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时节,行至摄山,登高远望,千万重山水尽在脚下。
白愁飞轻振了下广袖,将披散的头发拢至脑后,高山风寒,这时候又染了暮色。他一个人立在山顶上,其余的游人已经陆续的下山了。
前一日,哭丧童子问他:“你不怕杨叛捉了你?我不信他没起疑,”少年努努嘴,又说道,“花向晚甚至不会武功,你信她?”
白愁飞回道:“我不怕,我信她。”
他的狂傲不是没有理由,白愁飞坚信自己的判断。
因为看透了杨叛的缺点,一个很小,却足够要他命的缺点:他还有情。
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深入到骨髓里。多情的人缠缠绵绵,漫步花丛,日子久了,再香的花也会变淡;而近似乎无情的人却反会被情所累,所害。平时它埋得越深,露出来的时候就越热烈﹑越疯狂﹑越不可理喻。
一个已经不可理喻了的人,怎么会怀疑他的情呢?在他心爱的女人面前,他又怎么能守住自己的秘密呢?
白愁飞瞅着天上的一轮暖日,目光掠过日头边上的霞彩,看向更远更远的远方。过了半晌,他闭上了眸子,又过了一会,他走在古木长草里的小径里。在下山的路上,寂寞的他开始想念起一个人。
一个永远不会想念他的人。
如往日一样,西门吹雪练完剑,正要沐浴更衣,有人意外的跑来了万梅山庄,不走门,翻墙。三两下便找到了庄主,立在他眼前,摸着自己嘴上的两撇眉毛,挑了挑眼睛上的两撇眉毛。
西门吹雪平静的略过了他,径直的离开,把他无视的很彻底。
意料之中,陆小凤撇撇嘴,见他越走越远,忍不住叹息道:“你没发现自己身边站着一个人么旁边?”
西门吹雪确实没发现,他的脚步没有变缓丝毫。
陆小凤怔住了,剑客的反应开始出乎他的料想。
他又不甘心的向前跑了两步,站到西门吹雪的面前,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道:“我在这里!”
西门吹雪绕过了他,无动于衷。
陆小凤盯着他,然后彻底的跳脚了:“孙秀青被抓了!”
西门吹雪听不见。
“白愁飞死了!!”他扯着脖子喊道。
西门吹雪终于停下步子,背对着陆小凤,冷冷道:“大门你认识,不送。”
陆小凤“咦”了一声,黝黑的眼珠滴溜溜转了一个圈,咧开嘴笑道:“白愁飞勾引了孙小妹子?”
然后他停顿了一下,突然恍然大悟地道:“还是拐了你的哪个奉剑侍女?要不然,难道是……通吃?!”
陆小凤嬉皮笑脸的还想说点什么,但这话刚要脱口而出的时候,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电光雷火间,迅疾的剑光闪过,剑芒辉煌,透着沁骨的寒意。陆小凤脸色急变,脚尖点地,整个人猛向后倾倒,忽然伸出手,两根手指一夹,竟赫然是西门吹雪那把古怪长剑的剑锋!
只怕再晚上一秒,陆小凤这个名字真的就变成了江湖上的传说。他心有余悸的抬起头,满脸写满了震惊和不解。
西门吹雪没想杀他,可这一剑仍然让陆小凤心惊肉跳。
天上的白云浮动。
剑锋很冷,西门吹雪的人更冷,一双眸子像是凝结着远山上的冰雪。
他盯着着陆小凤,冷冷的开口道:“我不想听见这个名字。”
突然回手,无声无息,剑已入鞘。
陆小凤的眉毛皱成一团,一股倔气上涌。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动手,是个人都会气结,陆小凤是人,所以他也会不高兴。
西门吹雪对他的心情漠不关心,转身离去。
陆小凤侧步上前,堵住了西门吹雪的路。抱着肩,一脸的严肃。
“他是杀了你家的鸡还是剁了你家的狗?他难道不是你的朋友?”陆小凤不理会西门吹雪寒星似的目光,接着道,“好吧,他这人确实欠揍,看起来他是把你得罪透了。可是那个乌龟王八蛋真是出大事了!他现在是没死,但是离死不远了。杨叛那个比白愁飞还混蛋的人勾搭上了朝廷。还有孙秀青和石秀雪,她们两个小姑娘可是从你这出去的,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就一点反应都没有?独孤一鹤死了,峨眉派就是个随便捏的软柿子,你就,你就一点也不念旧……相识一场的缘分?”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西门吹雪只回了一句话,四个字。一句话就让陆小凤几乎要吐血,他缓缓地说道:“与我何干?”
陆小凤苦笑道:“我找你大概只会有两种事情。”
西门吹雪冷冷道:“你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道:“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
西门吹雪道:“那就忘了那件事情。”
陆小凤很坚定的摇了摇头,道:“有什么东西比朋友还重要?你是我的朋友,白愁飞也是。”
西门吹雪皱了下眉,他不愿意多耗费一分力气,也不想陪着陆小凤胡搅蛮缠,一听见那个名字,心底没有来的烦躁。
所以他直接说了两个字,意思清清楚楚,态度明明确确。
“请便。”
陆小凤猛吸一口气,不管不顾的喊道:“虽然你们两个差距挺大的,可是你就不觉得从某些地方上看你们很像么?”
西门吹雪不在开口,只是冷冷的注视他。
“天大地大那么多人里,再遇到一个自己,你就没有一丁点的惺惺相惜?他是个混蛋到一定程度的混蛋,看样子你是巴不得他早死,但是你想想他要是死了,就是再想有个能惹你发这么大火的人也难了,”他自己也怅然起来,像是想起了早年里认识的朋友,吸吸鼻子又说道:“人一死,就玩完了。”
西门吹雪沉默着,似乎也想起了些随风往事,白衣微摆,风吹莲动,莲动静水动。
陆小凤长长的叹了口气,耸了耸肩,苦笑道:“我这就请便了,你也请便吧。”
他一转身,抬脚道:“起码我知道,有个知音不容易,要不伯牙干什么摔琴?这世界上有个懂自己的人,本就是一件幸事。”
“有人想要,八辈子还寻不来呢!”
“有的人啊,不可说,到时候后悔是来不及的,也是,白愁飞爱死不死,跟他何关?”
他已经迈出了两步,身后清晰的传来了西门吹雪冷冷的声音。陆小凤伸直了耳朵。
“你想怎样?”
长舒一口气,陆小凤脸上悲壮的神情瞬息间变换了,换上了一种花看见了都会开花,鸟看见了都会唱歌的表情。
像是跳舞一样的转回身来,眼睛眯的像偷腥的猫。
他两手叉着腰,挑着眉,轻松的说道:“去金陵!”
然后他也静止住了,西门吹雪一直一动未动。
陆小凤有种不详的预感,他扯了扯嘴角,扯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道:“还有什么事?”
西门吹雪凝视着陆小凤的笑,刚刚强压下的不舒服又冒了头,任谁在这样一种背景下看见他的眉飞色舞,他都不会开心。
西门吹雪的心绪藏在骨头里,他的脸依旧冷若冰霜,语气淡淡的说道:“要我随你去,你知道需要些什么。”
从万梅山庄出来,陆小凤戴了顶灰斗笠。
现在不要说是朋友了,就算是他的爹妈复生恐怕也认不出自己的儿子来。
谁都知道陆小凤有四条眉毛,可是要是指着一个连一挑眉毛也没有的人说:这就是陆小凤。会有人信么?
陆小凤很惆怅,为什么白愁飞惹下来的麻烦要让自己来背?斗笠遮的不掩饰,他现在恨不得找块女人的面纱给自己严严实实的蒙上。
白愁飞……陆小凤气急败坏的咬着牙,心里盘算着下次见面到底要敲上他多少坛美酒,调戏他多少个美娇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