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没点着蜡,暮色便映了进去,桌椅陈设摆放的极有规矩,盖因天色阴暗而显得死气沉沉。
白愁飞从床上爬起来,低头瞥了眼自己裹了纱布的胸膛,运了下气,经脉里面畅通无阻,丝毫不见之前的阻塞。
如此医术,怕是天下间也少有。他赞叹了一声,因为想起了西门吹雪的样子,嘴角又勾起一抹诡诈的笑容,乌黑的眸子里流露出一种极度的自傲与自信。
真是一场即时的意外。
白愁飞受了伤,人却不恼,反而高兴得很,甚至有种巴不得天天都碰见一场如此意外的心情。当然,若是每一日都如此称心如意,他的命也长久不了几天了。
相遇即是缘,白愁飞笑着躺回枕头上,几个呼吸之后,屋子的门被轻轻推开了。那个穿着轻纱蓝裙的姑娘悄悄的走进来,斜坐在男子的床头,无声的抽泣起来。
第一滴泪珠滚落的时候,白愁飞本打算伸手抹去她的泪痕,但是他也只是这样想几秒,身子仍旧继续装着昏迷,直到石秀雪又悄悄的离开,他才敢再次睁开眼,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这时候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脑子里写的却全是一个词,两个字:
避嫌。
第二天的一大早,白愁飞刚一出屋门,便又撞上了石秀雪。这一次她换了件浅青色的烟纱裙,头上闲挽着发鬓,连一只钗子也没有带。
正巧她也看见了白愁飞,端着东西的手竟然打起颤来:“白楼主,你怎么出来了!你的伤势!”
她的声音让白愁飞颤了三颤,若是平日里无聊,谈些情爱,做些相思,皆是无伤大雅的事情。但
现如今白愁飞的心里藏了人,像他这样小气的吝啬鬼,那里还容得下他人的闲扰呢?
“我已经无事了。”
“那怎么行?你昨日……你昨日……”她咬着嘴唇,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凄凉事,几乎又要垂下泪来。
白愁飞已经眼尖的瞥见了石秀雪手上的东西,药瓶﹑纱布﹑小剪子,她是来给他换药的。他索性向前迈了几步,从垂泪的姑娘手里拿过托盘,径自道了声谢,转身回屋了。
只剩下石秀雪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长廊里,花树下,发着怔,流着泪。
在初夏的季节里,她把浅青的长裙穿出了悲春的意味。
好不凄凉。
凄凉的又何止是她呢?江湖女子具是凄凉的。
本来作为一个女子,就不应该踏入江湖。
闯荡江湖的女子对自己而言,是残忍的。实际上,一如江湖深似海,没几个人会有好下场。
尤其是当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那几乎就不是残忍了,而应该叫做宿命。
所谓宿命,大抵就是无归。
白愁飞给自己换完药,轻车熟路的缠好纱布。
他这几日本应该动身回楼子了,出来的时间已经不短,国不可一日无主,金风细雨楼也不能总没有楼主。
可是他现在仍旧待在万梅山庄,未来几天里也得待在这儿。
——作什么?
养伤。
他可不能带着一身的伤回去。这内伤外伤着实不轻,要怎么和楼子里的一干兄弟解释?难道就直接告诉他们,这是被你们嫂子打得?
绝对说不出口。
很丢脸。
西门吹雪没把白愁飞轰出去,没顺手把他送上西方极乐,这看起来是件好事情。
白愁飞住的心安理得,随后他便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有白愁飞的地方,就绝对不会出现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在躲着他。
不是好像,是刻意。
白愁飞也不恼火,反倒是有些悠然自得的几乎忘乎所以了。
西门吹雪习惯在晨时练剑,白愁飞便提着壶梅花酿,悠闲的漫步到他练剑的梅园中静静看着。
夏日的梅园可没有梅花,但长得繁茂的枝叶也甚是喜人。
有那么个白衣的男子在舞动着手中的长剑,另一个白衣人则对着他自饮自酌。
西门吹雪也不说话,练完剑就径直离开,看也不看边上的白愁飞。
白愁飞只是笑笑,然后拎着酒壶,随着他离开。
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几天,一日早上,白愁飞依旧悠哉悠哉的晃来了梅园,却发现西门吹雪不在。
他楞了楞,随之就笑了起来。
然后转出去,到了下午的时候,又转回来。
正好,西门吹雪在练剑。
白愁飞就又坐在亭子里,开始小口抿起了酒。
人间之无赖,莫过于此了。
白愁飞把这当做了每日的乐趣之一。
西门吹雪大概也忍无可忍了。
天刚下过雨,地上还存着积水,不停地有叶子上的水滴滚落到地上,润如无声。
白愁飞没有饮酒,西门吹雪也未练剑。
白衣的剑神凝着眉,用看死人的眼神看着白愁飞,冷冷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白愁飞用观情人的眼神回看了过去,装作认真的想了想,开口说道:“想看你。”
西门吹雪也不与他在说话,当机立断的走出了院子,他现在明智的多了。
白愁飞的眸子波光流转,心底却在偷笑。西门吹雪的一天并不是只在房间和梅园游走,但是白愁飞只在园子里等他,凡事都有一个度,太过就不好了。
他喜欢搏击九霄,但是也喜欢这种悠闲地生活。孙秀青依旧缠着西门吹雪,石秀雪也总是围在他的身边,现在她们已经被白愁飞看作了围着花朵打转的蜂蝶,蜂蝶通常活不过一夏,何苦与她们为难呢?
对于女子,白愁飞大多是纵容的。
闲来无事不从容,但是闲暇的时光也不会总是眷顾同一个人。
一个穿着米色长衫的书生敲响了万梅山庄的大门,他的鞋上还沾着江南的雾气。
他是来见白愁飞的。
然后他说了四个字,只说了四个字,四个字就已经算是平地惊雷,惊天动地了。
“杨叛,叛了!”
白愁飞半寐着的眼睛猛然间睁开,眼睛中闪过狂热的色彩。
他的声音带上了亢奋的音调:“叛了?”
然后又沉稳的重复了一遍,道:“果然叛了。”
而后问道:“楼子里怎么样?”
那书生道:“表面上已经乱了。”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带着微笑,声音也很温润,手里有把白玉做的折扇,折扇轻摇。就好像是世家出游的子弟一般。
白愁飞又问道:“霍天青?”
书生点了点头,很确定的道:“是霍天青。”
白愁飞缓缓勾起了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来,对着那书生了句道:“辛苦了,略等一会。”
他要去找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在练气的静室里,白愁飞就靠在静室的门外,抱着肩,看着云,没有推门,也没有敲响它。
但是他知道,西门吹雪在听。
白愁飞缓缓地讲到:“我得回楼子了。”
门里门外都是一片静悄悄。
他又自顾自的说道:“楼子里发生了叛乱,还记得那个霍天青么?”
“放过他果然是我做的顶顶失策的事情。”
他也不管门内的西门,只是在自言自语,用谈天气的语气说着生死之事。
“这下可热闹了,我的四部八营乱作一团,看来真是要变天了,”白愁飞轻笑了起来,“不,是已经变天了。”
他半天没出声,然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怅惘道:“我猜,我可能真的会死呀。”
转过身,面朝着紧紧关着的木门,手扶上了窗棂上糊着的窗纱。越过浅浅的窗棂,他能隐约的看见那个穿着不带一丝杂色的雪衫男子,静坐的恍若一尊石像。
白愁飞用很轻很轻,但是西门吹雪依旧能听到的声音淡淡道:“明天,我可就烦不了你了,你终于可以摆脱我了。”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黯然的意味,让人能细细的品出几多愁苦出来。
西门吹雪仍然无动于衷。
白愁飞再度转身,向前挪了两步,最后说道:“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他头也不回的出了院子,路上遇见了刚换上淡粉色百褶纱衣的石秀雪,她见了白愁飞便微微低下了布满红晕的脸,有一种风吹荷动,荷动静水动的温柔。
她已经忘了他的不解风情。
他却仍旧对她视而不见。
在女子眼底的倒影里,他淡出了山庄,逸去了低矮的小山,就像是梅花零落成泥一样,终于消失不见。
石秀雪还在茫然的寻着早已经找不到了的白色身影,她想说的话依旧是没有说出来,想拥抱的人也依旧没有环住。女孩子的直觉有时候灵敏的过分,一种再也没机会的感觉席卷了她,然后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
孙秀青并不理解她的感受,所恋之人不一样,所思所感所想的事情又怎么能一样呢?
可是很快,更痛苦更绝望的事情发生在了她的身上,起因仅仅是一句话。
西门吹雪的一句话,三个字。
“回峨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