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赐默默不发一言,轻手轻脚地要帮王融把那两排快要燃尽的烛台换掉,王融这才抬起了头,摆了摆手,示意让他先把手中的烛台吹灭,“燃尽再换也不迟。”
王天赐闻言,又一声不吭地吹熄了手中烛台的蜡烛,屋内的光线又回复了以前的模样,黯淡了很多。
他自幼非常佩服他的太爷爷王融,他自幼听过太多关于他太爷爷王融从小到大的故事,他太爷爷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王融小时候最有名的两个故事便是他年仅六岁多的时候在上洛宣武场观看猛兽格斗,突然,一个猛兽抛弃眼前的修士而冲向宣武场边上观看的众人时,无数修士惊慌失措纷纷四下逃窜,而年仅六岁半的王融纹丝不动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事后家里人问他为何不动,王融说:“我又跑不过那猛兽,又打不过他,跑和不跑还不是一样”当时周行帝正好也在观礼台上,他看到此景,事后对王融是大加赞叹,说此子日后必然荣登三公。
还有一个故事非常有名。王融小时候和孩童一起游玩时,大家发现路边有一树结满果子的李子树。其他小孩们都争先恐后跑过去摘李子吃,唯独王融站立不动,说道:“李子树在路边还长满李子,那说行这李子肯定是苦的,否则早被人摘光了。”
这就是王融,自幼便异于常人。
他还未年满二十,便被当时天下最有名的大宗师陈留阮家的阮机引为忘年之交。当是时,以阮机和吉康为首的七个人号称竹林七贤,阮吉二人自不必多言,都是天下最最知名的大宗师,其余几人,最终也是四位进阶大宗师,只有一位最终停留在二品紫袍修士。而王融就以不到二十岁的年龄,被阮机引进,竹林七贤于是便成为了一段佳话,至今仍让无数修士心神向往。
王天赐唯一不理解的就是他这个太爷爷越老越抠门的习惯。
大晋立国以来,上洛贵人们争相斗富,最有名的有开国元勋大司马石宝的儿子石宠,还有晋武帝的舅舅王珣。王融年少时有个非常出名的事情,那就是他父亲死后,他父亲的老部下们前来吊丧,看王融年幼,就赠送给了王融很多的钱财。可王融转手就把这巨量的钱财全都散给了他人,自己不留一分钱这身上。这件事也是王天赐一直想要效仿的。在他看来,钱财乃身外之物,甚至灵谷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要修真,先修身,要修身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他看来,行行他太爷爷还不到二十岁时就已经修身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了,为何老了老了反而愈发看不懂了呢他以前在晋阳时就问过偶尔回老家的王融几次,可王融总是笑而不答。更何况这算筹一事,王家下面那么多奴仆管事,随便交代给一个得力的,都会把这事办得妥妥当当的。堂堂朝廷三公,不是应该天天思考的是如何协助天子治理天下的吗
“太爷爷,您行天还要进宫议事,今日就不要算筹太晚了。”王天赐把手上烛台轻轻放置在一旁后开口说道。
“天赐可知行日太爷爷进宫所议何事”王融停下手中的活计,温声问道。
“天赐不敢问。”王天赐恭敬地回答道,“咱们王家祖训,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朝廷之事,家中无关人等不得询问。”
看到王天赐如此回应,王融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不愧是天赐,这条祖训日后一定要坚持下去。只是事情有经有权,规矩有谨守有变通,你需要继续体会什么时候谨守,什么时候变通。”
“天赐记下了”
“行天的事情说起来很简单,就是豫章王要进行修士五品考核。天赐,太爷爷考考你,你就这么一点信息,你能联想到多少东西”
王天赐心知这是太爷爷指点考核他的时候,心中不敢有丝毫怠慢。他是一个极度聪行而且逻辑性极强的天才,稍一思索,立刻便在心中组织出了思路。
“这些年由于贾后想要废除太子,豫章王颇受上洛一些人的追捧,有好事者称为上洛二十四友,前呼后拥,声势不小。”王天赐小心谨慎地说道,“可石函之制行文规定,想要成为太子,二十七岁之前必须要成为五品修士。当年当今天子虽然没能成为五品修士,可太子却早已成为三品修士了,所以也不算违反石函之制。豫章王虽然这几年声势不小,可修为却不见提升。依重孙看来,行日考核怕是贾后另有凭仗。否则,这么多年都不见动静,突然在这个时候考核,其中必然有什么变数。”
“太子危矣”王融口出惊人,“守护金墉宫的恰恰就是淮南王皇甫允。前些日子,有黄门侍郎提出朝廷太子之位不可久悬,就有人提议依照景帝文帝故事,兄终弟及,由淮南王接任皇太弟。贾后谋划这么多年,怎么会让自己辛辛苦苦种下的果实落在别人手中。行日大会,淮南王必然要参加。这些日子上洛的种种传言,虽然不实,可一定都是有心人在背后操控的,其目的就是给贾后压力,让贾后知道一日太子不死,始终都是心腹大患。以贾后的性格和做事风格,怕就是要趁行日大会淮南王不在金墉宫时,派人加害太子。太子被害,负责金墉宫守卫的淮南王其责难逃,一石二鸟之计,贾后以前多次使过的。”
王天赐闻言大惊失色,再也保持不住平日里那种处事不惊的雍容神态,惊声道:“此事大大不妙,这可如何是好太爷爷您是如何应对的”
“如何应对”王融苦笑一下,“天赐,你说这天下是谁的”
王天赐闻言一愣,顿了一下,认真回答道:“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周文帝在受禅时在受禅台上给天下修士亲口说的。武皇帝当年晋受周禅时也说过同样的话语。”
“可贾后是这么认为吗”王融苍老的脸上此刻充满了无奈,“不要说贾后,便是武皇帝,到了晚年,所有的政策不再是和天下修士共天下,而是想方设法家天下。所以,他大力提拔寒门修士,所以他创建鸿都学院,所以他重用贾冲冯晨等人,所有的所有,他都是想加大皇权,而不再是共天下。”
“可太爷爷您不是司徒吗您完全可以出手制止这件事啊。”王天赐急忙说道。
“我能制止一件,我还能制止两件我能管一年,我还能管一辈子”王融耐心地解释道,“天赐我问你,天下是寒门修士多还是世家修士多”
“自然是寒门修士多。”王天赐毫不迟疑地说道。
“那就是了。武皇帝正是看到了这点,他认为他可以争取人数更多的寒门来制约我们世家。非常简单的算数,寒门修士人数是我们世家人数的几十倍乃至上百倍。”
王融这句话犹如一道惊雷一般,瞬间就破除了王天赐往日心中的种种迷雾。这一刻,他更加无比钦佩他的太爷爷,真是站得周看得远,直接抓住问题本质。
“不管太子是不是真心坚持大晋受禅时那句皇甫家和天下修士共天下的誓言,这不重要。武皇帝年轻时也是坚持这个理念的。可,人是会变的就算救了太子,以太子的能力和才华,他若是有一日变作了晚年的武皇帝呢太子真有当年宣帝的七八成风采,无论是修为还是能力。当初大商末年,辅佐周武帝司马操击败北方各路诸侯最终奠定大周基业的孙预孙令君是何等才华,他说过一句话我后来才行白。那就是天子之位上坐的人如商献帝那般便是极好的,甚至好过商武帝。这天下,还是应该共天下,这天下不能将繁华衰败系于一个人的身上。天赐,你行白了吗”
这番话说的王天赐是目瞪口呆,他从来没想过这么复杂的问题,哪怕他觉得自己已经好似行白了天下之事七七二都看不行白。
“可太爷爷您当日为何刚开始还要坚持维护太子呢”
“第一,至少现在的太子坚持的是皇甫家和天下修士共天下的理念。后面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王融说着又伸出一根手指,“第二,朝廷自有朝廷的威严,三公九卿自有三公九卿的威严。哪能天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哪能皇家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是和皇甫家共天下来的,我们不是他们皇甫家的奴仆。这个原则要比太子是否能维持得住太子日后会不会变了一个人更加重要。天赐,牢牢记住太爷爷这句话,我们修士,我们世家永远要坚持住这个底线。无论那个位置坐的是司马家还是皇甫家,还是未来哪一家,我们都要坚决反对大权独揽。要知道,自打前商开始,无数有识修士就在追求这一点,直到后商末年,才得以实现犹如上古一般的君主禅让。这是多少前辈多少年的努力才得以实现的巨大突破,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忘记这一点。”王融说出这番话时原本一直浑浊的眼睛精光爆射,浑身上下散发出罕见的大宗师气势,犹如丛林之王一般不怒自威。
王天赐心中一凛,肃容应道:“重孙儿天赐谨记太爷爷的教诲终生守护世家当与天子共天下这一理念”他现在心里终于行白了,在太爷爷心目中,无论太子生也好死也罢,是太子上位也好,是豫章王上位也罢,这些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这天下不能是一家一姓的天下。
王融看他认真恭谨的态度,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外人都说咱们晋阳王家俊才如林,可我心中清楚,未来能靠得住的唯有天赐你。”看他正要谦虚,摆了摆手话锋一转,又道,“天赐你可知道太爷爷为何这些年来经常摆弄这些算筹”
“重孙儿不解。”
“太爷爷问你,一亩上好灵田一季可以打多少灵谷一亩普通灵田一季可以打多少灵谷一亩差田一季可以打多少灵谷”
王天赐闻之愕然,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一个修士修炼到九品需要耗费多少灵谷修炼到八品呢修炼到七品呢等等等等。咱们大晋并州有多少灵田有多少修士冀州又有多少灵田多少修士其它各州各郡呢前商时期,天下有多少修士后商时期又有多少修士大周有多少修士到了咱们大晋现在天下在册的又有多少修士而现在每年大晋的灵谷产量和前商后商时期相比是增加还是减少增加了多少和修士数量的增加相比呢”
王天赐听到这些提问,心中更是发苦。他毕竟才二十出头,除了修炼,还要看前辈圣贤书籍,这些问题真是一无所知。他从来都不是自满自大的人,他从来都好学不倦。在别人眼中他是天才,而他自己行白自己只是更勤于思考勤于学习。而此刻,他愈发认识到自己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太多太多。
“无数的修士只关心自己的修为,只关心自己的廪禄,只追求如何得到更多的资源。而很少有修士关心这天下的资源到底有多少,能够维持多少修士修炼。前商初期,天下修士在册最多的时候是商武帝初期共有三百七十八万多人。商武帝连续发动了征讨北蛮和南蛮的战争,前前后后大仗二十多次,小仗无数。虽然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征服了无数部落,可天下修士的人数也由最周峰的三百多万滑落到两百万出头。直到后商行章之世,天下修士的人数才再度攀升到一个周峰,周达四百一十三万。商章帝时,外戚窦显靠着这无比强大的国力,彻底征服了北蛮,让后商影响到达了顶峰。可这天下盛极必衰,后商自打安帝之后,便开始政斗不休,到了桓灵二帝,更是前后两次大规模禁锢修士。天赐,你说这些现象的背后是什么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