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吹雪是个太自律的人,而白愁飞是个相当不自律的人。
他从来都奉行及时行乐这个宗旨,今朝有酒今朝醉。
西门吹雪自然是不赞同的。
白愁飞把手里的长剑随意戳在地上,汗水从额头上滴落,他好似根本不在意,连擦也不擦,径直走到石桌前,拿起那满满一壶的梅花酿,一昂首,饮灌而尽。
西门吹雪却将那柄形式奇古的乌鞘长剑恭敬的放在了桌上,就像是对待他最尊敬的人一样的有礼。他同样是一袭总是纤尘不染的白衫,却和白愁飞的轻狂截然不同。下仆端上来一个青瓷的盆子,盆子里盛着温热的刚刚好的清水。西门吹雪把双手浸在水中,隔了半晌,才缓慢而仔细的洗起来,洗得很出神、很用心、很一丝不苟。
然后他用白色的毛巾认真的擦洗干净自己的手,不留下一滴水在指间。他的手指纤长而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干净。虎口处有着一层薄薄的茧,那是常年握剑的所留下的痕迹。
这是一双绝世剑客的手。
白愁飞郑重的看他做完这一整套动作,又专注的看了一会他的手。西门吹雪已经把剑练到了独上高楼,俯览寒池的境地,在白愁飞的心里,任何一个到了这种境界的人都该去尊敬。
他从不把剑当做友,而是把它当做他自己,当做他自己的命!
所以白愁飞敬他,而他们又同样是明知高寒,偏爱高寒境的人,所以白愁飞把他当做友。
西门吹雪知道白愁飞在看他,他却只看白愁飞戳在地上的剑。
“为什么要弃剑?”他冷冷的问道。
他是问这地上的剑,还是问白愁飞曾经握着的剑?
白愁飞负手望天,没有笑,也没有说话,静了好长一会,才缓缓道:“用剑,我永远无法成那今古第一人。”
西门吹雪的语气更冷:“你学剑是为了名利?”
“我若是连今人都比不过,又怎么去和古人论,我若是连古人都论不过,又何苦去挣那第二第三?”他停顿了一下,又补道:“要么不做,要做,便做天下第一!”
“我只要最好的,于己于外物都是一样。”话已尽,他抬眸,人不语,风不吹,他的眼睛清澈明亮,他的狂态展露无遗,全都映入了白衣剑神的眼底。
西门吹雪没有在问他,他不用问,亦不需要问。
他已经懂他了。
每一个攀爬着象牙塔的人心中都怀着和他一样的抱负,只是十有八九的人都坠了下去,余下的也大概忘了初衷,迷失在花花世界里不能自拔。失败的太多,失败的太多,人会绝望,直到绝望的不敢再希望。可是这个叫做白愁飞的男人不一样,他只看他一眼,便知道,这是个会为了达到目标不惜一切代价不计一切后果的男人,什么绝望什么堕落,恐怕还不及他在路边摘下的一朵鲜花。后者还能带来一寸芬芳,前者就只能是悲哀。
像他这种人,最不需要的就是悲哀。
学剑岂非也是如此?
弃剑是对?还是错?弃剑的这个人是好?还是恶?这是他无法去评判的。
所以他懂他,可是他却不能赞同他。
西门吹雪拔起了那把戳在地上的剑,一抖手,挽出一道剑花,晃瞎了天上的烈烈艳阳,又肃杀了空气中的栀子花香。
恍惚间,好像是看到了当年那个模仿着剑神的少年,一样的剑,一样的白衣。
一甩袖,一翻卷,白愁飞的指风霍然击向了飞舞着的剑尖。
他很自信,也很泰然,一如他当年击向叶孤鸿的那一指。他也很认真,很慎重,白衣相同人不同,他是西门吹雪。
双指在半空划了一道弧线,而后又高低突兀,辨不出它的轨迹,忽急忽缓,洋洋洒洒。用“大寒”在艳阳天谱了一曲漫漫的江上雪。
随心而动,西门吹雪仗剑而上,迎着这漫天飞舞席卷了苍生的雪,指击剑上,如击筑般沁透了古意,那声音轻快飘忽,又恰似浮云逐月的歌。
回旋往复之间,几十个变化一瞬即逝,虽不是生死搏杀,却也酣畅淋漓。白愁飞忍不住高歌道:“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何寿夭兮在予!”
几声刺耳的断裂声,歌声骤止,这把寒铁所铸的好剑终于受不住拼杀,再也奏不出沧浪的曲子,碎成了七八段,跌落回了地上。
西门吹雪淡淡道:“我输了。”
白愁飞俯下身,捡起了短剑,放回了桌上,用同样淡然的语气道:“你没输,是这把剑输了。”
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就像是个孩子,只是打了一架,很多郁结在心里的琐事事便统统烟消云散了。他也正是个孩子,打斗时便不会记得江湖上的种种阴谋诡计。全心全意的干一件事,实在是快活。
这个时候,白愁飞恨不得痛痛快快的喝上它几坛子好酒,畅快畅快,再醉个不省人事,睡一个囫囵大觉。
可是西门吹雪不喝酒,独酌是件风雅的事情,但白愁飞还是希望有个人陪着自己一同畅饮。他有点失望,便所幸连酒也不饮了,只喝些淡淡的茶水。
不过很快这点失望便烟消云散了。
西门吹雪在奏琴。
吟揉按滑则刚柔并蓄,浑厚淳朴若高山,铿锵似流水冲击高山的湍急,滚、拂、绰、注,调音一转,又有水滴石般柔和入微。
白愁飞靠在亭子边,细品着春茶,柔软的叶子淡淡的绿色,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就像是西门吹雪这个人一般。
放下茶杯,他漫漫漫漫的附歌而道:“……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而志在流水,善哉乎鼓琴,洋洋乎若江河!……”
长夜漫漫,长歌漫漫,而悠悠的琴声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