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击行业的「教练」比「师父」好当。
华夏人总认为师父肯定能打,如果某家武馆的大师父被谁谁谁打败了,潜在的弟子就会毫不犹豫的跑到胜利者门下求教。
而一旦确立师徒关系,尊师重道的传统又会占据上风。
西方人对教练要宽容的多,拿过金腰带最好,没有也无所谓,张贴在拳馆门口的不是教练的获奖证书,而是从这里走出的知名拳手的照片。
学员与教练的关系更像是合作,或者购买服务。
邓恩年轻时做过拳击手,业余比赛和职业拳赛都参加过,排名一般,转行当教练之后依然表现平平,名下一位拳王都没有。
不过以他多年的从业经验,教刚入行的萌新绰绰有余。
“秦,你能在转动身体的同时移动吗?”交手数次,有输有赢,体力不支的邓恩脱掉了拳击手套,以旁观者的身份提出疑问。
“能倒是能,就是不熟练。”
咏春拳的步法叫做「进退马」,循弧形进退、忌直上直下,练习的时候走「梅花步」,身法与步法结合,手部动作随着朝向变换。
进马时,身体重心逐渐移至前进脚,后脚向前脚拉近、靠拢,当越过中线、贴近前脚时,画弧线向前一大步变为前脚,并拖带另一侧后脚。此时头、肩、胯、后脚成一条直线,前脚并不着力,重心落在后脚上,依此循环。
老秦转马与手部动作的配合尚在练习,更别提身法结合步法。
邓恩看出了他的窘境,但还是劝道:“我建议你多进行这方面的练习,当然你得先把原地动作练好,听说过钟摆式打法么?”
“当然,泰森是我最喜欢的拳手。”
“你的身法跟他有些类似,如果你能结合步法的话。”邓恩打开电脑,对他招手:“这是泰森年轻时的训练录像,注意他的脚下动作。”
录像有些模糊,不过人物、动作还算清晰。
起初陪练者站在原地、使用直拳攻击,泰森反复摇晃上身闪避;继而陪练者后退出拳,泰森结合步法在闪避的同时步步紧逼。
“他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拳击手。”邓恩点开另一段录像,道:“知道吗?算上准备动作,他能在一秒内完成至少一次钟摆闪避。”
准备动作是指身体由中心位置移动至左侧或者右侧,也就是说,泰森从中位站立向左摆动、继而大幅摆动向右、再大幅摆动到左侧,只需要一秒钟。
“训练的要求高于比赛,想要闪避对手的攻击,钟摆距离就不能小于肩宽,而他的肩宽接近65厘米。”邓恩指着屏幕左下角的计时器。
于是某学渣开始掰手指头。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中线摆动到左侧是65厘米,左侧摆动到右侧就是130厘米,右侧再摆动到左侧还是130厘米,这样算来……
“泰森一秒内晃动了3.25米?!”老秦被自己的计算结果惊呆了。
他和泰老虎的身高都是一米七八,他的臂展还要略长些,日字冲拳从心窝前一拳远的位置到手臂伸直不超过50公分,用时0.15秒。
换算为速度单位,每秒3.33米。
“对。”教练显然早就做过计算,感叹道:“泰森的钟摆速度比一些拳手的出拳速度还快,即使他不还手,对手也很难击中。”
“怪物!”老秦只能这样形容。
“秦,不要灰心。”邓恩笑道:“大部分成年人都能在25秒内跑完一百米,如果你的脚步够快,就能用移动速度超过他的钟摆速度。”
“教练,你可真会安慰人。”老秦哭笑不得。
跑步能跟摆动比嘛!泰森能用钟摆的力量出拳,博尔特就只能用身体去撞了,他要是能在百米跑的时候保持桩马随身,还用来这里?
“不,你能做到。”邓恩肃容道:“没有谁会刻意摆动身体,但每天都要走路,跨步是人类的本能,而你要做的就是强化它!”
说着,他向前连跨几步。
“我每一步的距离大概75公分,快走每秒3到4步,也就是2.25米到3米,而我能在这样的速度下临时变向和闪避。”
“你的防守技巧很有效。如果你能在快速移动的同时使用这种防守方式……”邓恩变得异常兴奋:“你会成为另一位伟大的拳击手!”
受他影响,老秦也跟着瞎高兴。
向正前方移动时,梅花步的速度肯定比不过直线行走,但弧线有弧线的好,跨步时紧贴地面,随时都能通过转马保持重心。
这是拳击比赛,又不是竞走,泰老虎的钟摆式打法还影响移动速度呢!
想想看,如果他的前马能追上嗷嗷呜,再练好转马与摊、伏、膀等手法的结合,还会被那家伙用后滑步拉开距离、再被刺拳骚扰到崩溃吗?
只要能近身,以大狗的水平,被黏住就别想跑!
“教练,还有个问题向你请教。”深受启发的某人越发恭敬,“我的格斗流派有一种技巧,能用腿限制对手的移动。”
“你应该知道,拳击规则不允许踢击和绊摔。”邓恩蹙眉。
“我并不打算违反规则,只想限制对手的移动。”他示意小黑配合,“所以请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做的更隐蔽。”
拉卡双手护头,两条腿一前一后,老秦跨步,右腿贴上他的左腿,左摊手转伏手按住他的左臂、右膀手直击他的脑袋。
第一次演示,小黑抽身后退,老秦转动脚踝,于是小黑抬脚时被绊了一下,以至于抬起的脚停在半空、支撑腿单脚起跳。
第二次演示,小黑刚要抬腿,老秦膝盖一顶,毫无防备的小黑膝盖一软,踉跄着便要栽倒,被身后的墙臂挡住。
“秦,这就是绊摔,你的动作太明显了。”邓恩看罢,又亲身感受了一次,沉声道:“如果我是裁判,肯定会给你警告并且扣分。”
“没错,所以请你帮我调整。”
“我得说,这很难办到。”教练眉头紧皱,“而且即使调整到裁判和监控回放都无法判断的程度,你的对手也会提出抗议。”
怎奈这是老板的要求,邓恩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于是可怜的小黑一次又一次的被绊倒,看的不远处的学员不时咧嘴。
他们之前只看到贼吃肉,今天才看到贼挨打。
秦战也不轻松,拉卡抬腿就行,需要考虑的不过是怎么才能不摔倒,他却得集中精神,通过腿部接触「听」到拉卡的发力。
感受到了发力还不够,他必须注意隐蔽。想要瞒过场上裁判简单,瞒过可以反复回放、慢放、放大的监控就太难了。
直到小黑某次起身时揉了揉腿肚子……
老秦忽然就想起了李老三在讲述暗劲儿时说的那句话:「隔着砖按豆腐三岁小孩儿都会,你用腿肚子按一个我看看?」
暗劲儿?
他示意暂停,面朝墙壁蹲下,手指无意识的在墙根儿画圈。
三哥认为,暗劲儿的本质是「透」,力量透过肌肉直击脏腑,秦战明劲儿勉强小成,远不到练习暗劲儿的时候。
可是……换一种思路呢?
他要的又不是伤害,而限制对方的移动,就像游戏中的控制技能,伤害为零都行,只要能控制对方,读秒的大招分分钟清空血槽!
抛开本质不提,仅从外在表现来看,隔着砖头按豆腐、隔着西瓜皮震碎瓜瓤,不都是贴靠在一起时的发力方法吗?
暗劲儿的本质是「透」,那不用本质、只参考贴靠发力的方式,在对手想要后撤的瞬间将力量传递过去不就可以了?
“拉卡!”这货迫不及待的想要验证。
小黑有种不祥的预感,无奈吃人饭就得受人管,他不得不哭丧着脸、硬着头皮再次站好,一副失足妇女的模样。
动作还是原来的动作,不过老秦的脚踝几乎没有转动、也不再用膝盖撞击,而是用小腿模仿寸劲儿的发力、在抬腿之前便将力量传给对方。
当拉卡抬腿时,两人的小腿已经分开。
贴身发力,动作幅度本就小到不能再小,他又有意收力,因此小黑略做调整便找回重心,既没摔倒也不显踉跄。
在邓恩眼中,老板的小腿肌肉瞬间鼓胀,眨眼的工夫又恢复原状,看起来与发现对手后撤时、抬腿追击的拳击手没什么不同。
只是,拉卡有不到一秒的停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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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洋彼岸,饭店包厢。
门开,江莜竹眉眼含春、两手空空,自顾自的坐在父亲对面,也不管饭菜凉不凉,端起碗就吃,衣领缝隙处,手机链摇摇晃晃。
老江脸色铁青,宋雅宁笑而不语。
——谁叫他有抢人手机的前科呢?现在女儿将手机藏在罩罩里,他这个当爹的难不成还敢伸手?不怕被老天爷一道闪电劈死?
吃饱喝足,女孩儿觑着爸爸,抽出怀里的手机开始打字。
不多时,老江的手机振动,女人见他放不下面子,便主动拿起手机,又牵着他的手。老江无奈,伸出食指解锁。
「我不去青海湖,祝你们玩儿的愉快。」
桌下,宋雅宁踢了男人一脚,于是老江闭嘴,只听女人笑道:“莜竹,以你的聪明劲儿,肯定已经猜到了我们的想法,不如坦诚一些?”
姑娘点点头,继续码字:「三年之内,你们不能结婚。」
于是老江吸气,于是老江又挨了一脚,于是老江闭嘴。女人也不说话,笑吟吟的看着她,果然,江莜竹没有停下手指。
「妈妈说过,她小的时候家里并不富裕,姥爷忙着赚钱养家,是她一手把舅舅带大的。你们结婚早了,以舅舅的脾气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男人都好面子,做父亲的更不想在女儿面前露怯,于是老江又吸气,于是老江又挨了一脚,于是老江疼的脸颊直抽抽,决定彻底闭嘴。
“还有呢?”
「我要去找他!」
“不行!”老江忍不住了,宁肯腿上受罪也不想让宝贝女儿再跟那小子接触,狠狠的一拍桌子,怒道:“你当他是什么好人?他是杀人犯!”
「我知道,他两个,我四个。」
“你!我不信,小秦说的对,你连只鸡都没杀……”话到半途,老江忽然改口,话都带着颤音儿:“我信、我信了,你把刀放下,快放下!”
小妮子一言不合,竟然抓起餐刀就往自己手上扎!
女人也吓坏了,赶紧绕过桌子夺下餐刀,狠狠瞪了男人一眼,埋怨道:“你少说两句,非得把孩子逼出个三长两短的?!”
老江脸色煞白,腿都软了。
从秦战揽过杀人的责任时起他就一直在欺骗自己,时间长了便不再怀疑,直到女儿拿起刀的那一刻才猛然惊醒:她没说谎!
一时间,针落可闻。
女孩儿有些愧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残是大不孝,只是她必须打破父亲的幻想,不仅是为那人正名,也是为自己争取平等对话的资格。
「爸爸,我已经长大了。」
“唉……”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那边不安全,他的背景也不干净,跟了他,也许哪天我会被人绑架、强奸、枪杀,最后和妈妈一样被丢进大海。」
“那你还去?!”老江红着眼睛,大声道:“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万一哪天你出了什么意外,你让爸爸怎么活!”
「其实,妈妈死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
「我被它们侮辱了无数次,关在一丝光亮都没有的地下室,唯一的水源是它们的尿,唯一能吃的东西是垃圾桶里发霉的残渣。」
「当我在垃圾桶里捡东西吃的时候,它们就在背后侮辱我。最后,我还要张嘴接住它们的尿,和那些东西,没有水,我活不到秦战救我的那一刻。」
“啊!!!”
老江疯了,双拳拼命的砸着桌子,他痛苦的闭上双眼,泪水滚滚而下,心就像被钩子狠狠勾住、用力拧动一般,既恨,又疼。
女人早已泣不成声,江莜竹却平淡自如,仿佛只是在编写虚幻的故事。
「如果不是为了报仇,它们什么都别想得到。」
「可发霉的食物也不是每次都有,我越来越虚弱,连起身都做不到,于是我后悔了,后悔那时没跟妈妈一起走。」
「突然有一天,它们打开了地下室的门。」
「当我以为我会死在这次侮辱里的时候,它们拿出了手机,那里,秦战在唱歌,唱华夏人的血肉长城!他用这种方式找到了我!」
「我得救了,他只看了我一眼,就戳死了送我的畜生。」
「他给我清洗身体,那么轻柔,那么小心。他一点都不嫌弃我身上的尿味儿,他问我水凉不凉,要不要把温度调高点儿。」
「救护车赶来的时候,他抱着我,让我看另一具尸体,那个扇了妈妈一记耳光、开了六枪、又在她的尸体上砸了三十七下的畜生的尸体!」
「他让我养好身体,说会带着我一个一个的杀回去。」
「他做到了。」
良久,老江擦干眼泪,勉强平静心绪。
老江知道,不用劝了。
将心比心,如果是他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也会从此死心塌地的跟着对方,活着,这辈子当牛做马,死,也要给对方挡颗子弹再死。
女孩儿忍着手指的酸痛,仿佛即将告别、此生不再相见一般,一股脑的将心里话倾泻在飞舞的指尖。
「从那以后,他在,我便活了,他不在,我便是行尸走肉。」
「我这糟烂身子,当不得他的妻子,能陪在他身边、给他洗衣做饭便已知足。」
「爸爸,女儿不孝。」
「离开他,我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