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小伤,我尚且应付得来,何必惊动你?”她哑着嗓子,心虚解释道。
白英愣了愣,垂眸掩去眼底忧伤,似是低声呢喃,将那两字念在唇间:“小伤?”片刻后他复抬起眼,神色复杂道:“差点忘了,你们霁族是地仙,唯以长生住世,而不死于人间。”
月漓一时语塞,她不是这个意思!
她本不欲解释些什么,但见着他面上伤情的模样,唯有细细喘了口气:“白英,霁族也是善医的,伤势如何,我心中亦有几分明白。世人道能医不自医,有那么几分道理,这些伤痛加诸我身,我岂会不知好歹?这些年亏得有你照拂,才免我多受苦楚,我知你待我极好,恐我有伤有痛,也懂在这鬼门,唯你一人待我真心。”
她有伤在身,突然说了这么多话,拧着眉头微微张口,自是神乏体虚地紊乱了气息。
见状,白英哪里还舍得气她:“罢了!原是我担心过头,只想为你多做些事,你如今伤势未愈,又不知从何处弄得如此,气不过多才说了两句……”他嘴边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有脚步声,正朝这间房走来。
月漓下意识抬头,见来人堪堪停在窗下,印出一道窈窕倩影,微微一愣,随即别过脸挪开眼。
下一刻,窗外传来女声:“公子。”
白英认出,这是他贴身侍女挽泪,眉头隐隐一蹙,朝月漓哄道:“你歇着,我去去就来。”
月漓阖眼,听见耳边传来开门又关门的动静,适才略略松了口气,再睁开眼时,见着那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离了窗下,神情有些复杂。
白英走在头前,脚下疾步如飞,脸色却不大好看:“门主在哪?”
挽泪道:“回公子,在大堂。”
绕过两座院子,再转过屋角,两人来到大堂门下石阶,还未来得抬脚,远远看见大堂内,一站一跪两个人影,跪在地上那个,被人一只大掌覆顶。
白英疾步渐缓,最后站定。
这是门主在执行门规,他不好贸然闯入,只得静候门外,于是低垂着眸,望向脚前地板,面上神情冷淡看不出情绪,无人知他此刻不过是全神贯注,听着里面动静。
“属下知错,门主饶命。”
一道低沉声音,赫然响起:“任务失败,下场只有一个!”接着,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白英蹙眉,微微侧首以余光瞥向身后。
挽泪低了低头顶,刻意压低嗓音回道:“此人于三个月前,接下一桩保人任务,可惜委托人最后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死状凄惨。”
至此,白英面上一怔,眯起眼遥遥望向远处,在脑海里略略思索一番便忆起,确有此事!事已过三月之久,若要执行门规,当早早打发门内嗜血堂的人来动手,何以等到今日?
这三个月,门主虽不在门中,但对门内事务了如指掌,绝无可能今日才知晓此事,刚一回来便亲自执行门规……
不好!
白英心里不由得一沉,面上有些担忧和焦虑,按照门内规矩,漠北这趟任务,月漓虽是将人安全送去南晋,却未能取回阎罗敕令,算不得完成任务。
“白英?”
闻声,白英恍然间回过神,抬脚步上石阶朝大堂内走去,嘴角扯出一个和煦浅笑,应道:“义父。”
与此同时,尸首被人拖了出来,七窍流血,面目扭曲。
鬼门门主,柏青。一身黑袍双手负于身后,抬眼见着白英迈过门槛,暗暗颔首应了声“嗯”。
白英暗自觑那尸首一眼,心里愈发沉重,打算先将罪责担下来。
思及至此,他脚下疾行几步迈过门槛,单膝跪在柏青面前:“孩儿有愧,三个月前,义父将鬼门重托于我,然门内弟子任务失败,白英却未能正本溯源,望义父治罪。”
柏青默然片刻,抬眼见挽泪低眉顺眼,乖巧的侧身立于大堂门外,并未跟进来,适才转身朝堂前首座走去:“治罪?为父倒听说,这三个月你不分昼夜宿在厉风堂,将鬼门打理得很好!”
白英听出,柏青最后两个字,似的是自牙缝里挤出,带着三分恨意。
果然,还是为了漠北那桩事。
柏青弯腰,坐在鹿角椅上面不改色,唯眼神有些冷,身形微微向前倾,左掌覆在左腿,右肘支在膝前,自半空中捻了捻指腹:“月漓何在?”
“义父……”白英慌了神,蓦然抬起头。
他自幼跟在柏青身边,对这个动作再熟悉不过,知他定是酝酿着什么,且绝不是好事!他知道,柏青盛怒之下,不论自己说什么,都无异于火上浇油,还可能引火上身。
见他如此,柏青眯了眯眼,又道:“为父平日如何教你的?而今不过关切问候一句,你慌什么!这些年,她为鬼门办事颇为得力,一直未能给予奖赏,义父打算,三日后封其鬼门护法一职,你看如何?”
白英眉头一蹙,疑道:“义父问孩儿意见?”
柏青点了点头:“嗯。”
白英沉默。
柏青此人喜怒无常,最善拿捏人心,明知自己在意月漓,却来问他意见,摆明是个圈套。
就好比,柏青在他面前挖了个坑,还问他:你跳不跳?而他却不得不跳!
白英咬了咬牙:“孩儿以为,月漓漠北那趟差办得虽好,却丢了阎罗敕令,怕难以令门内弟子服众……”
听到此处,柏青神色不耐,大手一挥将他嘴边话拦了下来,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跪在地上的白英,不怒自威道:“此事本座说了算,明日你去一趟封朝,到了那自有人接应,下去罢。”
闻言,白英面色一紧,一滴冷汗自额角缓缓滑下。
柏青见他。仍旧跪在那一动不动,不由得眼色深沉,面上隐有怒意:“怎么,你不愿意?”
白英缓缓垂下眼眸,认命般死死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微微颤抖的瞳孔,无声控诉着他的慌乱,和无措:“孩儿……不敢,只是舍不得离开义父。”
柏青似笑非笑:“当真?”
白英硬着头皮,躬身磕了个响头,额头抵在大堂冰凉的地板,沉声道:“是!”他知道,这一走形同流放。
柏青抬手一掌,将身后那只鹿角椅。劈了个四分五裂,厉声斥道:“白英!本座养你十五年,抵不过一个女人?你竟敢为她忤逆本座?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舍不得?将来她若要你拿了本座的命,你取是不取?”
大堂门外,挽泪听见那声巨响,一个哆嗦“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将头埋在身前。
白英缓缓直起腰,眼眶有些泛红:“义父养育之恩,白英不敢忘,月漓……她也不会如此,还求义父看在孩儿的份上,饶她一命。”
柏青冷哼一声,缓步走下石阶:“本座已给足你脸面,让你自己滚去封朝反省,倘若你心里还有本座这个义父,当知不该再留在此处,待何时反省明白了,再修书一封回鬼门。”
跨出门槛时,他足下一顿,侧目望向屈膝跪在脚边的挽泪,抬腿便是一脚:“本座留你有何用?!”说完,挥袖而去。
这一脚下去,挽泪整个人像脱了线的风筝,直到撞上一面墙才停了下来,张口便喷出一口黑血,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身。
白英身子一晃,跌坐大堂,望着身后不远处,还残留在地上的一滩血迹,不由得眼底刺痛。他终是护不住她,连带着自己也被撵出鬼门。
不多时,挽泪摇摇晃晃的从门外走了进来,跪在白英身侧伸出手道:“公子,奴婢扶你回去罢。”
闻声,白英僵着脖子,转而望向那张与月漓有着三四分相像脸,冷若冰霜。
不得不承认,那双眉眼像极了她。
三年前,那一夜他被义父灌醉了酒,趁他醉得不省人事之际,将挽泪送至枕边。那一晚,帐内灯火幽暗,既是酒醉也是情迷,抚着那双眉眼,他情难自持。
他知道不该,她是霁族是地仙,而他只是一个凡人,身份悬殊。
压抑太久的感情,需要宣泄。而他醉得,只把这一晚也当成了梦,也只有在梦里,他才敢做这想都不敢想的事。
榻下,衣裤裙萝扔了一地。
最后,他亦不知是被情还是欲,带着往下沉沦。在最后一丝清明被淹没前,他口中意乱情迷唤了声:“月漓。”
他感觉到怀里人,几不可察的浑身一僵,缓缓睁开那双带着醉意朦胧的眼。
正是这一眼,白英整个人犹如被五雷轰顶,脑中“轰”的一声,将他炸得险些魂飞魄散,直接从床上滚了下来。
许是吃了痛,他那双带着血丝的眼睛,逐渐有些明亮,脸色一时白一时青的变了几番,适才想起捡起地上的衣裤,囫囵着往身上套,之后更是连衣襟都来不及系,便急着冲出房间,欲逃离此地。
可谁知,白英拉开门一抬头,竟见着月漓立在门前,他甚至来不及张口,便听见屋内传来女子的轻啜声。
从那以后,鬼门多了个名唤挽泪的姑娘,不得不留在他身边,作为他贴身侍女,既是侍奉,却也是义父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睛,更成为横在他和月漓之间,一根永远无法拔除的刺。
白英目光冰冷,望向挽泪的眼底,隐隐带着恨:她明知义父今日回来,却选择瞒而不报。不愧是义父的人,最是忠心不二!
见状,挽泪忆起他最恨自己触碰,下意识探出去的手一哆嗦,缓缓收了回来:“公子息怒。”
突然,白英轻笑两声,再仰头大笑,直笑得他一张脸逐渐狰狞,复带着杀意低下头来,望着那张脸恨道:“义父许了你何等好处?”
挽泪慌忙摇头,急声辩解道:“奴婢没有!奴婢岂会害少主?只是、只是门主说,您一直留在鬼门,只看得见她一人……少主!即便此去封朝,您还有奴婢,奴婢今后定会陪在您身边,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