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画,这真是你自己的意愿,嗯?
青画知道自己在发抖,因为很多无可预计的恐惧。她怕墨云晔,这种恐惧不仅仅是因为恨,而是某种比恨更加直接的东西,比如说,活着的本能。不管是不是换了一个身体,她的心底早就记住了他最为恐怖的模样,只要他一靠近,身体自然而然地回到当时暗无天日的情境中,止不住的战栗。
这种害怕无关仇恨,无关心智,而是心底最诚实的本能。
“你怕我?”良久,墨云晔低沉的笑声才在房间里渐渐弥漫开来。他的指尖划过她的脸颊,感触到那上面的湿意,指尖颤了颤,“哭了?”
那语气,柔和得宛若桃花林里一壶桃花酿。
青画一动不动,只是干涩地挤出不怎么完整的一句话:“是汗。你,离远点。”
冰凉的指尖陡然僵硬。
那药,似乎是真有几分效果的。青画即使不愿意仍然喝了许多进腹中,少顷,一股暖意渐渐地在她的身上蔓延开来,手脚暖和了,居然动作也灵便了一点点,她甚至觉得连力气都回来一些,浑身说不出的轻松。这滋味儿就像是久旱逢甘霖,或者是有瘾的□□得到了暂时的解药,既让人舒坦,却又仿佛坠入另一个更深的深渊。
墨云晔终究是在她身侧伸开了手臂围住了她的肩膀。他的下颚支撑在她的肩上,鼻息在她耳畔,比一般人要慢上许多——一个拥抱,很轻很浅,带着淡淡的凉意和几乎可以忽略的气息。
不许点灯,或许是他现在的模样与往常不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甜,青画几乎可以断定他受了伤。
良久,是他轻声问询:“好些了?”
青画的回答是一柄极快的匕首,抵上他的脖颈要害。她的手脚果然是灵便了一些,至少可以让她在迅雷不及掩耳的情况下抽出匕首。
“你,别害怕,解药我半月之内必定……咳咳……”墨云晔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陡然间加剧咳嗽声一阵接着一阵,一点没有停息的征兆……
青画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听到桌幔被指甲划出细细的声响,而后是一片寂静。她不能确定这片寂静持续了多久,天残毒让她的听力也有些受损,直到整个房间里只留下清风越过窗棂,她才点亮了第一根蜡烛——房间里空无一人。
桌上静静地躺着个锦布盒子,显然是墨云晔留下的。青画盯着它良久,终究深深吸了口气是打开了它。
盒子里有一粒药,散发着她唇齿间还残留着的异香,药旁默默躺着的是一抹荧紫。
思归。
这铃铛很久之前她丢弃了,真的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她都快忘了怎么去辨别真假,只是指尖温暖的触感却犹如冬日里的暖阳一般把所有的记忆都开了闸。紫玉是暖玉,曾经她为这玉暖了心,为这玉丧了命,这思归简直是梦魇一样的存在。墨云晔……他送这思归,是什么意思?
***
青画在闲庭宫躺了半月。那粒解药让她的身体渐渐开始恢复,等到半个月后她已经能行动自如。半个月后,宫里早就被遮掩不了的喜气冲得人人脸上笑开了桃花。无论是真桃花还是假桃花,皇帝封后大典在所有人的期待下到来了。
盛典那天,上到妃嫔下到宫女,每个人都有忙不完的事情。青画是个尴尬的存在。到吉时到来的时候,所有的妃嫔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前殿去参拜道贺,青画夹在一对花花绿绿的云裳里,隔着层层障碍见到的是书闲穿得雍容华贵,一派目仪之风。
她犹如一只凤凰,清高混杂着端庄的眼神掠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的眉眼,让所有人都以为她看到了自己,并为她眉眼里藏着的那一抹淡淡的和睦微笑而心情飘忽。
青画抬头的时候正好对上书闲落到她身上的目光。她突然尴尬起来,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个已经算不得熟悉的一国之母。而书闲——她移开了视线,没有一丝笑意。青画有种感觉,她好像成了……不被待见的人。
墨轩身着皇袍,与书闲笑着对视,恩爱之态溢于言表。
“皇后金安。”
在所有妃嫔的跪礼之中,书闲终于名正言顺地——母仪天下。
整个封后典,青画都没有抬头。
封后典后是晚宴。这国宴不是人人去得的,论理是该有皇帝和皇后的邀请。每个嫔妃都以能有一纸去赴宴的圣旨为荣。也许是墨轩实在是宠爱书闲,这次晚宴书闲几乎请遍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算上文武百官,排场之大,史无前例。
青画去不得的,因为她没有收到请柬。闲庭宫里被遗留的几个宫女脸色有异,偷偷摸摸地在指指点点。青画不以为然,只是笑笑,赏了她们一些银两安抚。关于书闲,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探寻她究竟是什么地方开罪了她。看着她终于登上了一个女人最高的地位,她只能送上祝福。哪怕,她根本不屑。
晚上,外来的信使送来了一封从青云远道而来的信笺。青持不是个善于言谈的人,更不是个会写信关切的人,青画无比诧异,心里更是泛起了说不出的滋味儿,接过信笺的时候手都有些发抖。
青持的字并不好看,一笔一画却透着和他的个性截然相反的洒脱,这和他的身份地位很不匹配。看着这熟悉的字,青画的眼眶忽然干涩地厉害,她眨了眨眼,泪水顿时迷了眼,眼前的东西再也看不清。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单纯地觉得……委屈。
委屈得想哭。
甘苗没有让她想哭,想容没有让她想哭,书闲没有,墨云晔也没有,她一直把自己的心保护得很好,好到书闲和她反目成仇,她仍然可以真心祝福她,只是青持这一折书信,却让她连拆都没有拆,揪在手里想要大哭一场。
青持,宁臣,他如果在,她会沦落至此么?会不会?
宫女们早就偷偷溜了出去看热闹,偌大一个闲庭宫只剩下青画孤身一人。她可以毫无顾忌地蹲在地上哭出声,哭得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酸,没有一个地方不疼……
末了,等到连啜泣的力气都没有,她才拆了那封早就被泪水湿透的信。
青持不善言辞,他的信也是间接无比的,总共才三句话:
小姐,宁臣已寻得醉嫣然秘法,自此一年四季皆可饮。
画儿,青持位及九宝,不负卿意。
锦儿,婚期已定三月后,可好?
三句话,三个口吻,无一句不让人心酸。
***
和青持成婚,这认知让青画乱了方寸。有什么东西滋长已久,青苔藤蔓一样悬在心头,被这一封信吹乱了。漫天的飞沙走石,没有一处青绿残留。
青画收到这封信的第二日,墨轩就派人请了她去御书房。人逢喜事精神爽,墨轩看起来神采奕奕,他显然也知晓了青持的决定,见着青画便是笑弯了眼:“恭喜郡主大婚在即。”
对于墨轩,青画总是防备多于亲近。面对他的祝福,她只能一笑置之,低头道谢。
很难得的,书闲并不陪同在御书房内,想容也没有。
“郡主,几日前朕拜托郡主的事……”
“我会去。”
墨轩的眼里露出一丝喜色,良久才笑道:“郡主真是个深明大义之人。”
“陛下想说什么?”青画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皱眉问。墨轩不是个多虑的人,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确定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唯一的可能是他还在筹划着别的。
墨轩闻言一笑,在案上拿了一折卷轴,慢条斯理地摊平了才抬眼朝她微笑。他说:“郡主的诚意让朕很是感动,但朕也不得不为郡主考虑。万一此次我们不能一举把墨云晔收服,恐怕……他不会放过郡主。既然郡主大婚在即,不如就趁此天赐良缘,请郡主代为当个说客,一结两国邦交,为郡主做个后盾。”
“青云朱墨不是早就结盟了么?”
墨轩眸光一闪,轻道:“朕希望,我们可以有更加深入的邦交。”
“比如?”
“比如,战盟。”
墨轩的两个字说得极轻,出口却是重得很。青画知道这两个字背后的分量——这是沉到只有一国之君才能担负起的压力。她担负不起,却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墨轩,他终究是个帝王,他充分地知道利用已经有的东西,利用她对墨云晔仇恨,以帮她报仇为代价,事成之后转而利用墨云晔的仇恨,以一个没有多少实权,没有兵权的帝位,要求与青云结成战盟。
这笔无本的生意,他可真是算得精。
“郡主意向如何?”
青画只是沉默,并不急于回答。此事关系重大,她的确做不了决定。
“郡主?”
青画深深地吸了口气,抬眸笑道:“陛下,是什么让您以为,我做得了决定?”
“郡主与墨帝何其恩爱,众所皆知。”
青画笑弯了眼:“真的?”
墨轩被她突如其来的天真烂漫一愣,继而微笑:“自然,郡主与墨帝乃是神仙眷侣。”
“那请问陛下,青画假如是个好妻子,该不该越位而行,插手国事?该不该让青云和一个……”青画的眼睛陡然转冷,直视墨轩,“需要借青云力才有机会夺回实权的人结成战盟?陛下,我为你奔走不过因为我想要报和墨云晔的私仇,陛下,您是不是设想得太过顺理成章了些?”
墨轩的神色一滞,不再言语。眼底寒潮渐渐弥漫。
青画看见了,却不想去理会。她冷道:“陛下,我们的约定我会遵守,仅此而已。”
她不会,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墨轩的棋子。
青画并没有在御书房待多久,她本不想多理会墨轩,早早告辞回了闲庭宫,却没想到一折圣旨又把她传到了墨轩面前。这次不是御书房,而是朱墨正殿——
殿上齐刷刷地站着文武百官,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派肃穆,这让青画的心越发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