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握着剑,剑在鞘,却隐不住森森的杀意;他乘着舟,于烟波浩瀚千里的汉江上用手中的剑杀出一条坦途。
芦苇丛丛,芦花开放,随风而舞,白鹭的羽毛被吹的蓬蓬,缩着头,像个钓叟一样,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江面。
江水滔滔,起着波澜,江上有人。
两个人,两只舟,一把剑。
剑客的剑已经出鞘,剑光晃亮了人的脸,剑气四溢着,肃杀了秋风,秋风中飘散的芦苇花香。
一
雨夜,小巷,小巷子里的酒肆。
半坛子最便宜的酒,一个落魄的江湖客,衣衫褴褛。
就像是这江湖里众多不得意的人一样,买醉,
----借着秋雨用酒消愁。
人已醉,匍匐在桌上,打翻了酒碗,洒落了碗中的酒。
碗从桌上掉落的时候,恰巧被站在边上的伙计看见了,急忙跑过去接住,在瞥了一眼醉死的酒鬼,嘴里骂了声:“晦气!”
酒鬼皱了皱眉头,在桌上蹭了蹭,所幸还未醒。
又来了客人,伙计忙跑去招呼,也就忘了小角落里还有那么个人。
忘了也好,省些口水,
-----对酒鬼,你骂什么,他都听不见。
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的步伐即轻盈又矫健。
他摘了下了带着的斗笠,斗笠上还滴着雨水,扔到了桌子上,又顺便甩了块银子给伙计,在伙计谄媚的笑容下,左右的环视了这个小店一圈。
看到那个角落里趴着的酒鬼时,他的眼睛眯了眯,笑了起来。
伙计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皱了皱眉,道:“这是个酒鬼,每天都喝的半死不活。”
年轻人好像根本就没听见这句话,他的心情不错,连带着语气也愉悦了起来:“温壶好酒,在烧几个小菜。”
他向着酒鬼刚走了两步,就又想起什么来的对伙计道:“先切半斤牛肉!”
又走了几步,随意又从容的拉开了椅子,坐在了酒鬼的对面,用手指很有节奏的敲击着桌子。
好像是在打着拍子,和着远处青楼传来袅袅歌声。
满满一盘的牛肉和正冒着热气的酒很快就摆在了桌上,酒鬼在睡梦中嗅到了什么,半梦半醒的摸索着。
好像是摸到了救命良药一样,抓起了酒壶,爬了起来,猛灌一气。
长梦方醒的大声唤道:“好酒!”
年轻人轻笑道:“不仅有酒,还有肉。”
他把那盘切的粗糙却依旧散着诱人的香气的牛肉向着酒鬼推了推。
酒鬼皱了皱眉,抬起头看着年轻人,有些模模糊糊的,又伸手揉了揉眼睛。
这是个穿着黑色绸衣的俊俏青年。
他有点诧异的指着自己道:“你,你请我?”
又嘲笑的自言自语道:“我可没钱。”
年轻人故作惊讶的道:“啊呀,要是让人知道当年大名鼎鼎的十步剑客连在简陋的酒肆里吃饭都付不起钱,不知道会怎样的诧异呢!”
他说完就又笑了起来。
他好像有用不尽的快乐,那些快乐不表达出来就会撑坏他的心。
酒鬼却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嘴里嘟嘟囔囔道:“这人真是疯了,谁不知道薛凉已经死了十几年了,”他晃荡着头,“骨头都化成了灰了。”
年轻人站了起来,围着桌子转了一圈,上上下下的观察着酒鬼。
终于,噗的一声,指着这落魄的男人,大笑了起来,惊飞了避雨的家雀。
“薛凉化成了灰,那道真是好,”他咬起了自己的手指,身体兴奋地发抖,“那姑苏的那一大家子,就一起成灰好了!”
酒鬼的脸色有点苍白,皱着眉,用怪异的眼神看着这个兴奋地男人,道:“姑苏可是个好地方,可是这关我屁事。”
“你真不知道?”他弯下了腰,把头探向酒鬼,在他的耳畔轻声道:“不知道,我,可就收人命去了!”
他边说边笑,却偏偏的把这话说的毛胡悚然,好像是从十方地狱里爬出的恶鬼,这在索着命。
他又猛地直起身子,负起了手,一本正经的发表着言论:“可怜的一家子啊,听说他家的长子刚刚中了举人,就要上京了赴考了呢!还听说,小女儿已经定下了亲,没准,”他又满满的踱起了步,“现在正在满心欢喜的赶着嫁衣呢!”
他在踱步,一只迈出去的脚却停在了半空中,他已经没法在动一下了。
一把剑架在他脖子上,森寒的剑已经让毛孔都收缩了起来。
只要他一动,
轻轻一动,
------就割破他的喉咙!
他本该惊恐的,
可是他偏偏又笑了,笑的越发的灿烂。
他的语气有点调侃:“你和易青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身后的剑客冷冷道:“怎么。”
年轻人的语气亢奋了起来:“你本来应该和他一起葬身水底喂鱼虾,可是你没死!”
他又紧接着道:“你躲了起来,让全天下的人都以为你死了,还给他养着一大家子人!”
他疯狂的笑了起来。
剑客很平静的道:“鬼公子也喜欢翻弄陈年旧事么?”
鬼公子道:“我喜欢有趣的事情,你的故事偏偏十分的有趣。”他把手伸入了怀里,掏出了什么,两只手指夹着,举了起来。
躲起来了的伙计悄悄冒了头,偷偷的瞄见,那是张滚着黑漆的帖子。
“想让他们活着,我猜,你得自己先活下来。”他的左臂突然弯成了个简直是扭曲的弧度,袖子里划出一把黝黑的匕首,猛地反着刺向叶纵。
匕首很锋利,割开了空气般;力度也很强,比直刺还要狠!要快!
剑客躲闪的很快,几乎是一霎那,他的剑就又凄厉的袭来。
可是有那么一霎就足够了,
门恰巧一直没关。
鬼公子轻飘飘的飞向了门外,一个翻身掠入了茫茫的夜色,漫漫的秋雨里。
一张漆黑的帖子钉在桌上,入木三分。
二
----鬼公子是谁?
一个叫杨叛的疯子。
----疯子?
是的,一个很有趣的疯子,只有有趣的事情才能吸引他。
有趣到死人。
----那帖子是什么?
哭神帖,
据说只有有趣的人才会收到的帖子。
----接到帖子会怎么样?
赴宴。
----赴宴?
赴鬼门关的死人宴。
只要你能在接到帖子的三天之内,活下去,就能成为宴席上的宾客。
哦,忘了对你说,
没有客人的可不叫宴席,
所以,
----这宴席还从未开过。
剑客拿起了酒壶,一饮而尽。
他依旧是个落魄的酒鬼。
拂过桌子,猛的一掌,帖子被震了出来。
凌空接过帖子,收入了怀中。
抄起鬼公子留下的斗笠,斗笠上还滴着秋雨,罩上斗笠,徐徐的迈入无边的夜雨之中。
他还不能死,
----也不敢死。
不能死,所以就只能活着。
在痛苦,在绝望,在不想活着都得活下去。
虽然他的剑依旧很锋利,他的手也依旧很沉稳,
----可是他老了。
落魄的生活,常年的悲苦和嗜酒又加快了这个进程,风吹白了他的鬓发,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十步杀一人的无情剑客了。
他从雨夜走到了黎明,挡下了三只暗箭,五把刀。
留下了八具尸体。
身上留下了两道伤口,正流着血。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可是太阳出来了,总是好的。
驱散了夜的寒,雨也停了。
草草的包扎一下,又继续的前行。
路上早已有人忙着支起摊子,为了能多赚上几文钱。
剑客花了三文钱,买了个刚出炉的包子,坐在摊子上慢慢的吃了起来。
看摊子的小丫头还好意的给他盛了一碗热水,在秋天的早上冒着热气,他喝了一口,暖了人心。
剑客看着远处刚升起的太阳出神,他突然觉得,活着这一件长久以来折磨他的事情突然变得如此的美妙,连带着嘴里的素馅包子都成了无上的美味。
他不想死了。
之前是不能死,不敢死,现在是不想死,
----人一旦不想死,就意味着他想活,意味着他能为活而奋力挣扎。
吃了包子,他又上路了。
漫无目的的行进,他该去那,又能去哪?
他是个浪子,所以只能流浪。
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也热闹了起来。
店铺自然也早早的开张营业了,人来人往,不长的街道竟然繁华的很,什么玩意儿买卖都有。
天少有的没有雾,太阳挂的挺高,散发着光和热,照的人脸都是笑容。
连带着那些嘈杂的买卖声都悦耳了起来。
小孩子骑在大人的肩膀上讨要着冰糖葫芦。
几个中年的主妇在和卖菜的小贩声嘶力竭的讨价还价。
提着篮子的小贩正在路上推销着他的绒花,红红绿绿的惹人眼。
剑客突然发现有人在扯他的衣角,低下头,一个半大的女孩正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您要茶叶蛋吗?”她指着身边的一大炉子蛋,小心翼翼的道,“新鲜的,刚出炉哩!”
不大的脸蛋被茶叶蛋冒出的热气熏得红红的,就像刚出来的太阳一样。
他的目光柔和了下来,摸索着破旧的衣服,好不容易掏出了几个铜钱,弯下了腰,塞在了女孩的手里,道:“给我拿两个。”
“恩!”女孩努力地点着头,笑了起来,露出了两颗小虎牙,欢快的跑去盛了两个蛋,细心地包好,拎了过来。
就在她把茶叶蛋交在叶纵手上的时候,一支小小的袖箭钉在了小姑娘白白的手上,血溅了出来。
这袖箭本来应该钉在他的手背上的。
小女孩被吓傻了,连哭都忘了。
身边的一个妇人睁大了眼睛,尖叫了出来。
人群顿时乱了起来。
可是剑客这时候没有时间来参与这混乱。
几只呼啸而来的冰糖葫芦向着他扎来。
一个锦衣公子手中的扇子已经抵在了他的腰间。
有人推翻了整锅的茶叶蛋,对着他。
拔剑。
庆幸的是,
他手中有剑。
寒光一闪,剑已出手。
锦衣人顿了一下,血从他的眉心喷涌了出来,他惊恐的睁着眼睛,只觉得剑气袭来,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剑客一把抓住他,挡住了疾驰的冰糖葫芦,松开手,一脚踩在了这具正缓缓倒下的人影身上,抱着那个小姑娘,跃上了屋顶。
冷眼看着屋下的人扑在滚烫的茶叶蛋上。
这人,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突然间,腿上一冷,他下意识的一脚飞踢,竟然是那个在刚刚还哭的昏天黑地的小女孩,她手里紧紧的攥着个小刀。
他苍凉的笑了声,闭上了眼睛,
长剑挥出,
再睁开,
女孩已经躺在了地上,永远爬不起了。
叶纵腿上的那道伤口,流着黑色的血,
-----刀上有毒。
可是他顾不得这么多,又有两个人窜上了屋顶。
他们的目标,当然是他。
人总是杀也杀不干净。
也许就在下一个拐角,在屋檐下,在琳琅的店铺边,
一个不那么显眼的人,走过你的身旁,
拔刀,
----然后猛地刺向你的心窝!
又或者踏错一步,万箭齐发。
不经意的动作惹来铁网钢丝从天而降。
让人忍不住骂娘!
可是剑客没有。
他已经麻木了。
麻木的活着,麻木的拼命。
拖着没知觉的左腿,一次次挥着剑。
-----挥的是剑么?
是血泪。
他在被人追杀。
可是无论这杀戮逼的人怎样的发疯,总是会有一条生路留给他。
就像是被狼群驱赶的羊,明知道不能继续在跑下去,却停不下脚步。
-----他试图去思索鬼公子为什么要这样做?
什么也的不出来。
猜别人的想法本就不易,
况且,
那是个疯子!
-----能猜得到一个疯子的想法的,只有另一个疯子。
可惜,剑客充其量只是一个酒鬼,远谈不上疯子。
雨下的疯狂,砸在屋檐上,咚咚作响,又哗哗的连成一片,震人耳朵。
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一只飞镖从耳边划过,猛地一闪,脚下冷不防的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从房檐上,跌了下去。
跌落的感觉就像是轻飘飘的飞。
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用去想,重重的跌落在冰凉的地上,被雨浇的就像是一个水人,不省人事。
他太虚弱了,也太累了。
三
异域的香料冉冉的燃着。
碧纱帐,琉璃灯。
薛凉躺在雕花的大床上朦朦胧胧的半梦半醒。
一只温暖又细腻的手轻轻拂过他棱角分明的脸颊,脸颊上的风霜。
温柔的就像是小心翼翼的轻抚着一件绝世的珍宝,心意也温柔了下来。
他无意识的皱了下眉,又被这温暖的手抚平了,眼睛动了动,睁开了。
一个女人,正痴痴的看着他。
穿着浅红色的流云外衫,着着柳叶桃红倾城妆,见他醒了,浅浅的笑了笑。
她的脸上没有皱纹,小腹也依旧平坦,可是她绝对已经不年轻了,那种风华,不是一个小姑娘能有的。
“汉水上的风吹染了你的两鬓霜华,可你依旧是你。”
她的声音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婉转,凄凄的悲哀。
剑客深深的闭上了眼睛,有些事情,他想清楚了。
“你为什么不会来呢?为什么呢?你知道我在等你么?”她站了起来,指着剑客,“我等了你十五年,薛凉,你又在那?!”
她的眼睛里含着泪,那泪水好像瞬间就会像决堤的汉水一样,奔涌出来,咬着唇,那是种绝望的控诉。
剑客看不见,他只是冷冷的开口道:“薛凉已经死了。”
“死了?!”女子的脸色有些扭曲起来。
“死了,在汉水上和那只舟一同沉江了。”
她冲了上去,抱住剑客的脸,不管他是否会看她,有些疯狂的道:“你还在恨我?恨我在易青的船上动了手脚?”
剑客没有说话,有的时候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最无奈也最绝望的肯定。
女子松开了手,捂起脸,低声的呜咽了起来。
“我,我只想让你活着????”
剑客没法去责怪她,他也不想在去责怪他她了。
他确实对不起这个女人,他辜负了她的等待。
但是她摧毁了他的梦,
----曾经想要飞翔的梦。
剑客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站了起来,寻找着他的剑,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停留了
他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腿虽然依旧不灵活,可是那困扰他的毒已经清了。
屋子并不大,门就在不远处。
“我的剑呢?”
女人慌张了起来,不由分说的抱住了他,哭道:“你不能走,只要你一出这个屋子,就会没命!”
他没有理会女人,他已经在屋子的边角,找到了那柄剑。
女人尖叫着扑了过去,把那柄古铜色的剑死死地抱在了怀里,惊恐的看着他。
时间在这一刻凝住了,屋子里安静的连绣花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见。
一声轻笑从门外传来。
门被推开了。
穿着玄色绸衫的年轻公子挂着温和的笑容走了进来。
他拍了拍手,一脸享受的道:“真有趣,靠躲在女人屋子里而活过三天,你也是个传奇了。”
女人扔下了剑,又一脸惊恐的护在了剑客的身前。
“你答应过我,你不会杀他!”
鬼公子潇洒的笑了笑道:“你给我一个故事,我答应你一个要求,”他围着两个转了一圈,咬着手指,“我没食言啊,只要他没踏出这屋子,我就不会杀他!”
他捏起了女人的一缕头发,嗅了嗅,又吹了起来,眯起眼睛道:“明月,明月,当年的妖姬明月和十步剑客也是一对眷侣呢!”
“可是现在嘛??”他没在说下去,
因为他看见了更令他兴奋的事情。
男人很平静的走过了护着他的女人,没有拿他的剑,向着门外走去。
他的腿有伤,走的不快,却很坚决。
女人用尽全力的拽着他,跪在地上,祈求他。
他听不见。
她四溢的眼泪,
他看不见。
“你不怕死?”鬼公子问道。
他不回答。
“你不怕姑苏城的那一大家子都被我杀了?”鬼公子提高了声调。
他已经不回答。
他的一只脚已经踏出了屋门。
“你就不怕我杀了明月?!”鬼公子高声尖笑道,抓起了女人的头发,和着女人的哭泣声,成了一种诡异的和铉。
“拿去!我的命你拿去,别人的命你要是想要,也尽管去拿!”
现在他的两只脚都已经踏在了屋外的石板上,暴雨过后所传来的草木清香充满了他的肺。
他自由了。
笑声,
哭声,
都远离了他。
天地变得安静了下来。
他努力地抬起了头,吃力的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看向北方,
跨越过城镇山川,看向遥远的汉江。
剑客已经弃剑,
是谁的,
剑气如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