,终究还是太短。
若是想要其内的香火彻底化作为无毒的灵气,时间依旧要按千年万年来计算,并且最好是日晒雨淋、土埋火烤越是糟践脏污就越好。
但符钱本身也会腐朽的,当其彻底化作灵气符钱时,早就是锈蚀殆尽,无有形体了。
如此一来,对道人来说就是鸡飞蛋打,毫无价值。并且年份达到几十、上百年的老钱,也并非是每一个道人都有资格享用。
可以说血钱者,其本质依旧和神祇们曾经所享用的香火,无甚区别。既是香火,那么它所具备的负面作用便依然在,只是每一枚中有多有少罢了。
而靠着血钱炼气的道人们,所服用的血钱自然不会只是区区一枚两枚,而会是成千上万,上十万百万道人们越是修为进展,灵智污秽越大,自身念头越是杂乱,心魔丛生。
当今仙道虽然目前没有落到和上古神祇一般的惨况,但是与圣唐时期相比,可谓人人都是旁门左道,无论仙武皆是偏执而可怖,一不小心就会入魔癫狂。
想到这里,许道的心神却是并未愈加低沉,他反而又想到了什么,心中暗暗振奋起来。
“魂魄、香火、灵气,三位同源”
“从魂魄变为香火,当今仙道已有符钱法术可以用,但是想要从香火转变成灵气,彻底的返璞归真、杂念顿消,就只能依靠天地本身。”
此法依靠天地中的雷霆、风火、土木等百般万物,风吹雨打,并用时间沉淀,彻底的打磨掉香火念头中的杂念,使之精纯,比符钱要彻底,且融合了自然的造化,所形成的灵气将会各具奇效,还会衍生出灵铁、灵铜等种种奇物。
琢磨至此,许道心中更是感慨生出,他伸手拍着栏杆,不由长吟: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此声悠长,且带着一股庆幸。
黑船上的吴梁道徒听见,纷纷望向了他,面上又惊又愕,以为他是在感慨海面上鲛女泣珠的过程。
而许道自己在吟诵完此句之后,则是双目微阖,将心神放在了内天地小黄天当中。他之所以会知道香火转变为灵气的关键,除了本本书籍中的蛛丝马迹之外,更重要的是小黄天的启发。
只见在小黄天当中,一粒粒被他从吴国就带出来的香火,正沉淀在土层中,日夜受着煞气的厮磨。
其依附在小黄天中的草木土石等物中,又融合外界引入的日月精华,转变为灵气的速度极快。
比起符钱中香火的转变,此过程可谓是一日千里。许道估摸着最多三个月,他便可以享用到第一批灵气了。
如此速度,已经足够他周转。并且等到他的修为进步,小黄天扩大、煞气增多,其每日所能转化的灵气将会更多。
望着自家浑圆的内天地,许道想着:
“比起香火符钱,似乎用内天地打磨才是正道。更重要的是,使用内天地还无须抽取生魂,不用伤天和。”
他若是想,完全可以在内天地中豢养活人,等到对方自然老死后,魂魄破碎于小黄天中,被小黄天拦截,自然而然的就在其中重归于灵气。
其他道人炼制符钱则不然。
凡人一死,其魂魄就会消散,道人们想要将其拘于成香火,要么当场就炼制符钱,要么就得先将其炼制成鬼物,然后储存。
炼鬼之举不仅残酷,而且损耗太大,若非有其他原因的,并不如道人们直接搬运活人划得来。
许道脑中就此蹦出一个念头:
“如此说来,香火符钱这玩意儿,从其根子上来说,所使法子和内天地差不多准确来说,是小黄天差不多。”
他的小黄天,乃是他夺取了某山鬼的权柄后,魂魄勾连肉身开辟而成,其后又承蒙真箓,抽取得到了一丝黄天规则,这才终于演变得来。
如此过程虽然有些机缘巧合,但是从内天地变作小黄天,然后往仙园、福地、洞天发展而去,过程清晰、条理分明,肯定不是偶然。
许道顿时又是惊喜、又是讶然。
这不仅代表着他的性命双修之路,乃是一条康庄大道。很可能还代表着他并非是独自一人,依旧是走在前辈们开辟过的道路上,只是走的比较快、起点比较早,似乎另有突破。
许道心中振奋,其念头在小黄天中化身成人,不由的面带微笑起来。
他意识到,不管西海腥膻如何,有此小黄天在,他许某人就还有一线生机可得
并且若是真如他所料,内天地和香火符钱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也就是说仙道前辈们留有后手,仙道依旧非是邪道。
即便西海腥膻、道德沦丧、天地已坏,此世的道人也会有改天换地的可能如此一来,算他许某人一个也不无不可
一时间,许道心中的颓意尽去,胸中意气也翻滚。
他轰然意识到,真要重立黄天,似乎并非只是为了吴国的子民,也是为了天下的无国之人。
心潮澎湃间,许道忽地发觉外界有人来临,他得赶紧出去。但他顿了顿,并没有立刻遁出,而是挥手一招。
嗡外界那枚血钱也跳动着,出现在了他的小黄天中。紧接着,储存在小黄天中的所有血钱,都破碎了。
一缕缕血色香火释放而出,其沉入小黄天的土层中,也被煞气所侵蚀,加速往灵气打磨而去。
许道再是心潮澎湃、不能自已,他也知晓自己的当前目标,依旧是积攒资粮,快点增长道行因此他得尽快的放入一批香火,以求小黄天中能尽早的出现灵气。
至于血钱脏污与否,此物一不是他抽魂所炼,二就算没他,该出现的依旧会出现,一个子也不会缺。
将血钱用在小黄天中,许道不仅觉得无损于道心,反而还觉得此举有益于外界。
处理好了手中的血钱,他的意识当即一晃,便重回肉身,睁开了眼睛。
黑船边上正有身影游动,是那小鲛女。对方已经是采珠完成,脖子上挂着一粒粒银豆子般的灵珠。
小鲛女来临,许道没有回避,几番交谈下,其微挑眉,讶然说出:
“拓荒,新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