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有血印,敏敏没有穿鞋子,脚又破了,应当走不远。”司徒端睿看着地上的干涸的血渍,心里揪起来:敏敏身上刚刚好点,脚上又添伤口,她刚刚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知道心里怎样的难过呢。
孟获令一队心腹亲兵到司徒端睿所说的湖边秘密巡查,没有惊动其他人。自己则和端睿穿过地道,发现出口外面果然是湖水,这才又对这个侄女的话将信将疑起来。
“大将军,周围并特别的收获,除了这些血渍外,之后那边的路上有马车压过的痕迹。痕迹还很新,看起来有可能就是一两天内压出来的。”一个亲兵过来汇报搜查结果。
孟获眼睛微亮:“去查看看到底是谁的马车?”
“是。”
司徒端睿皱起眉头:敏敏在这里应当没有其他认识的人才对,就算有燕国的密探,她被关在瑜王府这么久,也没有机会送消息出去。这么推断的话,这马车应该是意外路过的——到这里的路并不好走,地方又偏僻,谁会到这里来呢?
“你不吃药也就罢了,总要吃点东西吧。”灵芝看着在床上眼睛半眯着没有一丝神采的女子,犯难了:难道这个女人打算把自己饿死吗?
说了半天,女子连半个眼神都欠奉。灵芝只好瘪瘪嘴,出去了。
陆观在外面院子里负手等着,见灵芝出来,歪头问道:“如何?”
灵芝半低头气馁地说:“大小姐,我嘴巴都快说干了,她还是没有反应。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烧也没退,我只能用冷水给她敷头,可是温度也没有完全降下来。我看她肯定是受了很严重的打击,所以才会这样。大小姐,你说她会不会是全家都被杀了,就自己一个人逃出来了,所以才受了刺激啊?”
陆观低声喝道:“别胡说八道。”又侧头看了看门缝,皱起眉头,“我进去看看。”
她是陆家的大小姐,虽然不是什么勋贵豪族门第,却也是世代书香、朝廷重臣之家出身,身份自然也是矜贵的,是以一直没有去常常亲自看望这个弟弟救回来的路人,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这么呆在家里,她也不可能完全不闻不问。这两日听弟弟的侍子说了两次这女子的情况,不觉生了好奇心,才来查看一下情况。
床上的女子二十岁左右,身材略嫌瘦弱,脸色很不好,嘴唇几乎没有什么血色。因弟弟说这女子服饰不像普通人家所有,于是就在自己的旧衣中挑了几件好料的过去,免得对方有被怠慢的感觉。
可陆观现在觉得她和弟弟考虑这些真是有些多余,哪怕她们给她穿的是麻袋的话,估计这女子也多哼一声。
她站在床边半晌,也自我介绍过了,寒暄的话也说了。但是对方居然完全把她当成透明的。丝毫没有因为说话的人从侍子换成的此地的大小姐而改变了态度。
不知道是真发疯了还是太傲了。
陆观不尴不尬的站在女子床边,有些恼怒:你不想活,当时怎么不直接跳湖死了算了。你这在我家闹绝食,难道还想我陆家送你一副棺材不成?
越想越气,陆观一把抓起这女子大力地摇起来:“你给我醒过来,别装死!”
没想到摇了一会,女子似乎被摇得很难过,居然真的睁开了眼睛。
陆观才心中一喜,接着见她的表情,顿生不妙之敢,忙侧身让开。这女子果然俯下身,扑在床边呕吐起来。幸好她几日未曾进食,只呕了些清水,却把原本苍白的脸涨得通红。等她呕完,陆观忍着恶心,随手抓了快灵芝给她敷头的帕子递给她。
女子大概也觉得太恶心,这次没有再把她当成透明,泰然接过帕子,擦了擦嘴。但紧接着又闭眼按着胸口一阵猛咳,帕子再拿开,白色的帕面赫然染赤,如同几朵鲜红的梅花在雪地上绽放。
陆观见状也是一阵心凉,见这女子只是淡扫了一眼帕子,就又漠然翻身躺了回去,对自己咳血这件事不知道是司空见惯不以为奇,还是根本就不当一回事。她看着女子的做派,居然发了一回呆,联想起这两日她与弟弟还有灵芝的一通忙活而这人居然毫不领情,顿时不客气道:“你若想死,就死到外面去。我们给你请大夫,熬汤药可不是想让你死在我家添秽气的!”
女子听见她的话,抬眼看了她一下,居然真的扶着枕头慢慢直起身,靠在床背上半合眼似乎在积蓄力气,过了一会再度睁开眼睛,一双暗淡的黑眸冷漠地看着她:“谁要你们救的?”
陆大小姐被都城上下称道的好脾气被女子这一句话给毁了:“滚,你给我赶快滚出陆府!!”
女子没有再说话,一双明明毫无神采的眼睛配合的微微变化的嘴角,却轻而易举地表示了她对此间主人嘲弄和不屑的心情。对于陆观的逐客令,女子没有不置一词,只是慢慢转过身,放脚下床,撑着床沿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然后居然又光着脚,如同拼接得不是很好的木偶一样,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那种感觉,就仿佛是她自己早就不想在这里待了,不过是陆家死赖着她不让她走一样。
真是不知好歹的女人,明明是自己家人救了她一命,居然像是倒欠她一万两一样。无耻的人她陆观不是没有人见过,不过无耻得这么理所当然,毫不遮掩的她是少见。
“你,你——”陆观瞪圆了眼睛看着女子扶着墙,慢慢向外移动。更奇怪的是,这女子一副随时都会倒下的样子,却因为坚持着向前走,不知道怎的竟然走出一种决绝冷冽的狠意,仿佛这地上铺的不是一格一格普通的青石地板,而是一片带着张牙舞爪的尖刺的荆棘海,走上面前的女人不是一棵苍白的弱柳,而是一柄染血的钢刀。
这肯定是幻觉。
陆观对于自己心里突然升起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有些诧异。但对这到目前还不知姓名的女子到底还是生出一丝同情:没有人会轻贱自己的生命。人要真到了不想活的程度,也就什么都不怕了。这女子显然不愿意承自己的情,也许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也许是想死得快一点,但总归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
想到这里,陆观迟疑着开口:“我不是想赶你走。只是你不肯配合治病,又不肯吃饭,未免也太不珍惜自己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么可以轻易损害。”
女子摇晃的身体微微顿了顿,却没有停下脚步。
难道灵芝真猜中了?陆观心中微生怜悯之心,安慰道:“就算他们不在了,你也要保重自己。九泉之下看到你这样折磨自己,必然会很心痛的。”
女子继续向前走。
陆观有些诧异:这女子与家人的矛盾还真不小。又道:“你还有家人或者朋友在吗?你总要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吧。我好帮你通知她们来看你,我并不是想强留你什么,只是你现在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移动。”
女子果然停住了脚步。陆观大喜,看来自己还是找到了女子心灵的突破口。
女子缓缓转头问道:“出去的门在哪边?”
陆观觉得自己也想吐血了:她要收回刚刚的判断,这个女人真是让人讨厌。
“姐,你怎么了?”陆双见陆观一掀帘子进来,就自顾自倒了茶,一杯接一杯的喝,沉着脸不说话,就知道自家姐姐在那女子面前也没讨得好,不觉有些担忧。若是惹恼了姐姐,姐姐要将她赶出去,那可怎么办。
他试探道:“那人——还是不肯吃药?”
陆观想起刚刚那一片混乱的情形,看看自己手指上的牙印,觉得十分窝囊。见弟弟提起,立刻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道你从哪里救来脾气这么倔的一个人。我不过是说一句气话让她滚,她就拔腿要走。一副随时都要嗝屁的样子,还强撑什么?我看她没走几步只怕就要倒毙在我们家门外,万一被别人说那人是我们陆家逼死的,那可就冤死了——不肯吃东西是吧?我就强灌!我就不信灌进去她还能自吐出来不成。”
姐姐明明是不忍心看那人死,偏偏扯了诸多救人的理由。不过,能让姐姐烦躁却又不肯赶走的女子,真是难得。姐姐虽然心地好,却不是迂腐偏激,眼力浅薄的人。作为陆家长孙女,跟着祖母和母亲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在同龄人中也颇有号召力,若真是没有半点城府的人,怎么可能自如周旋在一群狐狸和豺狼之中呢。
陆双知道姐姐对此人没有厌恶反感之意,他也觉得稍稍松了一口气,见到姐姐的狼狈,居然升起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他真是太坏了。一展眉,想起那个女子,他的好奇心不禁又冒了出来:这么多天没有见到那个女子,也不知道她到底现在变成什么样子。
他的身份不方便与外女接触,只能通过灵芝知道一点她的消息。想起那日女子空洞的眼神,陆双总觉得自己似乎也被那种眼神感染,心情有些暗淡,但更多的是在想:那女子到底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她变得如此漠视自己的生命呢?只要人活着,有什么不可以重来?
陆观没有察觉沉默的弟弟正在转着怎样微妙的心思,只是想起刚刚那女子被强灌米汤时脸上的厌烦和无奈,心里越发觉得憋屈,不甘地想:你越不想活,我就越不让你死。老娘真是妄作好人!不管了——总之,等你病好了,我就去找你的家人,让她们来看着你吧。
陆家的两个小辈不得安宁,大将军府也是鸡飞狗跳。
孟秦觉得这几天娘亲的脾气特别坏,动不动就发作,她莫名其妙就挨了好几顿训斥。真是不知道谁又得罪了娘亲,害得她遭了无妄之灾。
“娘,难道军部又给你添堵了?还是皇上出了什么新难题?最近您的心情似乎都不怎么好!要不说说看我们能不能给出出主意?”孟秦试探着问。
孟获把眉毛一竖,用筷子敲着盘子边,发出叮叮得响声:“问什么问!你这个小兔崽子整天游手好闲,能帮个屁的忙!”
“娘,您就说说看嘛?就算帮不上忙,也可以帮您骂上几句,出出气吧?”孟秦嬉皮笑脸道。知母莫若女,孟秦对自己娘亲的脾气已经摸得纯熟。找到娘发作的根源,才能解决问题。不然整天头顶上乌云密闭的,随时给你来个晴天霹雳,谁受得了。
孟获犹豫了一下,想起那天打听到确实有一辆马车早上从湖的方向离开,却不知道是谁家的。这丫头整天和一群都城里的纨绔混在一起,消息也算灵通,也许会知道一点。于是咳了一声,拿出当娘的威严,问道:“城西七里庙附近的树林里有一片湖你可知道?”
孟秦想了想位置,失声道:“是那片湖?”
孟获也颇有些意外:“那地方你知道?你去过?”
孟秦眼神闪烁,抿了抿嘴,忽然没有接下去了解的兴趣了。
孟获用力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说!”
孟秦被母亲威胁,火气也上来了,把筷子一扔:“谁会去哪里啊!又不是什么风水宝地。”
“死丫头,那你刚才是什么表情!”
这个时候就能看出这确实一对母女,两人对瞪着对方,连眉毛竖起来的角度都是一样。
眼见母女两人就要吵起来,孟父连忙劝道:“有话好好说,没事吵什么。秦儿,你若知道什么,告诉你娘亲就是。你娘亲最近忙得焦头烂额,连觉都睡不好。”
孟秦瞧了瞧母亲眼眶上的青黑,嘴角抽动一下,侧过头去,勉强道:“我只去过一次。但是双儿常去。”
“陆双?”孟获表情有些古怪,这事怎么就扯上陆家的长孙了,“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那个地方是双儿小时候和端敏那个家伙私会的地方。”孟秦越想越恼火,越说越大声,干脆一股脑得倒出来,“那家伙说是她的秘密基地,不是她瑜王府的人不给去。亏我当年和她那么好的伙伴,她居然也把我当外人……后来端敏不在了,双儿还是喜欢跑去那里。我暗中跟过一次,才知道地点。你们说说!端敏都已经死了十几年了,双儿还对她念念不忘,他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啊!!”
孟秦气呼呼地起身:“我不吃了,没心情。”
孟获不想自己真从女儿的口中找到一丝线索,震惊得坐在桌边没有说话,连女儿离去都没有阻拦。
如果秦儿说的是真的,那天早上陆颖在湖边可能就遇到了陆双。湖边是瑜王府密道的出口,端敏端睿小时候要偷偷从密道出府,必然会经过那片湖水和树林。陆双小时候去那里会端敏,果然是十分方便。
若带走端敏的人是陆双的话,也就是说陆颖不是端睿事先安排离开的了!孟获不相信端睿能够让陆家的长孙陪她一起胡闹。何况自从十三年前那一连串的事件发生后,瑜王府与陆府的交往就淡了很多。
孟获想起女儿愤然说出的话,心想,端睿坚持认为陆颖就是端敏,她觉得是鬼迷心窍。端敏已经死了多年里陆双却还是时时去湖边,秦儿也说他是鬼迷心窍。但假设陆颖真是端敏的话,这个词还是没有用错——一个明明死了的人,突然又活了,不是鬼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