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说完从未怪过她,阿丽便握着我的手滑下了座位。
于是手背继衣襟之后,又在烫人的泪水中浸润了许久——也可能只有几分钟,但是这里静得只剩低泣声,导致我也不是很能准确地判断时间——静静等待跪在脚边的女人将压抑一百多天的歉疚与悔恨尽数释放,在这时间里,我又不免想到了鱼莲。
那个女人——鱼莲——怎么就那么可怜!因为不肯原谅而蒙蔽了双眼,在毁灭所爱抑或所恨的人之前,她先毁了自己。失去原本的脸、失去记忆,成为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进入另一种生活里。其实如果她以今井行江的身份生活下去也就罢了,偏偏十多年后还是得知了“真相”——她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虽然实际上恢复了记忆,貌似意识到自己是什么人,其实又陷入新的混乱里。
从最后一次在狱中的见面来看,鱼莲根本搞不懂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要做。我一遍遍问她既然恨的是卡卡西,为什么死亡的报复却没有真地降临男人身上,她根本答不上来,也只是承认喜欢过他、爱过他,但这是理由吗?逻辑上完全说不通。
为一个自己都想不清楚的理由,失去自己十多年,又最终失去安定下来的生活。她是应该去死的:活得这么可怜,能保留的活下去的理由已经几乎没有了。可我也庆幸她没有真地尝到毒药、或者傻到用毒药自杀,不仅是我不想再承受失去之重,(今井行江也曾是对我而言重要的人,)且我也渐渐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与她相似之处。若是鱼莲死了,我可能会产生杀了自己的错觉。而如今她在死亡边缘走过一回,大概也能认清自己活下去的欲望,起码稍微明白一点活着的意义了吧?
至于阿丽,当我低头将她悲怆又脆弱的样子看在眼里,恍惚间也好像看见了半年前的自己。
好奇怪,明明平时我们三人是不同的,可当陷入痛苦的漩涡时,却又变得那么相像。
难道说人在幸福快乐的时候便可以展现各自的特点,难过悲戚的时候就变得千篇一律,是这样吗?
可想想自己平凡无奇的脸,再想想阿丽美好的样子,不禁为她惋惜:她不该跟我一样。她是那么自由的、骄傲的、充满魅力的,她只需一出现就可以吸引在场一半异性的目光,开口说话时性感的嗓音又会将剩余的一半吸引过来。她可以自由地去爱慕许多人、享受许多人的爱慕,且只要她想,到她身边的男人可以源源不绝。她还可以随心所欲地挑战看不顺眼的人,譬如那时的佐助,而我在面对这个男孩的时候则只会小心翼翼、尽量顺着他的脾气。
我过去也羡慕、甚至于仰慕阿丽,说不上来原因,但就是喜欢她那样子,一举手、一投足。可就在我还没有真正问她为什么如此自由和美丽之前,她却跪在我的脚边、因悔恨之名而啜泣,毁灭了在我心中的形象:她现在的样子和我悲伤时有什么区别?
可我还是喜欢那个与我不同的阿丽,故此当听到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将手翻过来托起她的脸,要求自己对她笑一笑,然后说:“太晚了。不嫌弃的话,今天就住下来吧。”
揉眼擦泪的女人低低地回答说好。于是我放下手,转向卧室去拿备用的睡衣和洗漱用具,再回到起居室时她已站了起来。原本阿丽就比我高一些,因此等我将一应用品交到她手上时,稍微一抬眼便又能看见她红红的眼眶。
“厨房里有冰袋。”等到她再沐浴完从洗手间出来,我在进入之前告诉她:“一会儿可以拿出来敷一敷,之后再冻一夜,明天早上再敷一次,眼部应该就不会肿了。”
“嗯,我明白。”顿了顿,她又低下头说:“我也是护士……”
啊,对对,刚刚那句是我鸡婆了。再次拢了拢怀里的浴巾及衣服,“好吧,算我多说。”
从她身旁走向浴室时却又听到:“我……睡哪?”
我回头看见她的样子时不禁笑了一下——难不成我还真能让这么个大美人睡沙发去?——于是抬了抬下巴,“去卧室吧。只要你不嫌床小。”
脸上还沾着黑发,才哭过许久的漂亮女人终于开颜:“我等你一起睡!”
算算现在也是后半夜了,我本以为她说等我一起只是说说,可没想到待我吹干头发走进卧室的时候,灯果然还开着,“客人”也坐在被窝里眼一眨不眨地瞧着我。
“看什么?”随手将房门关上,我走进卧室将浴巾挂在一旁,转而到衣柜前准备明天的衣服。
她心情大约已经平复了,像个孩子似的坐在床上挪了挪,靠近床边时一脸古灵精怪地对我说:“你同屋的那位姑娘……”
“你说草木?”
“对。”没想到阿丽还会注意到草木。
我停下来回头瞅瞅,只瞧她眼珠子转得溜得很。不禁问:“你还挺关注那孩子?”
“‘孩子’?大姐!她缠着卡卡西不放的事你不知道啊?你还把她当孩子!”
挑了挑眉,我下意识地回头说:“我哪知道那些事。也不关我的事。”可实际上为这事我可没少“威胁”卡卡西。
“不关你的——”她停下,再开口则直接说:“你要是不关心这件事,我能现在光着屁股跑出去。”
被笑点击中,想想一个大美女半夜从我这里裸奔出去,其实也有损我的名声,于是我挂好衣服后转过身来,讲话也藏不住笑声:“行了,睡吧。”
“哎,不过,我倒也不替你担心。那丫头跟你比就差远了,卡卡西除非由内而外地瞎了,否则该选谁他应该清楚。”
走到门边去关灯的时候听到她这一番好话,我还是有点稀罕的。于是稍稍认真想了一下,告诉她:“其实……草木也是很有才华的。”不然也不会是有那么强烈的自我意识的女孩。
“什么才华?”
仰面躺在床上,我回答:“她跳舞很棒……虽然我也不太懂,但还是能看出来她的厉害之处。”从我搬来与草木同住后,每天早晚都会看到她拉伸、做练习,我是不懂跳舞之道的,但还不至于将她的那些动作误解为只是在拉伸、坐晨练之类的。或许是因为草木先前的身体虽然也年轻柔韧,却还是达不到目前“这位”小姑娘的要求,不过“她”没放弃,还是在努力地改良目前这具身躯。因此我也猜测,或许眼下的“草木”原本是学舞蹈的,而且说不定还比较专业。“不学通用语的时候,我总能见到她在练习舞姿,有的时候还会主动跳一段。优美是自然的,或许她本身天赋也很高吧。我想,既然之前都是卡卡西在照顾她,那么他应该也见过……”
所以我想草木在几个月内语言学习的进步有限,或许也跟她的心思不在语言上有关。至于她的心思在哪里,或许是她热爱的舞蹈,或许是卡卡西……不得不说,这孩子真没有危机感呐;往好了说,就是这丫头性格还真是乐观呐——和14岁那年的我比起来。
“嗯……那也不行。”
“什么不行?”
“她不行。”躺在旁边的阿丽断言,“就算我才同她见过两次,说的话也没几句,也能感觉出来她不行——跳舞的事情我也不懂。然而单从气度上来说,她就远不如你,性格不如、教养也不如、风度更不用说了。跟你一比,她还就真是个孩子。不管舞姿优美不优美,她也远不及你高贵——还是那句话了,除非卡卡西瞎了,否则她别想。”
躺在枕头上,听着耳边一句接一句的恭维,我都快不好意思了。可想想阿丽同我的关系,心里也就轻松一些。不在意那些过度褒奖的话,我将实话告诉她:“自从我来,就没再让卡卡西出现在她面前。”
说完瞧见她在黑暗中连眨了几下眼睛,又听到似调侃似赞叹的“啧啧”声,我岔开话题转而说:“诶,你要是现在还没打算睡觉,不如也跟我说说,和静音、玄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在医院这么多年居然都不曾听你提到过一回……”最后一句话本来没必要提,毕竟这个话题我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想真地打听到什么八卦——说白了别人不愿提及的事都不过是八卦——充其量只能算试探,她不肯说,大不了就此闭眼休息,反正也不早了。
话说回来,往常每每觉得阿丽的消息相当灵通,尤其是村子里的八卦消息之类。原本以为这只是女人爱探听秘密的小习惯,现在一想,既然她和忍者群体的关系也这么密切,知道一些我们其他消息闭塞的人不知道的事情,也实属正常。
于是我语音刚停,一段意料之中的沉默在房间里维持了一会,也不清楚是几十秒还是几分钟。我有意翻了个身面朝外侧,打算等她一会儿再不吱声,就放过她、直接说晚安。可不多时,背后的人竟悄无声息地靠了上来,伴随着一声叹息,女性纤细的双臂穿过被褥与床铺的空隙搂住我的腰,暗哑的烟嗓响起:“也罢,被你发现了一点都不奇怪。我说给你听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