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欢的身影隐没在黑暗里,衬着几个零星的灯笼的红光,苍白的衣服,带着几分病态。也就是这份病态,让青画突然觉得似曾相识,加上他的一句你总算来了,她不偏不倚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七八年前就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的人。
宋尹。
青画隔着不远的距离看着尹欢,不期然的,眼前的白衣瘦削身影和七八年前某个病恹恹的身影重叠了起来,一时间她有些分不清在自己身在何处,面对的是什么人。时光总是匆匆,哪怕是生死相隔,却也只是弹指一挥。
——锦儿姐,你会不会和墨大哥成婚?
她至今还记得年少的宋尹那日眼里迸发的光芒,像是初阳,点亮了他苍白的脸。他缠绵病榻,身体瘦削得不成样子,但是那时却染上了几分红晕。他的眼里有着微微的闪光,说话有些气喘,却还是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抓着一折被角眼光闪闪地看着她,问她:锦儿姐,你要是和墨大哥成婚了,是不是每次都能一起来看我?
墨云晔是谁?他是朝中温文出众的王爷,她宁锦是个常常跑江湖的野丫头,要是她真嫁了他,不知道朝野上下会掉多少眼珠子。当年的宁锦瞪圆了眼,他的脸色苍白瘦骨嶙峋,她一记拳头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最后只好泄恨地吐了吐舌头:不可能!
宋尹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暗淡,他说:不成婚啊,那你们两个总有一天会分开各自成婚,那就……不能常来看我了。
那时候气氛有些诡异,每个人都揣着各自的心思,宁锦心慌,宋尹失望,而墨云晔——他噙着一抹笑,风淡云轻。宁锦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真的会成婚,可是成婚那天,宋尹也没有出现——他病重,回天无术,老史官忍痛做了决定,派了几个家仆带着病重的宋尹去往远方求医,这一去,就再也没有音信。
无论是宁锦还是青画,对于宋尹的印象都还停留在那个苍白的病态少年。眼前的尹欢是朝中无人不知的刁钻使臣,是公主上门拒之门外的妄为之人,青画怎么都无法把他和宋尹联系起来……
“怎么站那儿?”尹欢淡淡地声音传来。
青画一时间心思复杂,理不清头绪,只是埋着头走近尹欢,借着微弱的光细细打量他。她悄悄坏了个小心思,别有用心地问他:“尹大人本来就姓尹么?”史官多是世袭,除非是宋尹实在无德得不成样子,所以才会中途换人。
尹欢的脸霎时沉寂了下来,他冷道:“郡主为何有此一问?”
青画悄悄吸了一口气,她已经有□□成的把握尹欢就是宋尹,只是少年到成年,他的变化实在是有些大,加上多年不见,她才未能认出来。其实只要仔细看他的脸,还是依稀可以辨别出几分当年青涩的模样的。如果他真是宋尹,以他和墨云晔的交情,恐怕她这几天所做的事情就全部被那个人看在眼里了吧……她就像是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她以为自己是在飞,可是却不知道自己的行动时时刻刻被人看在眼里,或许正被人细细的玩赏……
“郡主?”
青画轻轻抓住了自己的衣摆,冒险开口:“尹大人,你还没告诉我,六年前宁府出了什么事。”
尹欢手里端着一杯酒,闲然自得地凑近自己的唇边轻轻抿了一口,不知过了多久才莞尔笑道:“良辰美景,郡主可真是煞风景。”
“恐怕是尹大人不打算告诉我吧,”青画眯眼笑,忽然记起了一个死角,不轻不重道,“尹大人和墨王爷向来交好,十年的交情,青画自然是比不过的。”
尹欢手里的酒杯一滞,停下了。他笑得眼睫都弯了,衬着灯笼的红晕,他的脸色有些诡异。他轻笑:“你居然知道。”他三年前才回朝,回朝来就改名换姓,是借着墨云晔的手段才混了个最清闲也是对他最有用的差事当着,世人鲜少知道他们交好的,哪怕知道,也不过是知道他和他三年的交情,没有人知道他们其实十年前就已经相识了。这个青画,倒也有趣。
他含笑道:“郡主既然知道我不会说,又怎么会来呢?”
青画挑眉笑:“我知晓尹大人多病,特来探望。”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宋尹最恨的就是人家提他病情。
果然,尹欢的脸色阴沉了下来,闷闷坐在那儿不言语。青画静静地在小亭边上站了一会儿,望了一眼天上弯弯的牙月,找了处厚实的草地席地做了下来,不说话也不去看他,只是倚着身后的几根翠竹抬头看着被云遮得明明灭灭的月亮。许久,两个人都没有答话,却也没有一个人有离开的意思。气氛有些诡异。
青画心里有些忐忑,面上却尽量风淡云轻。她知道,青持此刻就在不远处的几间竹屋里,她必须拖住尹欢。最不让他起疑心的方法不是不断找话,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她不说话,就是在慢慢挑拨着他的好奇心……
半个时辰,在诡异的静默中慢慢流淌过去。青画努力回忆着记忆里宁臣的形式作风,估量着他也该查完了那几件竹屋,她揉揉已经有些酸疼的胳膊站起身朝尹欢笑了笑,道了一声“告辞”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院子。
尹欢没有挽留,只是淡淡看着,眼里透着一丝疑惑,一直到她离开院子,他才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苦笑:“怎么会看错?”他也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件或许不大合常理的事情,可是青画的身影,真的有几分眼熟,尤其是她倚着竹子抬头看月亮时候不经意露出的那一丝懒散,和他记忆里的某个人真的有几分相像。她离开得很决绝,似乎是完全没有想过他会告诉她真相一样,这样的人和墨云晔当对手,让他难免有几分幸灾乐祸。
他会有麻烦,不小的麻烦。
牙月已经升到了半空,青画起码没有行多久就见着了早早在那儿等候的青持。月光把他的身影裁剪得越发清瘦,一身的夜袭衣也让他彻彻底底地融入了黑夜。这样的宁臣她见过的,很多年前的荒唐岁月里,他总是静静地等待在路口,静静地替他的小姐顶下一个又一个的黑锅。在她的记忆里,所有人都在变化,只有青持没变,无论是十年前相识,还是十年后生死两隔对面不相识,他都没有变过……
她突然不敢上前了,她怕一上去就会把某些东西血淋淋地揭开来,在这个沉默隐忍的太子的心上再添一道伤口。
青持发现了她,扯了扯缰绳策马到了她身边,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递到了她面前,却不说一句话。
青画默默接过了,轻声问他:“你看过没?”
青持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沉声道:“私藏皇袍,意图谋反。”
私藏皇袍,无论是哪个时代,哪个国家,这都是杀头的大罪。青画悄悄吸了一口凉气,握紧了缰绳,默默跟在青持的身后。
青持沉默半晌,似乎是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才开口:“宁相他一心扶持老皇帝,不可能私藏皇袍,这必定是……”
“不,不是。”青画咬牙道,“相府的确有皇袍的。”
如果不是青持提醒,她差点忘了很多年前的一次旧事。当年她还只有七八岁,第一次见着威武的皇帝。她偷偷藏在画屏后头,亲眼见着那个皇帝把一个小包裹交给了爹爹,后来爹爹就把那个包裹放到了府里的禁地。她趁着晚上偷偷摸进去,才发现那个里面装的是和皇帝一模一样的衣服。她当时年少不更事,吵着要穿那件衣服,结果被爹爹勒令不许踏入那儿半步,否则就逐她出门……那时候,她的的确确是见过黄袍的。
那件黄袍……恐怕是老皇帝亲手交给相府的。
青画只觉得浑身发冷,越是往深处想,越是毛骨悚然。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简直是天方夜谭。皇帝亲自送皇袍给自己的忠臣,这话说出去,谁信?谁能信,谁敢信?就连青持脸上都是一副匪夷所思的神奇,她更开不了口了。
“宁相不可能谋反。”半晌,他沉道。
宁府私藏皇袍恐怕是罪证确凿,而皇帝亲自送皇袍又毫无证据,墨云晔当年恐怕只是顺水推舟而已……她不知不觉,走进了一个死胡同。青画轻轻揉了揉眼眶,那儿已经酸疼得有些厉害,这几日的疲惫席卷而来,她坐在马上都有些力不从心。她甚至……连无意中脱口而出相府的确有皇袍这天大的漏洞都没有注意到。
而青持,没有反应。
他没有反问,没有反驳,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行动,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默默地策马前行。夜半宫门早就关了,那一夜,青画是在使臣馆过的夜,从天黑到天明,她都没有再见过青持。他就像是消失了一样。
第二天,青画告辞,依旧不见青持。就连随行的使臣也不知道他们的太子去了哪里,只说昨夜他神色怪异,送她到了使臣馆后连夜骑马离开,不知去往何处。
青画听得心跳漏了几下,不知缘由,只是……不安。
不过老天爷也没给她多余的不安的时间,因为一回宫里,采采急急忙忙找到了她,告诉她,摄政王墨云晔拿了锦盒找上了门。
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