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第一天就满大街晃悠的女人,放眼京城,大概也就范轻波一人了。接收到路人们“你怎么会在这儿”的目光,她心里也老大郁闷。家里一大一小两只雄性生物吵个不停,吵着吵着又拉她评理,她刚开口又被他们的声音压过去。她实在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第三者,干脆出来觅食。
“范大姐好久没来了,要吃点什么?”
“小笼包,鱼汤。”
跑堂小正热情地招呼着,范轻波心中的郁闷又加深了。在外边还好,人人都称她一声范掌柜,可回到青墨坊,大家显然比较热情。亲近的街坊就叫她小范,剩下这些半生不熟一律尊称她为大姐。本朝女子大多十六及笄之后就嫁了,二十出头未出阁的老姑娘没人权,都已经不兴叫姑娘小姐了,都叫大姐,再过两三年还没嫁估计还得升级为大娘。
话说回来,她都嫁人了,这些人难道不该叫她书夫人或者书家嫂子吗?
——书生,你的存在感太低了。
七月流火,时节正好。在江南时,范轻波最喜夏季,因为可以泛舟采莲,又有轻薄漂亮的衣裳穿。然而现在她却更喜欢秋天。京城的冬春二季都冷得令人发指,夏秋的气温对于她受蚀心蛊影响的体质来说其实是差不多的,不过秋天更方便让她把自己裹起来而不会让人侧目。夏天稍微穿得合群些就必须对露出来的地方多作易容,麻烦。
说起来,遇到书生应该是她的幸运,毕竟那一身血纹,连她自己都看不惯,以往沐浴时都要尽量不往自己身上看。书生似乎不觉得如此,初见时是心怜,她心中还有疑虑,人心易变,这种怜惜一旦消失,恐怕他会觉得她面目可憎起来。然而自洞房之夜后,他又变了,好像……好像每次同房时看到那血纹,就会愈发兴致勃然……
范轻波不知自己身上的血纹在动/情之时会如地狱之花一般妖艳,她只道书生人不可貌相,在房事上竟有如此特殊的癖好……
一阵喜乐从远到近,打断了范轻波的思绪。
她叫住上完菜正打算走的小正,“哎,小正,这是谁家办喜事?”
“哦,是秋家姑娘。说是要嫁到晋城去,不算太远,却也有两三个时辰的行程。这不,刚过午新郎家就来迎亲了。唉,怎么说嫁就嫁呢,我哥可要伤心好一阵子了。”
这青墨坊内暗恋明恋秋意姑娘的可不要太多,巷花这一出嫁啊,不知多少柔弱少男心要凋零了。
小正说着为兄长忧心的话,表情却有些不以为然,显然是情窦未开,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
乐声越来越近,一条队伍从巷口拐出来,为首身披红绣球骑着高头大马的应该是新郎官吧?想到秋意姑娘喜欢过书生,范轻波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身材英伟,相貌堂堂,脸上表情不多,显得气势不凡。瞧着挺好,就是跟秋意姑娘喜欢的温文尔雅型好像相距甚远,倒是比较符合她的审美。
正欣赏着,突然察觉身侧一道诡异的视线,回头,只见小正一脸复杂地看着她。
靠,她不就是多看几眼么,又不是要当街强抢民男,他那是什么表情?喂喂,别以为把话含在嘴里她就听不出他在说“书夫子真可怜”了!她脸上是写了“红杏出墙”四个字还是怎样啊!
“停止你的想象!”范轻波拍了拍桌子,“小正小朋友,小孩子家家的,别想太多有的没的。你大姐我就是好奇能让咱们巷花急着出嫁的人是何方神圣罢了。”
小正顿了下,随即摇头道:“迎亲的那个可不是秋家姑爷,是秋家姑爷的弟弟。”
见范轻波面露讶异之色,小正心中有些得意,清了清嗓子,神神秘秘地继续说道:“听说啊,这金家大少爷打小跟秋意姑娘就口头约了婚,不料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从此落下病根,卧床不起,两家亲事也耽搁下了。转眼男的也二十有四,女的也十八了,这一年,金家向秋家提了好多次婚约的事。秋家两口子又不想女儿嫁给个病秧子又怕人家说他们毁约,正拿捏不定,谁知秋意姑娘前几日竟一口答应了。金家自然大喜,唯恐生变,就早早的派人来迎亲。金大少身子骨弱,不宜舟车劳顿,就让弟弟代劳迎亲了。”
听完这番缘由,范轻波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也只能干巴巴地叹了一声。
她直觉这秋意姑娘突然答应婚事多半与她与书生成亲一事有关,想起书生刚来那会儿她警告过她的“不准勾引书公子”……这时候说愧疚太虚伪,说祝福太矫情,除了叹气,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世事往往不由人,人能做的不过是忠于自己的决定。事后后悔怨天尤人自怜自艾,无疑是最愚蠢的,徒然将自己逼到悲哀的境地。谁说所得非所求就一定是悲剧?就像她,开局便是父母双亡,一手烂牌,但她相信,善于经营的话还是有胡牌的可能。更何况几番变故,此刻她手中的牌虽不在预期,却远远称不上烂。
尽管刚摸进来的这张好像被手中原有的牌排斥了……
范轻波很快地将秋意出嫁的事抛诸脑后,开始思考自家后院起火的解决方案。
逃避不是办法。她就着鱼汤,很快地解决掉一笼小笼包,丢下一串铜钱,大步走出小酒楼。她要订家规,立威!她就不信了,一个对她言听计从的相公,一个对她逆来顺受的小弟,她会搞不定?
范轻波没有直接回书家,而是先进了一趟范家。她一早就打算好了,出嫁后当然是搬去跟书生住,范家就留给范秉,照样每天开伙,而她就可以食范家,宿书家了。她从书房拿了文房四宝,才往对门走。
她打好满腔腹稿准备要进行一场持久性的战争,却在靠近大门时听到一阵读书声。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咦,书生不是有一天婚假今天不开堂上课么?
范轻波狐疑地推门进去,然后看到了幻觉。一定是幻觉!她用力地眨眼。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看到书生与范秉和谐友爱地坐在树下一个教一个学地诵读三字经?一定、一定是开门的姿势不对!
她神神叨叨地沿原路退回门外,虔诚地再次推门进去——
“娘子,你回来啦?”“主人,你回来啦?”
树下的两个人同时回头,嘴角扬起同样的弧度,连握书的手势都一模一样!这画面也父慈子孝得太邪门了吧?!范轻波无法再欺骗自己是开门的姿势不对还是眨眼的频率不对,动了动唇,“你们两个……吃错药了?”
书生偏头不解,“娘子何出此言?”
她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呆滞的双眼变得炯然,“不准装可爱!”抱着盒子走近他二人,眯起眼上下左右地打量,“我出门前你们不是还相爱相杀你死我活的?怎么才吃个饭的功夫就如胶似漆了?”
想起一种可能,她的脸颊微微抽搐,一把将书生拉到身边,眼神在两人间来回,“千万别告诉我你们发现互相拜过堂的你们才是对方的真命天子,我打死也不会接受这种展开的。”
“主人你在说什么啦!什么拜过堂!还不是,还不是——哼!”
对嘛,这样动不动就跳脚炸毛的才是她们家犯病嘛。
“娘子,当今天子还在位,就算天下人皆知真命天子另有其人我等小民还是不能轻易将其宣诸于口的,要抄家灭族的。还有,炮灰是何物?可有典故?”
对嘛,这样毫无悬念地答非所问才是她们家书生嘛——可为什么还是有无力的感觉……
“通俗点说,你们怎么突然不打了?”
书生笑得很含蓄,“读书人打打杀杀的总是不好。”
……真想糊你熊脸。范轻波十分不雅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将视线转到相较书生而言略显正常的范秉身上。范秉笑得很乖巧,“主人,我想过了,不该总是与夫子作对,不该搞得家中不安生,不该让你为难。我决定以后都跟着夫子读书写字,修身养性。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主人你千万不能不要我。”
前面那句善解人意的话太诡异了,倒是最后这句语无伦次乱七八糟的话颇有犯病风格。
于是这一切大概可以归结为她出门前冷下脸说的那句话生效了?
虽然仍有些半信半疑,范轻波还是老怀安慰般地笑了,“很好,省了我一番口舌。你们继续读书吧,我回房写点东西。”
“娘子慢走。”“主人慢走。”
望着范轻波进屋去的背影,书生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然后对范秉微微一笑,善意地提醒:“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是那么用的,来,让为师来教你……”
“喂,你自称什么?谁是你徒弟了?”哼哼,之前是他太傻,一味喊打喊杀只会让主人觉得他无理取闹。现在他明白了,在主人面假意和睦,到时候成功赶走这家伙,主人就怪不到他头上了。
范秉将书本随手一抛,背靠着树,双脚直接翘到石桌上,脸上早已不复面对范轻波时的乖巧。歪眉斜嘴,十足的流氓相。
书生皱起眉,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戒尺来,抽了一下桌面,严肃道:“起来。”
“干嘛?”范秉抖着腿问。
书生的眉皱得更深了,“看来我们该先学弟子规,而非三字经。正所谓长者立,幼勿坐,为师还站着,你怎么可以直接坐下。”顿了一下,直接拿起戒尺往他不断不雅地抖动的腿上抽,帮他矫正坐姿,“勿箕踞,勿摇髀。”
范秉被打得跳起来,偏偏书生的戒尺仿佛长了眼睛般,无论他怎么躲,它都能找到他的罩门,快准狠地抽下。他绕着围墙跑了起来,边跑边嗷嗷乱叫:“主人救命啊!书生杀人啦!”
显然范轻波不觉得他需要人救,也不觉得书生会杀人,所以毫无回应。
求救无门,范秉气急败坏地回头:“你不是说读书人不能打打杀杀吗?”
书生正色,“正所谓教不严,师之惰。为师是在指正你的行为,并非打打杀杀。”
“神也是你鬼也是你,怎么说你都有理由!还有我到底什么时候拜你为师了啊混蛋!”
书生终于停止追逐,看着气喘吁吁的范秉,认真回道:“就在方才。”
范秉瞪大眼睛,快要抓狂了,“谁跟你师徒了!我们两人的设定是敌人,不共戴天的敌人!现在的状态也不是其乐融融,是貌合神离,貌合神离!方才那很明显是演戏你看不出吗?从斗殴瞬间转为教书你都不觉得突兀吗?你难道不是看出了才配合的吗?”说到最后他都快哭了。
书生眨了眨眼,露出一种近似于惭愧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看不出,不觉得,不是。”
“天啊,杀了我吧!”范秉以头抢地。
书生双眼一亮,蹲了下去,“有恒,你这句话很有深意啊,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话刚起了个头便被打断:“等等,有恒是谁?”范秉的声音有些颤抖。
书生眼一弯,和蔼可亲地笑道:“就是你啊。”
“我怎么不知道我他妈什么时候叫有恒了!!!!!”
“有恒,切莫口出脏言。这是为师方才为你取的字。你单名一个秉字,取其坚持、守恒之意——咦,还是说,你比较喜欢叫守恒?”
对上书生热情询问的眼神,范秉无语凝噎,继续以头抢地。
一向宁静的书家顿时热闹了起来。书生温柔优雅又浑厚有力的长篇大论不断越过围墙传出去,当然其中还夹杂了间或几声书房传出的女子狂笑声,以及范秉悲怆的咆哮:“我他妈宁愿叫二百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