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出惊天一剑后,玄霄似乎恢复了一点儿神智。拿着羲和的右手缓缓垂下,他抬起左手,扶着额头,手背遮住了额心鲜红似血的朱纹,喃喃道:“怎么回事?”目光下移至地面,他看见前方不远处,静静躺着一个蛋。这个蛋有两个拳头大,蛋壳是火红色的,蛋身上交织密布着暗红色的花纹,美丽异常,又神秘莫测。
然后下一刻,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覆在了蛋身上,手指握紧,将蛋从地下拾起。手的主人是一位青年,高冠束发,锦衣华服,俊美异常,只是脸上的表情难看之至,平白破坏了美感。
“长庚……”被断剑绊倒的云天青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转头看见华服青年,茫然地叫了他一声,看见长庚手上的蛋后,他沉寂的眼中又放出了几抹光亮。
长庚只是脸色难看,还没有发飙,那是不是说明,情况还没有坏到无可挽救……
“怎么回事?”长庚沉着脸向云天青问道。在这之前,他心神大震,直觉少主有危险,凭借从前在祈绛身上下的灵引,迅速地找到了她,但只看见了她被烈火包围后化为蛋形的一幕。
“是这样的……”云天青简短地把前因后果都交代了一下,最后静静道:“长庚兄,请帮助我们……小灰已经做出了牺牲,我不能够看着她的牺牲成为无用之功。”
听完云天青的话,长庚黑着脸,沉吟了会儿,最终大步走向夙玉,将手按在夙玉肩上。过了一会儿,他收回手,同时夙玉喷出一口淤血,抬起手用袖掩住嘴,又连咳几声,弱声道:“师兄……”
只不过,没人知道她叫的到底是哪个师兄。
玄霄神色微动,沉声喝道:“夙玉!”
摇摇晃晃站起身,夙玉望着玄霄,神色凄怆,缓缓地朝他摇了摇头。
玄霄闭目不语,握住羲和的手紧了紧。
长庚伸出手,张开手掌,护住三人的结界重又化为一道红光,聚集于长庚手心,恢复成羽毛的原样。长庚将蛋和羽毛收好,转过身,冷不丁甩出一道定身咒,玄霄猝不及防,登时被定在原处,口不能言,只有一双眼睛愤怒地看着三人,几欲喷出火来。
对伤了自家少主的人,长庚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他冷冷嘲道:“有那个精神瞪我,不如好好收拾一下你自己的灵力,再走岔一步,神仙都救不了你。”转头面向天青夙玉两人,他道,“我助你们破去剑柱,再送你们下山,想来这也是少主乐见之事。不过,下山之后我将回南禹山,后事如何,还得看你们自己了。”
“……多谢。”云天青抱拳为礼,然后扶住站不稳的夙玉,忍不住问道:“长庚兄,小灰她……有没有事?”
听他提起小灰,长庚原本就差的脸色硬生生又黑下三分:“我也不知,此事我需禀告凤皇大人。”
云天青长叹一口气,不再言语。
破去剑柱,送两人下山后,长庚迅速赶回南禹山,求见凤皇。
凤皇拿着蛋与凤羽,手指磨挲着蛋身上的花纹,沉吟不语。长庚立在一旁,抿着唇,紧紧盯着凤皇的神色。
“绛儿这孩子……”过了半晌,他终是叹息着摇了摇头。
“难道说,阿绛她、她……”长庚颤着声音问道,眼中全是不可置信。
凤皇淡淡扫了长庚一眼:“绛儿无事。凤凰能自火中涅槃重生,绛儿也不例外。更何况,那火灵之精并未伤到绛儿,反而因为同源而被她吸收。她如今重化蛋形,乃是回归本源,待破壳而出之后,修为反而能更进一步,不可不谓因祸得福。”
长庚顿时松了口气。
“我所忧心的,并非此事……”凤皇悠悠叹道。
“大人所忧为何?”长庚立即问道,心下有几分好奇,这次祈绛分明因祸得福,他想不出有什么事是凤皇应该忧心的。
“他叫云天青?”凤皇突然问道。
“呃……是。”长庚愣了会儿,这才明白凤皇问的是什么,顿时心下一凛。说的也是,祈绛作为凤凰族少主,反而在人界同凡人纠缠过深,甚至为了他受到伤害,这由不得他们不忧心。
“修为至我之境界,已隐约可窥见天道因果。”凤皇负手而立,抬起眼,望向窗外天空,“盘古有训,纵横六界,诸事皆有缘法。凡人仰观苍天,无明日月潜息,四时更替,幽冥之间,万物已循因缘,恒大者则为‘天道’。”
长庚侍立一旁,闻言若有所悟。
“种因则得果,有果亦可得因,因果交错,纷杂难理。各人自有缘法,我等难以干涉,唯有顺应天意。”凤皇道。
“大人的意思是……”长庚小心翼翼出言道,“少主与云天青,亦在缘法之中。”
缓缓点头,凤皇微眯起眼,挥手道:“长庚,你且出去。”
长庚闻言,立即弓腰施礼,转身掩门离去。站在门口,他望着枝繁叶茂的梧桐王木,只觉心中杂念纷纷,烦闷异常,唯有长叹一口气,甩袖离开。
八十一天后,长庚被凤皇召见。
凤皇指了指桌上摆着的东西,示意长庚仔细看。长庚凝神望去,只见桌上摆着九片玉白色的薄片,上布浅金色的花纹,边缘参差不齐,仔细看去却发现薄片与薄片之间可以拼合,仿佛一张精美的拼图。薄片旁则放置着一根暗红色长羽,隐约流动着七彩的光华,羽骨上满布着金色的神秘纹路。凝神感应,便可发现这两样东西中,都蕴含着极大的灵气,精纯之至,不可不谓至宝。
在观察的同时,凤皇淡淡的声音在他的耳旁响起:“祈绛已被送至祝融洞中,受天地火精滋养,将经历三次蜕变。八十一天后,脱落第一层壳;三年后,脱落第二层壳;十九年后,方能破壳而出,脱胎换骨。”
“八十一天……”长庚眼神移向桌上的九块玉色薄片,“大人是说,这便是少主的第一层蛋壳?而旁边那一根长羽,是少主的尾羽?”
凤皇的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他点点头,道:“不错,这蛋壳乃是天地灵气凝聚而成,经炼化可为世间至宝,妙用无穷,尾羽则更不必说。这两样均经我炼化,而我唤你前来,乃是有事交代与你。”
长庚重重点头:“大人请说。”
“我要你,带着这两样东西,前去找云天青。”
长庚找到云天青时,云天青正躺在青鸾峰的瀑布旁晒太阳。右手搭在眼睛上,他翘着脚,在暖洋洋的阳光下睡觉。
忽然,挡着阳光的手被人用脚勾开,眼前登时一片大亮,他皱了皱眉,喉间溢出了一丝不满的□□。熟悉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带着浓浓的不满,甚至有着几分咬牙切齿:“天青,你倒好生悠闲!”
“无他,无事可做耳。”云天青懒懒答道,换了一只手挡在眼睛上,没有半点起身的意思。
来人重重哼了一声:“等着罢,很快就有事做了。”
“什么事?”云天青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揉着眼睛看向来人,“长庚兄前来,必然有大事,天青洗耳恭听。”以他对长庚的了解,这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类型,而他们之间的联系,无非是小灰……所以说,长庚这次前来,必定与小灰有关。
想及此处,云天青不敢怠慢,站起身,道:“随我去房中详谈吧。”
长庚点了点头,沉着脸跟在云天青身后,向木屋走去。一边走他一边还在想凤皇交代给他的事情,顿时又是心中忿忿,心道这人不过是一介凡人,为何从少主到凤皇大人都对他青眼有加?就算这个人在少主流落人间时保护过她,平时也对她爱护有加,危急时也舍身相救,但是……
也罢,既然是凤皇大人做的决定,必然有他的理由,自己无从质疑。
走进木屋,长庚不待云天青说话,便取出九块薄片与凤羽,放在桌子上,道:“等会我将取你心头之血,将你的心头血与这两样东西融合……”
“等等,”云天青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莫名其妙地问道,“取我心头之血?要干嘛?”
长庚冷冷剜了云天青一眼:“给你造一个孩子。”
“……哈?”云天青愣住了,张口结舌,不知该作何反应。
“以天地灵气为躯壳,”长庚指九块薄片,“以凤凰尾羽为魂魄,”指桌上长羽,“以心头之血为引,”再指云天青,“以凡人阳气为滋养,条件俱齐,便可成人形。”
云天青呆呆地看着他,似乎已经傻了。长庚看在眼里,更是恼怒,忍不住又重重哼了一声。
听到长庚的哼声,云天青才渐渐反应过来,指着桌上的东西道:“这两样东西,难道是小灰的?”
长庚点了点头,解释道:“这是凤皇大人的意思,他要送你们一个孩子。”看着云天青难以置信的表情,他道,“我也不大清楚凤皇大人的想法,不过我猜,这可能是他对天意做出的试探。”
“……何为天意?”云天青喃喃道。沉默半晌,他对长庚道:“你告诉我怎么做,我配合你便是。”
长庚点点头,道:“你做好准备,取心血可能会有点痛。”
云天青的目光中浮现温柔之色,他笑道:“无妨,这么大个人,怎么能怕痛?”
长庚不再言语,伸出一根手指,云天青只觉胸腔之中如被人刺了一刀,刺痛钻心,疼得他倒抽了口凉气,捂胸倒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额头上渗出密密的冷汗。过了好半天,他才缓过劲来,苦笑道:“还真是有点痛啊……”
长庚没理他,只顾专心做法。指尖上鲜红的心血飞出,融入玉白色的薄片之中。融入心血后,九块薄片顿时呈现出漂亮的浅粉色,近乎肉色。薄片在灵力的牵引下,飞上半空中,拼合在一起,在灵力的包裹之下逐渐变软变形,最终融成蛋形。见蛋已成型,长庚挥手,桌上的红色长羽化为一道流光,投入蛋中,同一时刻,那蛋放出刺目的白光,气流涌动,带得房中桌椅微微颤动,连蛋身亦不住颤动。长庚忙再次挥手,柔和的灵力裹住蛋,慢慢使它平静下来。白光渐渐消失,在光芒完全消失的同时,长庚摊开手掌,蛋从半空中飞下,稳稳落于他掌心之中。
仔细观摩,可见蛋呈拳头大小,边缘显出漂亮的弧度,蛋壳是漂亮的白玉色,上面布满暗红色的花纹,美丽异常。手指轻抚蛋身,触感温润光滑,极为舒适。
长庚将蛋交给云天青,嘱咐道:“把蛋贴身放在心口,日夜不可离身,以你自身阳气滋养,九九八十一天之后,方可取出,切记切记!当然,贴身越久越好。大约一年后,便可孵出。”
云天青抚摸着手中的蛋,神色十分古怪:“我怎么觉得,这会孵出一只小麻雀?”
长庚哼了声:“我怎知道!”
将蛋小心放到心口前,云天青掩好衣襟,朝长庚郑重道:“长庚兄多次帮助天青,此等大恩,天青终身不敢忘。凤皇大人为我殚精竭虑,天青亦感激之至……”
“你不必如此。只要你待少主好,无论是我还是大人,便心满意足。”长庚答道。
“终我一生,绝不负她。”云天青语声铿锵,似是立下誓言,“长庚兄,请告知与我,绛儿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十九年,你须等十九年。”长庚看着他胸口那凸起的蛋形,“凡人之心向来易变,不过,天青,我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定会不负长庚兄所期。”他答道。
长庚从一来到青鸾峰便板着的脸终于松了开来,他露出一个笑容,忍不住调侃道:“天青,这一年下来,你可得好好学学老母鸡,把窝给抱好啊。”
云天青低头看去,神色变幻,似尴尬似有趣似温柔,最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倒是极新鲜的体验。”
长庚跟着笑了起来,只觉这些天来胸中的阻塞都随着这笑散了开去。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接纳了云天青,视他为友。
“事情已了,我也该回去了。南禹山事务繁多,若我不在恐怕有诸多不便。”长庚向云天青略施一礼,“在下告辞。”
云天青回礼:“慢走。”
目送长庚御风离去,云天青转头望向听见响声后赶来的夙玉,笑了笑,道:“师妹,我记着,从前小灰似乎说过,假如她有了孩子,就让你起名。”
被云天青一句话勾起久远的回忆,夙玉想起当初,还是麻雀模样的小灰拍着翅膀暴跳如雷大声嚷“就算我跟公麻雀生了一堆小麻雀又怎么样?有了孩子就让玉美人起名!长大了我教它们飞!不关你半点事!”,不由抿唇一笑,莞尔道:“绛儿不过开玩笑的,孩子当然是让父母起名,何劳他人置喙?”
云天青坚持道:“如今她不在,既然她这么说过,还是师妹来想一个名字吧。”
夙玉微怔,思维随着刚才的引子渐渐回到了久远的过去,她目光迷离,轻声道:“……天河……”
“天河?”云天青笑笑,“不错的名字。”
夙玉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忙道:“师兄不必在意夙玉。我方才……不过是想起玄霄师兄,当日他陪我看花,曾说‘天悬星河,繁星灿烂,令人望之心胸开阔’,夙玉念及此处,一时失态,师兄不必往心里去……”
“原来同玄霄师兄有关啊。”云天青转过头,遥遥望向西方,淡淡笑道,“那就叫做天河好了。”
“师兄!”夙玉急道。
“当初之事,是我有愧于玄霄师兄。”云天青垂下眼帘,“取这个名字,聊慰思念之情吧。”
“……师兄既然执意如此,夙玉自然不会反对。”夙玉也转过头,看向天边,一时之间,神思茫茫。
在这世上,他们两人的至亲至爱之人,一个沉睡在远方,而另一个,却不知在那昆仑山上过得可好?
他们已别无所求,惟愿那两人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