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如同前面两个多月一样,几乎天刚刚亮,齐达便起床了。借着熹微的晨光穿好衣服,齐达赶紧在灶上生起火来,将昨天剩下的肉汤热了,切了些昨晚做好的葛粑放进锅里。再进房看,小家伙已经醒了,正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乖巧的看着他。
齐达抱起小家伙在外面解了手,然后给他穿上衣服。九月初的清晨还不冷,在水缸里舀了些冷水给小家伙擦了把脸,灶上的葛粑已经煮好了,热腾腾的冒着香气引得人流口水。
舀了半碗肉汤喂了小家伙,齐达才匆匆就着剩下的汤汤水水填自己的肚子。将所有的东西一扫而光后,齐达不再理会自己还在叫嚣的肚子,径直把锅碗瓢盆洗刷干净,然后提起柴刀,准备上山,寻找明天的食材。
作为一个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穷人,齐达一日三餐全指着村子后面的大山。拜前世三年□□□□中的生活经验所赐,齐达很是精通一些挖坑下套的本事——毕竟,在那个饿得“两条腿的人不吃,四条腿的板凳不吃”的年代,不会一些找吃食的本事,根本就活不下来。
用自制的背带把一岁的小齐又绑在背上——两个多月以来已经习惯了的小家伙知道要出门了,兴奋地手舞足蹈——齐达把自家简陋的篱笆门带上,往后山走去。
先去昨天新发现的兔子窝,那里距离也不远,如果有了收获,也许自己就不用再进山了。可惜的是这窝兔子贼精,陷坑里别说兔子了,就连兔毛都没见一根。
小心的掩盖好陷坑,齐达往下一个陷坑走。
一脸查看了好几处都没有什么收获,齐达忍不住有些气馁了。在山坡上找了处向阳的地方,齐达坐下来开始休息——毕竟他现在也才九岁,背着一个娃娃是在走不了太久。
把小家伙放在草地上,齐达自己躺在一边休息。山下触目所及的地方是一片黄澄澄成熟的稻田,只可惜没有一株是属于他的。
叹了口气,齐达翻身坐起来,背起小家伙,继续往下一个目的地走。冬天就要来了,他得趁着山中还有东西的时候多做准备才行。同时,还得准备一些种子。齐家的稻子,之前由于齐父的病而典当给村长家了,可是田还在,或许,水稻收后他还可以补种些什么。
一株抱大的栗子树进入眼帘,枝头上挂满了多刺的果球,不少果球还张开了嘴巴,露出里面栗红色的果实。
齐达欢欣一笑,解下腰间出门前就挂起的袋子,开始树周的草地上寻找起掉落的璨子——因为成熟而自动从树上掉落下来的栗子。昨夜吹大风了,所以今天齐达的收获很不错,没多久就得了小半袋。齐达小心翼翼的把袋口扎紧,这些东西,在将来真正断粮的时候,就是他和小家伙的救命粮了,所以,要小心保存。
接下来的时间里,齐达从自己的套索里收获了半死不活的瘦野鸡一只,以及中看不中吃的雪白小狐狸一头。
知道今天不可能有更多的收获了,齐达打了一捆柴,拖着下山去了。
回到家里,已经快正午了。齐达将两只小动物一东一西的倒吊着挂在房梁上,草草洗了个澡换下被汗水与晨露浸透的衣服,扔水盆里泡着,预备晚上洗。
点亮了枞膏,齐达就着枞膏的亮光检查张华送来的那些鸡蛋。因为贫困,村里头大部分人家喂鸡都只喂养能下蛋的母鸡,较少有人家会喂养光吃不下蛋的公鸡。所以齐达还得确认一下这里面哪些鸡蛋是可以拿来孵化小鸡的,不然白拿去给糟蹋了。
检查过后,检出不能孵化的两枚鸡蛋,齐达从自家房梁上解下一条风干的鹿肉提着,然后抱着小齐又,带上那一篮鸡蛋往隔壁二狗子家去。
***
“伯娘!”
“唷,达伢子,进来坐,吃中饭了不?”门口正在拾掇着一堆菜叶子的妇人搓着手站起身来,见着了齐达手里的东西,不由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去?”
“伯娘,”齐达抿嘴笑了笑,有些不大好意思的开口,“我这里有几个鸡蛋,想让伯娘帮忙抱窝鸡仔。”
二狗子娘于氏爽朗一笑,“要得!就是这篮鸡蛋啊,你放这就是。这鸡婆一只赖抱,我都想把牠杀了,你伯伯又不肯,给牠点事做也好,省得一天到晚到处折腾。”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于氏接过齐达手中的鸡蛋,将之放在了堂屋的桌子上,“对了,你们还没吃中饭吧,你伯伯待会儿就回来了,一起吃个饭吧,你伯伯最近一直在念叨你。”山外的稻子熟得比山上早,二狗子爹齐根生这些日子一直在山外给人打谷,每天天不亮就出山,中午奔回家吃个中饭又继续,一直到太阳落山了才能踩着月色回家,很是辛苦。
“嗯,”齐达跟着于氏进了屋,待于氏放好鸡蛋后将手中的鹿肉递了过去,“对了,伯娘,这是前些日子我猎得的鹿肉,今天送点过来让伯娘与伯伯尝尝鲜。”
“你这孩子!”于氏嗔怪的接过鹿肉,自己都过成那样了还给我们送东西,你伯伯伯娘难道还缺那点子肉吃不成?”回头看了呆呆站那不知作何反应的齐达一眼,于氏又道,“还不快进来,小心吹着了小又子!”于氏率先走进堂屋后面的灶房,揭开冒着白气的锅盖,飞快的拿出两个灰黑色的荞面馒头,塞进后面跟进来的齐达手里,“你伯伯还有会儿才到家,你先吃这个垫垫肚子,看伯娘给你做好吃的。”
齐达勉强压抑住自己大口狠咬的欲望,小心翼翼的掰了一小块馒头递给齐又让他自己捧着啃来吃,他才轻轻张开嘴,对着馒头狠狠一咬,然后将大半个馒头包入口中细细咀嚼,慢慢感受着荞面的香味在口中散开——天知道这两个多月以来一直都在吃各种各样动肉的他有多想吃这些米面菜蔬!
没多久,齐家小院外的小道上,一个个儿不高身子却十分敦实的赤膊汉子扛着一捆柴走了过来。凭着脑海内留下的记忆以及这两个多月以来零星的往来经验,齐达轻易便判断出了来者的身份:二狗子的父亲,于氏的丈夫,这个家庭的男主人,齐根生。
“根生伯伯。”齐达咽下口中最后一点馒头,抱着齐又迎了上去。
“达伢子来了?”齐根生大步跨进自家院子,一把将肩上的柴扔下,这才回头看了眼齐达,“嗯,今天怎么有空过来?”自从连生老弟上坡这两个多月来,他怕这两兄弟过不下去几次三番的想要齐达过来,方便他照顾这两兄弟,谁知道齐达死推活推,就是不肯。他一个大人,也不好勉强两个小伢子,怕人说闲话。因此在得知对方自有活路后也就不再理会,说起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这兄弟俩了。
“我前几天套得头鹿,所以送点过来让伯伯也尝尝鲜。”齐达低头用脚尖在地上划着圈儿,之前几次三番拒绝齐根生的好意,已经有些得罪这位好心的耿直汉子了。
“嗯。”齐根生不置可否的应了声,径直伸手捏了捏齐达怀中的齐又,“又子,来,叫声伯伯!”小又子张开小嘴,轻轻吐出一个类似“别别”的气声,乐得齐根生哈哈大笑。
根生大女儿来娣轻手轻脚的端着盆水从灶房内出来,“爹,洗个手先,就要吃饭了。”
齐达接过女儿拧好的帕子在脸上胡乱的擦了擦,才弯下腰在盆里洗起手来。
“来娣姐。”齐达按照脑海中的记忆笑着朝羞怯怯的女孩子打招呼,从记忆里得知,今年十四岁的来娣今年上春就煮过肉了(方言,即订婚的意思),貌似年内就要嫁到丁字拗去了。所以这半年来来娣极少出门,一直呆在家里赶嫁妆。
“嗯。”害羞的女孩勾着头低低应了声,转身进了灶房。
根生拧干了手里的帕子,回头看向齐达,“达伢子,洗手了没?要不就这洗个算了?”
“伯伯,不要了,我和又子——”齐达还来不及说完,灶屋门一开,于氏拿着锅铲走了出来,恰巧听得根生的话,抢白道:“哼,拿你洗剩过的水给人家洗,是我我也不要!达伢子,进来,伯娘给你倒热水洗。”给根生闹了个大红脸。
齐达无奈的笑道,“伯娘不用了,我洗过了,又子也是。”
“怕什么,达伢子,她要倒热水就让她倒,说不得伯伯还能沾下你光洗个热水脸。”根生笑嘻嘻的和自家婆娘抬杠。
“扯淡!”于氏狠狠赏了自家男人一个白眼,转头对着齐达温声道,“达伢子,进来吃饭,伯娘特意给你做了好吃的,咱娘几个好生吃一顿。”
几个人笑笑闹闹的走进灶房,来娣已经将饭菜摆好了。齐达在上首的位子坐定,“今天不错啊,还有荤菜,是达伢子送来的鹿肉吧?”
“那是,你也不想想,你家里有肉这样东西吗?”于氏一边盛饭,一边吐槽自家汉子,然后又一脸温柔的转向齐达,“对了达伢子,你抱着又子不好吃饭,伯娘来帮你抱他吧。”
“那太麻烦伯娘了。”齐达不好意思的笑笑,却也没有推辞。他知道大部分人上了一定年纪就会特别喜欢小孩子,对于这些人来说抱孩子并不是苦而是一种享受,比如他自己。而这种既可以放松自己又可以便宜别人的利己利人的事情,自然没有推辞的必要。
于氏笑呵呵的接过小齐又,“唷,伯娘的小又子,亲个!”说着在齐又嫩嫩的小脸蛋上狠狠的啵了一口。小家伙以前曾被于氏照顾过好一阵子,因此也不认生,咧着刚刚冒出四颗小乳牙的嘴咯咯直笑。
“对了,达伢子,”根生夹了筷子鹿肉放进嘴里,“马上就要打谷了,你家那地也是时候收回来种了,想好了种什么没?”
齐达放下筷子,满脸诚恳的看向齐根生,“伯伯,其实我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事。你知道我家这两年情况,家里现在是一点种粮都没有了。所以我想问伯伯借点苕种,等挖苕了,我——”齐达有些迟疑的看着根生夫妇二人的面色,这个身体留下的记忆里并没有这方面的事情,而他前世,因为彼此相熟,种粮之类的经常互相赠送,也没有借种粮一说,所以实在是有些不知所措,因此,一咬牙,“我可以多还,只要留下够吃的就可以了。”
“行,我只怕你心头没个计较,既然你已经想到这些了,那伯伯也就匀两筐苕种给你。”根生看着眼前这个以前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孩子,心头很是为过世的连生欣慰,于是夹了一大块鹿肉放进齐达碗里,“至于还不还的问题,以后还是别再提了。当初你爹在世时可没少帮伯伯,我这个妹仔,”筷子指向来娣,“当初要不是你爹,早就没命了。你伯伯穷,别的没有,可是几筐苕还是有的,尽管拿去,不要你还!以后,有了什么问题,也可以尽管来找你伯伯,”顿了下,“和你伯娘。”
“行了行了,尽说这些做什么,”于氏瞪了根生一眼,拿起一个大馒头放进齐达碗里,“来,吃点这个,这个饱肚子。以后有什么事啊,尽管来找伯娘,啊!”
“嗯,我会的,伯娘,到时候你别嫌我麻烦就是。”齐达大口大口的咬着于氏给的馒头,说实话,在他心里,馒头中吃多了。
齐根生看了他婆娘一眼,又往齐达碗里夹了块肉,才低头开始大口大口的刨起来,他的时间不多,还得赶回去,所以吃饭吃得飞快,没多久,四个荞面馒头小半碗鹿肉就被他干了个精光。而后不久,齐达也很快解决了碗里剩下的半个馒头放下碗筷。
看着两个大小男人放下了筷子,于氏连忙将桌子上剩下的小半盘鹿肉并一盘黄瓜半盘茄子收进碗柜,然后将来娣撵进房内,自己才开始慢慢洗碗刷锅,同时听着根生与齐达闲磕。
“对了,听你说这鹿是你自己猎来的?”根生大大咧咧的坐在院中小几子上,享受着一天之中难得的悠闲时光,顺便问齐达一些事情。
“嗯。”齐达抱着已经有了些睡意的齐又,回答得很是坦然。
“谁是你师傅?”
“啊?”齐达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怔怔回答,“没有师傅。”
“没有师傅?没有师傅你也敢上山?”根生的声音里开始带了点怒气。
没有师傅怎么就不能上山了?齐达内心不悦,他现在虽然外表是个九岁孩子,可内里毕竟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了,虽然还不至于专横无理,却也没有肚量接受别人无理的批评。
那边根生还在继续,“……你老子生前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倒好,去做这种绝门户的事情!你一条命,承得起多少杀孽?你想要你爹这一支断子绝孙么?……”
齐达低头听着根生的训斥,额上开始悄悄的冒冷汗。似乎,以前也曾听村里的老人们说过,打猎下套的事只有实在没有生路了的绝门户的人家才做的,而且都有专门的师傅,还有自己的规矩的,可是自己上辈子先是“破四旧”把这些老规矩都给破去了十之七八,然后又是“□□”在自然的威力下被逼着把那些老传统给扔了,之后的商业经济浪潮更是将最后一点仅剩的传统规矩打了个干干净净,所以,枉费他活了五六十年,在这方面,却还是如同新生儿般一无所知。可是,现在自己莫名其妙来到这个地方已经不是那些个什么后现代主义思想理论道路可以解释的了的了,所以,这些老规矩老传统,自己只怕还得一一捡起来。
根生停了下来,转头朝屋里吆喝一声,“来娣,给我舀瓢水来,干死我了!”
来娣没出来,于氏舀着半瓢水出来,“你也消停一会儿,达伢子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使劲念,把人家都念走了。”
齐达赶忙笑着接口,“哪有,我知道伯伯都是为了我好。”
“知道就好!”根生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是觉得自己语气过于严厉了,面色又开始缓和下来,“你呀,如今也是撑门立户的人了,凡事要多想想,以后这种事情,还是少做了,反正地也收回来了,以后就专心种地吧,就算苦些,无论如何饿不死人。你又聪明,会读书,过些年去考个秀才公回来,也算光耀门楣了。”
拍了拍齐达的肩膀,根生从小几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行了,就这样吧,苕种过两天我给你送过来。以后少上点山,知道不?”
“好了好了,罗嗦什么,该走了,不然又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于氏念叨着从屋里出来,手上拿着一顶草帽。
齐达识趣的站起身来,“那么,伯伯、伯娘,我也要回去了。”低头拉起齐又的小手,“来,跟伯伯伯娘作再见。”齐又迷迷糊糊的跟着哥哥的动作被动的摇了摇小手。
“等等,”于氏转身走进灶房,不一会拿着一个大陶碗跑了出来,“这里有几个馒头,颜色是不好看点,可是管饱,你们两个孩子不容易,拿去吃吧。这上面的是你伯伯在山上采来的野蜜,拿回去给又子熬水喝最好。”看着齐达不好意思的神情,这个虽然有些小心眼但基本上还是很爽朗的妇人拍了拍齐达的肩膀,“拿去吧,你伯娘小的时候啊,也挨过饿,知道饿的滋味不好受。”
“谢谢伯娘!”齐达诚心诚意的对着这个妇人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