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离将东西给他后,默默坐了一会儿。他亲眼见着师父咽下最后一口气,又马不停蹄赶来,几日下来已是心力交瘁。
但他还记得自己的职责,今晚任务是新夜郎城主下的第一道指令,又关系到几十万百姓安危,就算再累,他也得全力以赴。
夜离知道师兄此刻必定不希望有人打扰,于是收起搁在桌子上的佩剑,悄无声息地走了。出了堂屋,还特意吩咐外面的下人远远候着,不许任何人打扰。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伴随着阵阵闷雷,浇乱了人心。
张子谦一动不动地捏着那枚戒指,脑中全是师父的身影。
那一年,夜郎王夜枫萧从崖底救下他们母子二人,想将尚在襁褓中的他收做徒弟,却被母亲婉言谢绝了。
想必在那个时候,母亲就已经联想到了夜家家主多病短命的传闻吧。
性格温和的夜郎王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将他们母子二人带回夜郎城悉心照料。之后又为母亲安排了掌管书库的工作,更是待他有如亲子。
母亲生性克己守礼,自落崖的变故后,待人处事淡泊了许多。她不让下人伺候,凡事亲力亲为,又喜欢整天与书籍待在一起,以至于下人的孩子们给她起了个木夫人的绰号。
但在他眼里,她却是全世界最好的母亲。那些嘲笑他娘是呆子欺凌他的同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油灯下母亲微颤着擦拭他伤口的双手有多么温暖。因他晚归而反复加热的饭菜,教他识字时温婉柔和的声音,为他缝制冬衣而新添的针孔伤痕,构成了他童年无法替代的珍贵回忆。
在他四岁那年,夜枫萧找母亲谈了什么,当晚,母亲就红着眼睛同意他拜师。从那天开始,他成了夜郎城主的亲传弟子,也是城主之位的继承人。
如果说母亲是照亮他孤单童年的灯火,那么师父则像一棵参天大树,护佑他茁壮成长。
师父教他武功,培养他待人接物,指点他智谋权术。对与他不合的同龄人分而化之、各个击破,是他师父的提示;面对不同人时可以采用不同的演技,也是师父的教诲。如果不是有天夜里师父带着他去“长见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年轰动江湖的大盗“鬼影儿”,竟会是有江南第一佳公子之称的夜郎城主!
师父总说,人生苦短,理应及时行乐。
于是,他对天下奇珍异宝如数家珍。
师父又说,只有见识过江湖风雨的男人才有资格作我的继任人。
于是,他离开夜郎城闯荡江湖。
这一去,不仅成就了“锦衣夜行”的威名,更是令他遗落了自己的心。
师父还说过,他们很像,一样善于伪装,一样游戏红尘,就连除了自己重要的人以外别的什么也不在乎这一点,也是一模一样。
只有他清楚,自己和师父之间,还有更多的不同。
夜郎城主长袖善舞,江南首富并非浪得虚名:穿最眩的衣服,喝最好的酒,放浪形骸,醉生梦死,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但是他却学不会那种视天下万象为玩物的洒脱,就连武功资质也平凡无奇,甚至无法达到御气境界。
比起继任城主之位,他更愿和普通人一样,做一份不大不小的买卖,娶一个不美不丑的妻子,交一群不好不坏的朋友。闲来蓑衣垂钓烟雨中,为家人孩子煲一顿鲜鱼汤。得空凑几个知交好友,于庭院里温一壶热酒,嬉笑打骂,共看雨霁天青。
但人生在世,总有这样那样的因缘,牵扯得他身不由己,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母亲生他养他,师父教他护他,只有这两个人,是他绝不愿意辜负的存在。他可以为了母亲,苦读并不喜欢的古籍,学习束手束脚的名门礼仪,也可以为了师父,勤学并不擅长的武艺,周旋于令人作呕的商贾俗流之中。
风轻云淡,闲云野鹤的生活,之于他注定只能是深埋心底的美梦。就在他以为自己会戴着面具走完一生的时候,南谷雨兄妹出现了。
他从来不曾想过,平淡的生活,会令他识髓知味。
坚持不肯接受他金钱资助的南谷雨,白天活泼可爱半夜变身妖女的慕容雨,对他行脚商旅程充满好奇问长问短的左邻右舍,这种琐碎的温馨生活,像细雨一样滋润了他干涸的心灵,令他乐在其中,永远不想醒来。
他不愿让任何人、任何事打扰这个小院里的兄妹,所有可能的危险,都被他用明里暗里的手段排除了。只有南谷雨那个不知人间险恶的老好人,才会以为吴宁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不但治安好到没有出现过骚扰字画摊的地痞无赖,就连官府衙役都对平民百姓有礼得生分。慕容雨洋洋得意自诩运气无敌从没引起捕快对吴宁城的怀疑时,他只是在旁边微笑不语。
是什么时候爱上这个妖女的呢?他自己也不清楚。
突然有一天,他准备在回夜郎城汇报任务的时候,提一提自己心仪的女子。他知道,以母亲和师父的洒脱,绝对不会计较慕容雨的出身。他所要担心的,只是在征得亲人同意后,如何在不被慕容雨殴打致死的情况下,将她拐回夜郎城。
若实在不行,也可以把城主之位让给夜离,他就留在夜郎城做个家臣,尽心辅佐便是。
但那一次,他却猜错了,城里等着自己的,竟是可怕的噩耗。
夜枫箫,那个总是以文弱公子形象示人,装病装得不亦乐乎的师父,竟然在短短两年之间,瘦成了另外一个人。弥漫厅堂的药味,愁眉不展的下人,还有轮椅上戴着面具的师父,仿佛一道晴天霹雳,令他心底的妄想彻底消散。
他不敢想象,究竟是怎样的病痛,会令向来风采飞扬的师父,露出仿佛苍老了五十岁的丑态,以至于不得不用面具遮掩容貌!而那和百岁老人无异的嗓音,宽大衣袖下满是皱纹瘦得只剩骨头的手,更是验证了府中私底下流传的传闻。
勃然大怒的他正要严惩口无遮拦的下人,却被师父阻止了。
是真的。
师父吃力地,一字一句道。
历任夜郎城主都活不过四十岁,为师也不例外。
哭什么呢,傻孩子,你师父已经比前任多活了七年,不亏了。师父这一生没有别的遗憾,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和你母亲。
我之所以现在才告诉你,是想让你至少能够……自由自在地,过完这段日子……
你喜欢的那个女孩,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只管把人带回府即可。只是夜郎令选择的人,都是一般的性子……你……唉。
要替我,好好照顾依芸……
依芸是他母亲的名字,也是师父一直念在心里的人。他总以为师父从不向母亲表白,是在意他或者他的生父,却没有想到,真相竟比想象中的残酷。
因为懂得失去的痛苦,才不愿意让挚爱亲身感受。这二十多年来,师父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才能对母亲冷淡疏离,敬之如宾?
回到藏书院,母亲一反往常地用黑纱遮面,静静替给他一个信封。
你的生父,是太平城现任城主张洛彬。当年他为公事弃我们母子于不顾,本来我是不愿意告诉你的,但如今……
至少在身不由己之前,你回出生的地方,好好看看自己的父亲吧……
信封里是两张进入太平城的通行证。
锦衣夜行的真身,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身边至亲。那么师父和母亲都知道慕容雨的存在,就不足为奇了。
跟着师父处理公务这么多年,他对太平城主的一些秘密略有耳闻。如此,他自然能推断出母亲坠崖必和二十多年前那件事情有关。
那一瞬间,他突然好想问问母亲,如果当年爹有不得已的苦衷的话,那么娘你会不会重新回到他身边?这个问题像大山一样压在他心头,师父的病容,母亲的清苦,种种过往浮现脑海,令他像一只离开水的鱼,无法呼吸。
还没等他开口,母亲忽然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就算他不说,难道我还不会猜么?藏书院中关于太平城的记载何止千万,你父亲之所以抛妻弃子,想必也是为了天下所故。
我没有兼济天下的胸怀,只想相夫教子,平淡度日,只可惜命运弄人……你娘这一生最对不起的,第一是你,第二,是你的师父……
有泪珠从黑纱后坠落,滴在榻榻米上晕开,像人世间可笑的命运,含糊不清。
母亲是喜欢师父的吧?
他想。
只可惜,向往平淡幸福的母亲,一生中所遇的两个男人,都和兼济天下息息相关。张洛彬设计铲除太平城叛党,无暇顾及怀有身孕的母亲,师父又为维系夜郎城的安定繁华,注定要将她的爱子推入火坑。
没有强烈的爱,哪来强烈的恨?
她和师父的爱情,就注定只能在刻意的疏远、躲闪中,慢慢煎熬,痛彻灵魂。
想到母亲清瘦的脸,张子谦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以前,他还曾想过,就算自己注定英年早逝,但至少可以保得南家兄妹荣华富贵、一生无忧。因此,慕容雨嫁给他也不算什么坏事。但现在他却不确定了。
他知道,大大咧咧的慕容雨对他尚无男女之情,却也不抵触他的亲近,若使出些手段,博得佳人芳心只是时间问题。
可是……他真的忍心让慕容雨跟娘一样,经受这种注定会失去的煎熬吗?
师父的死讯像一个巨大的石臼,把他的心捣得稀烂。即便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他,尚且如此痛苦,更何况近在咫尺,眼睁睁看着师父断气的娘?
他真的忍心在十几年后,让慕容雨也感受这种钻心的痛苦吗?
师父,你果然很了解我。
张子谦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一边笑,一边有水珠滴落。
我们果然是一样的啊,一样舍不得心爱之人难过。
只要他活着,没有人可以伤害到慕容雨,哪怕是自己也不行。
张子谦缓缓举起琉璃戒指,知道只要一戴上这枚戒指,就必须担负起夜郎城的命运,与过去一刀两断。
他看了良久,终于把它戴进左手中指。
冰冷的戒指像是一柄利刃,将他的心劈成两半。一半伴随着残破的身体,另一半永远失落在遥远吴宁城的南家小院,再也无法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