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即便是灌满水囊省着喝,却也撑不过一日。到了傍晚,水囊再次见了底。男子望着手里的空水囊看了半天,像是在纠结着什么,他迟疑许久,适才出声:“你……”话在嘴边,却又沉默着闭了嘴。
月漓只手托着下颌,坐在沙坡冷冷出声道:“原来身为名门正派的公子,如此不通人情世故。”说着她转过头来,“求人之前,不如先唤声“姑娘”来听听?”
男子垂下眼眸,一声呢喃,似是自语:“姑娘?哪家姑娘会似你这般,双手沾血身背人命,杀人不眨眼。”
闻言,月漓一愣,随即神色有些怅惘,她恍然忆起十年前的自己,那个时候,算是他认为的姑娘吧?很快,她回过神来,一声冷笑道:“不错!寻常人家的姑娘,自是不用取人性命,那你呢?生来便是名门正派,立志除尽邪魔歪道?”
男子抬起眼,静静望着她默然不语:“……”
见此,月漓暗自点头,心下了然。照这么走下去,最多两日便可走出沙漠。她遥遥望着夕阳落下,心下一片悲凉,抬手指了个方向:“再往前走半日,那里有处水源。”过去,她也曾是他身处的名门正派,也知生命诚可贵,也懂怜悯天下苍生。
然而一朝之内,她们霁氏一族、母亲,皆以身殉道,落得最后国破家亡。
可那时候,谁来救她?
霁朝灭,阖族仅剩她一人。她们被人追杀,走投无路之下,玉娘抱着六岁的自己跳下那万丈深渊,那时他口中的名门正派在哪?深渊下,她摔得躺了半个月动弹不得,那些人又在哪?她为了活下去……
突然,月漓低下头,胃里泛着恶心却吐不出东西,只能不停干呕,泪水漫出眼眶。
那时,他又在哪?
直到吐过酸水,她才觉得胃里的恶心逐渐消失,整个人疲倦乏力的歪在沙坡,望着渐渐变暗的天色,若有所思。
男子站起身,眼神有些担忧,刚刚伸出的手退了回来,沉声道:“等我回来。”
月漓听见脚步声渐远,任由面上残留的泪痕被风干,缓缓闭上了眼:名门正派如何?邪魔歪道又如何?
当年她年仅六岁,若不拜入鬼门留下做个杀手,竭尽所能的让别人认为自己有用,她要如何才能在这世上活下去?为了活下去,不惜以命换命完成每一次任务,除此之外她可还有得选?明明那么努力活下来,却要亲手了结他人性命。
明明只是想活下去,却活成了罪恶的根源。她比任何人都痛恨自己,更恨这双手。有时候睡着,她情愿自己不用再醒来,醒来不知又要杀多少人。
她好累,这十年于她而言,就像一场反复轮回的噩梦,无法解脱。
那些过往,是她最绝望的深渊。
深夜。
月漓昏昏沉沉的睡着,一会觉着热一会又觉着冷,尽管很努力地想睁开眼,眼皮似有千斤。
不知过了多久,口中有温热的水灌了进来,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眼前模糊得看不清,一时间分不清是不是梦,好像有人端着碗在给她喂水,下意识的,她伸手去抢那只碗,仰起脖子拼命往下灌。
很快,她喝饱水,再次昏睡过去。
等她再睁开眼时,发觉自己在一个后背上趴着,她愣了一愣伸手去推那个人:“放我下来。”双脚刚刚落地,头不可避免的一阵眩晕,她身形晃了一晃,被人一把拽住胳膊。
男子眼神关切:“要不要喝水?”
月漓摆了摆手,抬眼朝四下望去,伸手指着面朝着太阳的方向,喃喃道:“方向反了。”
男子:“你睡了两日,方向没错,天快黑了。”
月漓愕然。
突然,男子干咳两声,在原地盘膝而坐,伸手去摸腰间的水囊:“今晚就歇在这,明日早起再赶路。”
月漓蹙着眉想了想:就为了换个好名声,这人竟然背着她在沙漠走两日?
她的命这么值钱?
想到此,月漓垂眸望着那人发顶,一脸匪夷所思道:“费这么大劲抓我回去,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他拿水囊的手一顿,不解的仰起脸望了回去:“好处?”
月漓拧眉:“不然呢?”
男子默了半晌,仰起脖子灌下几口水,默默转过身,丢给她一个后背。
月漓见他不语,也没打算深究,只是顿了顿开了口:“我……”话才出口,她暗自踌躇,有些犹豫。
怎么说?
她想问:自己有传送阵要不要一起?可是话到嘴边,又觉着这话不对!阵法是她的,施法耗灵力的是她,怎么说得跟求他一样?
那该怎么说?
“你跟我走!”这样?
……算了吧,人家手里有青锋剑,劈下来应该挺疼的。思来想去,索性不问,直接动手。
须臾间,月漓掌下阵法散发出阵阵金光,最后一刻她扯过男子后衣领,将他猛地拽进阵来,两个人随着阵法的金光,消失在原地。
距离沙漠三里之外,两拨人斗作一团。
须臾间,一道金光闪过,二人自半空中现身,一前一后落在地上。
月漓方才站稳,顺着那打斗声抬眼望去,一眼认出,那些穿黑衣皆为鬼门弟子,至于那些白衣……她下意识侧首,脚下倒着退了两步,一脸警惕的盯着他,暗自捏起了诀。
出了沙漠就是正邪的立场,她可没忘了他手里还有青锋剑!
果然,男子很快反应过来,抬掌间三尺青锋已现,再不是之前好说话的模样:“你敢!跟我回去。”
“有何不敢?你看看你自己,未见得比我好到哪去,怎知我打不赢你?”说话间,她眉目间带着凌厉,指尖符已大成,喝道:“紫罡阵,封!”
“噌”的四道紫光骤现,结界瞬间已成。
抬手间,月漓划破指腹凝出一滴血,手起符立。那道带着她血的符发出一道金光,覆在那紫色结界阵眼处,随后朝两拨人面前飞去,自半空落下,掌中巴掌大的阵骤然散开,金色的灵力汹涌,将众人震荡在地昏迷不醒,只剩她一人立在原地。
就在这时,一根通身赤红羽箭,“嗖”的一声离了弦,羽箭所过之处带着摧毁之力,地面凹陷七寸,一路留下红色赤焰,朝着月漓的方向而去。
月漓心口莫名一跳,抬眼见着那疾驰而来的羽箭,面色骤然一冷:赤羽翎?!
来不及多想,抬手间她连画三道符,瞬间翻掌打了出去,掌中源源不断聚集灵力,注入在那三道阵法之后,挡着那支箭。暗自却犯了难:逃?或是不逃?
三道金符遇着赤羽翎,双双僵持在原地。
她若想逃易如反掌,只是这四周躺满了人,待赤羽翎袭过,这些人必将尸骨无存。
渐渐地,月漓嘴角淌血,此刻她腹中气血翻涌,须强忍着才没吐出来,暗自在心里又气又悔:好得很!早知如此,便不该妄用紫罡阵。
又是她霁族的神器!
想不到十年未见,不过出趟远门,便遇着最凶的两样,她们霁族的神器用来对付自己人,最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今日想要全身而退,已是不能够了……
只得掌下催动更多灵力,尽数注入三道金符。
另一边,那男子举起青锋剑便奋力挥砍,不过反复个五六回,结界便出现裂纹。
见状,他喊一声将全身灵力注入青锋剑,青锋剑周身带着蓝色灵力,仿佛雷电一般“噼啪”作响。
月漓心口猛地刺痛,脚下一个趔趄,她知那是来自结界的反噬!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她最后远远望着男子将青锋剑续足了灵力,奋力一击落下,紫色的结界瞬间轰塌,而她口鼻喷出一大口黑血,“噗通”一声跪在原地,神识已经开始涣散,身子晃了一晃,随时可能倒地。
不行……不能倒在这里。
月漓捂着心口,口中不断呕着血,另一只撑在地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尖深深扎入掌心,方才尚留一丝灵台的清明,眼前渐渐地有些模糊不清。
必须站起来,那三道阵法就快撑不住了,再不走会和这些人死得连灰都不剩!
她很努力的动了动脚,却也只是稍稍挪了一寸,不过是令口中再喷出一口血而已,根本动弹不得。紧接着“啪”的一声,三道金符失了她灵力相助,自半空中炸裂。
下一刻,男子一个闪身拦在赤羽翎面前,因着青锋剑威力更胜一筹,再加上先前巨大威力被月漓拦了下来,那羽箭早已没有摧毁之力,只是顽强的想要穿过阻碍。
就在这时。
半空落下一道白衣的身影,抱起跪在地上吐血不止的月漓,便飞身离去。
“月漓……不要睡!”
月漓神情恍惚:谁在唤她?
失去意识前,她只记得这声音很是耳熟,来不及细想,便两眼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月漓!”
“不要走……”
谁在说话?
月漓置身于一片漆黑之中,只能听见那悲伤的呼唤,那声音里有些从未听到的东西,她不知道是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一缕亮光,她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朝着那道光走了过去,那道光之中骤然出现一柄剑,她愣一愣认出来,张口呢喃唤道:“青锋,你怎会在这?”
下一刻,她看见六岁的自己躺在地上,除了脖子以上皆动弹不得,遂缓缓蹲下身轻声哄道:“别怕。”
可是很快,她看见六岁的自己,抱着一只胳膊……
月漓瞳孔骤然一缩,面色顿时大变,一屁股跌坐在地,忍不住胃里翻江倒海,别过脸一阵干呕。
“月漓!”
月漓缓缓睁了眼,望着面前近在咫尺的一张脸,面上有些许的失神,疑惑地唤了一声:“白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