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了,京城热得发瘟,人人都穿上了夏衫。
现任的这位大同帝登基以来搞过一次改革,打着发展节约型帝国的旗号,借鉴边陲小国的服饰,发明了中袖中长袖裙衫。在夏衫布料减少的同时,皇朝女性的夏日中暑率也大大减低了。
可想而知,此举自然引起了一帮卫道士的大肆讨伐。
奈何他们生不逢时,遇上的这个是对生前身后名都不甚在意的帝王。加上就算是卫道士,他们家也总有不想中暑的女人,例如妻女,例如老母。于是乎,在一片捶胸顿足哀叹人心不古长歌当哭追忆前任贤君声中,皇朝女性迈出了奔放的第一步。
而就在这样满街合法清凉着装的大环境下,却有两个人仍是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
一是常年缩肩驼背笼着袖子的户部尚书解东风,这个,京城百姓早就见惯不怪了。另外一个却是令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素有“轻薄女”之称的欢喜天女掌柜,范轻波。
“范掌柜。”
一道腼腆羞涩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范轻波恹恹地抬头,见又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心里骂了一声爹,脸上还是漾出惯常的笑,“这位小公子要点什么?”
少年似乎看她看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红着脸羞答答地递过来一张纸条。
范轻波看了一眼纸条,机械地从柜台后面抽出几本书递出去。少年付银子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顿时面红耳赤,眼神中欲语还休,欲语还休……最后掩面羞不可抑地跑了出去。
范轻波木然地收回视线,熟练地翻过纸条,果然看见上面写着一行字。
“今夜亥时三刻,护城河上悠然画舫,不见不散。”
连白眼都懒得翻了,随手将它放到旁边一叠纸条上。
周子策与徐小姐的婚讯传出,与此同时一起传出的还有那日在十里香酒楼的那场“火拼”。于是尽人皆知她与周子策彻底决裂,于是城中少年纷纷认定她恢复单身,于是久违了的“求合体求调/教”小纸条重现江湖。
这几天重开欢喜天,发现客流基本上都被对面的红袖招截走了。最常光临的大概只剩下对街成衣店的老板娘了,来探听各种八卦内幕的。不过她没从范轻波口中套到话,倒是范轻波从她口中听到了一些有趣的传闻。
比如她跟周子策崩了之后勾搭上了一个有巫术的男人。
再比如她有了巫术的滋润之后,床上功夫更加销魂了。
开店第一天就这样在赶苍蝇打盹儿听八卦中度过。第二天倒是有几个老主顾出现,谁知他们一只腿刚迈进来就被对面女掌柜的半解罗裳给吸引过去了。
红袖招的女掌柜大家并不陌生,就是前几日范轻波在街上遇到的那个滟滟姑娘。
第三天,也就是今天,欢喜天看似又热闹了起来,青春少年往来不断。
之所以说看似,是因为这些青春少年显然是收到了风声,来找她求合体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这群少年先前很是忌讳周子策,这会儿却一点没把传说中她那个有巫术的未婚夫放在眼中。只一个早上的时间,邀请过夜的纸条便堆了一叠。
她是不是该感到荣幸,四年来一直是城中少男票选最想共度成人礼的女人?
话说回那个“有巫术的未婚夫”……那日见了她不人不鬼的模样,他难以置信大惊失色的模样太过震撼,以至于后来他又说了些什么,她也没听清,只记得他步履蹒跚落荒而逃的背影。
之后一直到现在,再不见踪影。
若不是有学生们三不五时来问夫子下落,她几乎要以为此前的种种纯属虚构,她家对面仍是空置,从未搬来过什么人。
心中不是不失望的。
虽然口中总是说不喜欢不稀罕不嫁人,到底还是女人,内心深处总抱着一个美好的想望。也许有那么一个人能不在意皮相,不理会流言,不管不顾不问缘由,只守着她。
如此看来,倒只有犯病符合这个条件。可惜他总有一天要长大,要娶媳妇儿,再相依为命也不过数年。他现在看起来是黏她黏得要命,待哪日动了情就说不准了,“有了媳妇忘了娘”这话总归说得不错。
即便到时候他还黏着她,她也是要赶他们两口子出门的。婆媳矛盾什么的,最讨厌了。
范轻波趴在柜台上,不知不觉已经想到数年后自己形影相吊晚景凄凉的模样,不由悲从中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
又有脚步声响起,她心中烦闷,头也不抬道:“本掌柜卖书不卖肉更不负责免费教导房中术,十六岁以下含十六岁少男止步,虽是十六岁以上却仍未破身的处男也止步,谢谢。”
“原来你都是这样赶客人的。”
阴森森,冷冰冰……范轻波脊背一凉,刚抬头就见一道身影从内间向她扑来,猝不及防脖子就被掐住了,“这都多少天入不敷出了你这个掌柜的怎么当的你知道我这几天对账的时候心有多痛吗我要钱钱钱钱钱!”
“唔,咳咳!大人你冷静点……”眼尖瞧到解东风身后的人,双眼一亮,“丰先生救命!”
丰言摇着羽扇,慢悠悠走了进来,“大人,您掐死了她再让我当掌柜的话,这工钱得涨。”
解东风闻言立刻松手,转而捏了捏她的脸,亲昵地笑道:“好小范,收拾收拾,开会了。”又回头吩咐,“关门关门,看着对面那什么红袖招绿帽戴的就心烦。咦,金画师呢?”
范轻波从他手中救出自己的脸,探出头问:“死淫/虫也来了?”
丰言抬了抬眉,“去对面跟老相好叙旧了。”
解东风嘴角一抽,眯起眼,“去,把他叫回来,不回的话老子就关门放公冶白了!”
范轻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金画师仗着自家一张俊美的面孔一张甜死人不偿命的嘴一身风流销魂的功夫,素来在红粉场中是所向披靡,却屡次败在同为男人的公冶白美色之下,最终还落得被解东风骗着稀里糊涂签了卖身契为欢喜天作画。是以他将公冶白视为最大的克星,将此事视为平生最大的污点。
果然不多会儿,丰言就领着他回来了。
金画师一见到范轻波便不正经地笑开了,“哎呀范妹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近来战绩如何?”
死淫/虫,总喜欢把她拉到他那采花压草联盟里,以为她跟他一样身经百战。范轻波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怎么都比不上百人斩金爷您来得战绩彪炳啊。”
显然对百人斩这个称号颇为满意,金画师十分自得地笑了起来。
能笑得如此花枝招展,又半点不显女气的,大概也只有这人了。
“你们两个聊够了没?要不要顺便开个房?”
解东风一张黑透了的脸横梗在两人中间,金画师想起向来与他同行同止的公冶白,心里一阵发毛,连忙从怀中掏出几本书,扬了扬,“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是我方才深入敌营探来的。”
众人不由都正了脸色,各拿一本书翻阅研究。
不出半盏茶功夫,范轻波放下手中小说,“假。”
丰言也百无聊赖地将书丢了回去,“劣。”
金画师草草翻了几页春宫,懒洋洋地吐出一个字,“软。”
丰言嗤地笑了出来,范轻波则是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唯有解东风不解道:“什么软?”
“就是硬不起来的意思。”她神色自若地解释。
解东风噎住,脸红了又青,冲着金画师吼道:“说正事呢你他娘的开什么黄腔!照你们这么说,对门的东西不过尔尔,客人怎么都跑了?”
“我看这问题是出在人身上。”
这回轮到范轻波脸绿了,可惜脸绿也阻挡不了金画师继续往下说,“红袖招那边请了红粉巷里的花娘招呼客人,还有人家的女掌柜——”他顿了下,对她不怀好意地笑,“哎,她比你漂亮比你身段好比你穿得少,最重要的是她比你骚。男人嘛,口味难免重一些。”
咳……
此起彼伏的忍笑呛咳声响起,范轻波听到,眼里冒着火,射向一旁。被烧到的丰言解东风连忙撇清,异口同声道:“别看我,我口味不重。”
视线转回金画师身上,范轻波凉凉地笑。
“瞧,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像金爷您这样,偏好腥膻骚这一口的嘛。”
眼看着这两人又要“聊”上了,解东风不干了,“你们两个都适可而止一点,别一对上就你死我活的。现在我只要办法!能马上让我赚回银子的办法!”
丰言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唇,道:“依我看,那些客人只是贪一时新鲜,无需多久便会回流,这一点毋庸置疑。值得担心的是,能有一个红袖招必定还会再有两个三个,趁眼下他们还不成气候某人是不是该从长计议了?”
范轻波的想法与丰言不谋而合,她点头道:“虽说欢喜天一直有在接民间的投稿,却始终是零零散散,归根结底是某人太小气不舍得花钱签人回来,某人是该从长计议了。”
金画师也来掺一脚,“画室墙壁太薄,每次办事还要听隔壁两个为了写段子不择手段丧心病狂的人指手画脚,说起来,某人的确是需要从长计议。”
三人口中的“某人”霎时拉长了脸,咬牙道:“从长计议就从长计议!丰先生,你拟一份计划我看看吧。至于画室墙壁的问题——”解东风转向金画师,眼中闪过一抹精光,阴阴一笑,“我看阉了你会比较快一点。”
“这个,可以有。”范轻波与丰言一本正经地举手附议。
“喂喂!现下是什么状况?三个相貌平平的男女因羡慕嫉妒恨我的风流美貌而挟怨报复吗?”
“……你怎么不去死一死?”
解东风骂着,顺手一本书就砸了过去。金画师是何许人?天下第一高手是也。这等暗器,还是明着来的,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躲开了。解东风不爽,继续砸,于是两人跟小孩一样闹开了。
范轻波心中好笑,还说她与金画师一对上就是你死我活,他自己也不遑多让吧?
或许该说,金画师实在是太欠抽了?
谁又能想到,武林第一高手跟画春闺秘戏的第一神笔竟是同一人?而谁又能想到,身负这两个身份的人此刻却跟当朝尚书在一个黄书店的后厢房里玩你追我躲的幼稚游戏。
这令她又想到另一个人,也是人不可貌相,总是做着与身份不符的事。
想来金画师银书生能够齐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起码他们一样不靠谱。
一壶茶尽,丰言放下茶杯,看了看从人身攻击回到言语攻击的两个男人,又看看对面陷入沉思似笑似叹仿佛心事重重的女人。他提着空茶壶站了起来,如来时一般,摇着羽扇,慢悠悠地走了出去,嘴里哼着不着调的曲子。
“兀那俏冤家,远走在天涯……”
撞见一人,歌声顿时歇住,“太傅大人?”
来人正是公冶白,他点头致意,“丰先生。解大人可在?”
“在。”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金画师也在。”
毫不意外看到公冶白皱起眉,加快脚步往后厢房走,丰言笑了笑,继续往外走。没两步又摇头晃脑地接着哼起那荒腔走板的曲子。
“兀那小娘子,困坐南窗下。数对清风想啊念啊他,莫不是,偏那里绿杨堪系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