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闻
烛影翩姗,烛火摇曳,冉冉的燃着。
火中将归于寂灭的,是红蜡和它的泪吧?
是的。它就静静燃着,冷艳的光,和内心炽热翻涌的温度。
就即将那样,散了。
她的年华,爱恨交织的年华。
人是不是也会像是这青烟?
弥在空中,随即,匆匆,就不在了。
窗外挂着红色的水墨灯笼,金色的喜字,远远的还能听见前院传来的嘈杂,也能遥遥的感知着姑苏的繁华。
姑苏的夜色也是斑斓的,纸醉金迷的让人留恋。
可惜,繁华的是这个城市,却独不属于这间斑斓的屋子。
喜庆的颜色。
今天,她是新娘。
带着半个江南做嫁妆,却带不来爱情。
那么,带的来什么呢?
是那过往的爱恨交织?是那岁月的故作多情?
到底是什么呢?
蒙着镶着珠玉长穗的红绸盖头,她很安静的坐在床头,温顺的垂着头,等着他的丈夫归来。
握着自己的手,她有点踟蹰,还有点忐忑。
轻轻地晃了晃头,珠玉的长穗微微的摆动,透过烛火,在地上映出了同样摆动着的影,她看着这个影出神,又有些想起了那些本应该被当做是洪水野兽一样封尘的过往。
越是不该想的东西,有时候就越让人着迷。
如是我知
莫惊鸿最开始认识司徒悦的时候,司徒悦还远不是后来那个名满天下的添香公子,充其量也只能说是摘花小子。
他把她精心养的几盆白玉荷摧残了一干二净。
莫惊鸿也不是十几年后的那个倾了江湖,醉了繁华的莫惊鸿,她还只是一个梳着包子头的被宠坏的小丫头。
她当然大发雷霆,哭的天昏地暗之后在父辈面前控诉着那个无情的小子,一手指着已经成了一片狼籍的花盆,一手故作夸张地拭着“泪如泉涌”,委屈的看着自己的爹爹。
司徒悦却是一脸的不在乎。
最后,这场闹剧当然以父辈们的大笑为结局。
还带着一场婚约。
“世交”二字,是父亲多年江湖行走最最珍重的情谊。
而他,是世交的长子。
不情愿,她只能哭闹。
年幼的她不懂爱情或婚嫁,只是耿耿于怀自己的白玉荷,痛心,于是厌恶。
爹爹多年闯荡,朋怨皆是;对“世交”的承诺,一言九鼎。
何况,在娘亲死了之后,爹爹曾经是她十几年的天。
天所定下来的事情,人是反抗不了的。
白玉荷谢了。
少了雅致,却多了门客。
司徒悦,会在她抚琴的时候,临楷的时候,绣绢的时候,
从背后捧出大把的花。
没有白玉荷的气质,却能闻到野外一片的清新;
会讲自己的门上又去过怎样的侠客,有着怎样深不可测的招数。
于是男儿们的江湖,
呈在她面前的尽是忠义与随性;
会在爹爹前面,煞有介事地宣言:
“鸿儿是最美的新娘。”
哄堂大笑的一瞬,
仍旧冷漠的她,是否淡去了昔日浓郁的厌恶?
爱情?
太年幼,谈不及。
她只是觉得,这个男儿是母亲去后对自己最真最真的人;
父爱千钧重,却太冷峻,和不可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坏小子长成了翩翩的公子,学会吟弄风花雪月,学会在她面前展示利落的招数,然后很期待地,看她的眼神。
她依旧若即若离。
一夜凄风楚雨,对生活的感叹落在她的楷下,秀气的忧郁。
他来过?
手稿乱了。第一页上是工整的八字: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再后来呢?在后来好像就不常看见他了,那身影变得模糊了许多,记不大清。
他好像淡出了她的生活。
她有点落寞,却没大在意。
只是少了个玩伴吧,生活还在继续。
一点一点的长大,一点一点的熟悉着人间的冷暖。
爹爹一天比一天繁忙,也开始无视她的哭闹。
时间久了,她开始发现这个纷杂的江湖远远没有她想象中的美好,也开始学会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这个世界。
在一个雨夜,自己的父亲磕绊着回到家里,身上深深的伤口不停的流着鲜红的血,她才又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那段时间,父亲在养伤,他伤的很重,她对未来恐惧的要死,总是有不认识的人找到家里,形形色色,有的风度翩翩,有的横眉立目,有的贼头贼脑。
但是他们有一点是相同的。
那眼中对她□□裸的渴望,好像是燃着的火焰,一个不小心就会燎原。
她小心翼翼的生活,努力地躲避着那些足足可以吃了人的目光,她还要照顾自己的爹爹,她怕自己的爹爹一不小心也会被这目光吃了。
依稀记得,“世交”也来过吧。
带来城里最好的大夫,和对她的无尽安抚,以及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
那时的她怎么不会去想,司徒悦的缺席。
是啊,今天的她仍在唏嘘,那可是我的准夫……
他去哪了。
可再小心的生活,也躲不过人的在意而为。
她被堵在小巷子里,天下着细雨,她的丫鬟和撑着的纸伞一起,被无情的甩飞了出去,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惨叫着。
雨落在身上,沾湿了衣衫。
那个穿着黑衣的精壮男子带着斗笠,就这么站在她的眼前。
她吓得几乎要尖叫了。
可是哭和叫都是没用的,她已经懂得了这个道理。
那么,她能做什么呢?
她笑了笑,在江南的烟雨中,在这个破败的小巷子里,在丫鬟的惨叫和染着血的纸伞边,她对着男子温柔的笑了。
抿嘴轻笑,嫣然的一抹。烟雨下的她着实太过妩媚,一笑间便不经意的醉了婆娑江南。就像是朵美丽到残忍的花,在一瞬间绽放,散出的香味迷惑了世人,等待着他们去自寻死路。
她成功的在男人眼里捕获到了迷醉。
“想要我么?”
她的语气很轻,很软。
男人咽了口口水,痴痴地点了点头。
她悲哀的笑着,可是脸上却带着江南烟雨一样的迷离,朱唇轻启:“杀了严一,我就嫁给你。”
严一,她爹爹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
男人皱了皱眉,问道:“我直接得到你不是更好?”
她挂着微笑,手轻轻地覆上了男人的胸膛,柔声道:“我想要个依靠,可是我得向我爹爹有个交代,你也得上交点聘礼。”
她又叹息道:“爹爹看来是不久于人世了,有什么能比他的仇人的脑袋更能让他无憾呢?”
男人哈哈的大笑了几声,洪声道:“你等着,过几天我就来娶你!”
他走了,还踩烂了地上那把画着夜月与梅花的纸伞。
女人安静的站着,靠着墙,颤抖着。
丫鬟的叫声已经听不到了。
她死了么?她在心里暗暗地猜测着,迟迟的不去确认这一点。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清醒过,紧紧的咬着嘴唇,血一点一点的流下,疼的感觉很清晰。
从那一天起,她就学会了怎么才能在这个吃人的江湖上活下去。
用自己。
司徒悦意外的来找了她,名扬天下的添香公子,文治武功,迷晕了无数的闺中女子。
她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不信他。
她除了自己,谁也不信。
纵然他好像带来了好多待说的话,和复杂的表情。
“想看着你好好的,真的好好的。”莫名其妙的他的自语。
琢磨不透。
就不去想了。
她又找了别的几个男人,周旋着,在他们之间肆意的绽放着自己的美。
她也在学习,学习着怎样才能让男人沉沦,一个笑,一个手势,一个眼神。
终于有一天,她的爹爹在众多人的失望中痊愈了。
这时候,他们的仇家和那个黑衣的男人已经永远的不在了。
莫惊鸿和江南十七楼的名声传遍了江湖。
谁都知道,十七楼控制着江南的命脉,谁也都知道,总楼主莫先生的女儿叫做惊鸿,她是这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莫先生只有一个女儿,得到她就能得到江南。
莫先生也开始有意无意,提及他的女儿,就像当年在高朋满座时,提及自己的武功。
一批又一批的英杰少年被这美丽的名字所迷惑,争先恐后的跳进了永远爬不上岸的海。
什么时候起,连爹爹也变得这样遥远了呢?
回复平静后的生活,本欲于此江湖刀光剑影的罅隙,觅得一方宁静之所与爹爹以尽天伦。
他拒绝。
他恢复了往日的光鲜,光鲜着女儿的无奈。
如是我想
她开始变得寂寞起来,安静待在她的小楼里,竹林包围了这里,她已经不养花了。
花朵太娇弱了,大多未经霜便掉落了。
在一个懒懒的下午,她靠在长椅上,闲闲的拨弄着琴弦,三两声的不成曲调。
有人轻轻的敲了敲她的窗子,她转头望去,一个人影在窗纸上映了出来。
她放下了琴,走过去,撑开了窗子。
一个白衣胜雪的公子,手里抱着一大盆开的茂盛的白玉荷,正对着她笑。
阳光洒了下来,照的他的笑容有些晃人的眼睛。
那寂寞的花开在他的笑容里,也变得快乐了起来。
她被这些快乐所盛满,眼睛酸酸的,眼泪掉了下来。
司徒悦一撑窗沿,跃了进来,把花放下,把她抱住,轻轻的在她的耳畔说道:“跟我走吧。”
十几年前莫不在乎的一个情节,今天轮回样的上演。
这平平常常一句话,却好像打开了她的整个世界。
这些时间,他在哪里?他想了什么?
是我的字?我的冷漠?稀疏了我们发小般的来往?
我爱他吗?跟他走后会怎样呢?我的世界,爹爹的世界?
……
这些在这个抑郁的世界里,早已失去了追问的必要。
她累了,倦了,她想逃。
她抱着司徒悦,下了决心要跟这个男人走。
“去哪里呢?”
“随你,大漠,西域要不就海边,我们住在船上,看海鸥数星星。”
这好像是她的未来。
多美好啊。
他们约定好了在十五的那天逃走。
“我就假装去看月亮,你就装作去赏花灯,月亮落下去的时候,我们就逃到天边去,流下一段离奇的传说。”
可是他没来,她没等到他,在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他不在,在月亮落下白昼来临的时候,他依旧不在。
在路人奇异的目光下,她浑浑噩噩的回到了自己的小楼,又开始寂寞的过着自己的日子。
他为什么不在?
为什么不来?
他去做了什么?
他还在么?
他还活着么?
她不知道。
过了一阵子,她也不想知道了。
又是一个下午,她梳着丽人鬓,穿着千鹤流波纹的青色千摆裙,斜斜的倚在窗子边,素手撑着头,看云。
听到前厅爹爹那里的喧哗,又是饭局和酒席。无尽止的喧哗,是不是快到停的时候了?
她寂寞的就像是那盆白玉荷。
透过同样寂寞的竹影,恰巧看到了他。
又一个白衣惊鸿的男人。
带着傲气与君临天下的气息,走出爹爹的房,好像是路过一般,看到了她。
她随意向着男子笑了笑。
又一个寻死的人么?
很意外的,她没从男人的眼中看到迷恋。
男人负着手,望着天,好像是和她一同在看天上的流云。
天很蓝,云很轻,风一吹就飘走了。
她莞尔的笑了笑,又入迷的重新看起了云。
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如是我为
莫先生来找她。
他好像病的很厉害,全天下的人都觉得他要死了,只有她知道他不会死,他怎么会那么容易的死去呢?
他咳了很久,才说了一句话,他也只说了一句话。
一句就足够了。
“他杀了司徒悦。”
她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莫先生就死了。
可是她却觉得这好像是个天大的玩笑一样。
死了?他怎么会死!
然后就好像做梦一样,站在了喧闹的婚礼上。
朱色的嫁衣像燃起的火,琉璃彩线秀着的金牡丹层层叠叠的,一走动便绽放出艳丽的夏。
那美好的颜色,说也说不尽。
蒙着镶着珠玉长穗的红绸盖头,摇摇欲坠的前行着,什么是摇曳生姿?
摇曳生姿就是哪怕只有一个背影,也能占据人的眼睛,让你除了这个身影,什么也看不到,也心甘情愿的什么也看不到。
她就这样很安静的成为了别人的妻。
可笑,她连自己的丈夫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个负着手的男人连面孔也是模糊地。
她不需要记得这些,记得这些做什么呢?
她只要记得恨就好了,记得这个男人杀了司徒悦。
真是他杀的司徒悦么?
管他呢。
她只想有个憎恨的目标,这个目标是谁都无所谓。
脚步声远远的传来,她把自己从过去的烟雨中拉了出来。
门被推开了,咿呀的一声,她的丈夫走了进来。
她好像是受了惊吓一样,抖了抖。
男人毫不迟疑的掀开了她的盖头,她依旧温顺垂着头,数着袖口上绣着的紫蝠。
他轻轻地抚上女子的脸,她缓缓地抬起了头,微红的眼睛带着愁容,白玉一样的脸颊还挂着泪痕,她一直在寂寞的流着泪,这泪是为谁而流的呢?
男人在温和的对她笑,心意也温柔了起来。
然后他深吸了口气,俯身吻上了她的红唇,一点一点的,很暖和。
她的唇上涂了醉红颜。
红的像雪夜里的梅,只要一点,就能让人无知无觉的睡着,永远都醒不过来。
然后她跟着他一起去死好了。
活着太累了,死了会不会好一些?
男人很快就没法动弹了,却平静的看向了床前坐着的妻子。
“你想杀我?”
她竟然被他的平静吓到了,颤抖着站立了起来,嘴唇已经被咬破了,流出鲜红的血来。
“你杀了他!”
她说出来之后,竟然止住了颤抖。她很灵敏的感觉,自己会是先死的那一个。
那有什么可怕的?
反正,都会死。
她缓缓地拔下头上的钗子,一步一步的弱柳扶风般的踏着金莲,静静的走向斜坐在椅子上的男人。
“所以你打算为了一个男人而杀害自己的丈夫?”
她的脸又惨白了几分,话语一字字被道出来:“你死了,我替你陪葬便是。”
男人冷冷道:“你父亲才死,尸骨未寒,你就打算追随而去,让他在地府欣赏欣赏自己养出的好女儿么?”
她紧紧地抿着嘴,连眼睛都紧紧地闭着,可是她的步子却一步也没有停下。
然后她缓缓地向前倒了过去,不偏不倚的倒在了男人的怀中。
一把匕首插入了她的心房。
有些戏剧性的,她被抱了起来。
看来,□□这种东西也不是每回都灵验的,她有些迷糊的嘲笑着。
她被放到了那张挂着彩帐的雕花大床上,男人对她说道:“你不应该像飞蛾扑火那么冲动。”
她笑了起来,笑的凄凉,凄凉的绝美。
那她应该怎么办呢?
她的丈夫背着手,踏出了这染着血婚房,一去不回。
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默默的等死。
门被狠狠关上,又被急切的推开。
一个很熟悉的人,那样急切又痛心地跑进,狠狠抱起她;他的泪水奔涌,流到她的嫁衣里。
“鸿儿我无能,我救不了你……我不是男人……我爱你,我爱你……”
是不是司徒悦呢?
好像是呢。
她模模糊糊的又听见了“世交”那熟悉的笑声,爽朗的很。
“祖辈的世仇……莫家终于无人了,哈哈……”
爹爹会不会很失望呢?
一定会吧。
那有什么用。
她笑了笑,反正她很久以前就不在乎了。
这个富丽堂皇的屋子里,谁又知道这里永远的睡着个女人呢?
这里睡着个死在了寂寞之上的女人。
寂寞是会杀人的。
有人曾说过,孤独杀人,比刀剑尤甚。
她为什么会寂寞?
因为她周围的人都带着面具,带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去接近她,去试图占有她,左右她。
寂寞是最好的保护自己的方法。
她太美了,价值也太高了。
她爱司徒悦么?
不爱。
或者,不确定。
那她为什么会为了他去死?
因为司徒悦对她的真,给她的一段最干净的过往——短暂的一生,最最珍贵的年华;
或者说,
他是她短短的一生中唯一一个自始至终很干净的爱着她的人。
那日子多美妙啊!
她寂寞的太久了,才会格外的珍惜那段对她来讲是美妙无比的回忆。
珍惜到足以让她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去陪他。
为了一段回忆去死,这岂不是很可笑?
实在是太可笑了,可笑到不停的笑,笑着笑着就眼泪就不知不觉的跑了出来,
还有他的泪,也许会流好久,也许会很快消失的泪,
赶也赶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