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红衣男子负剑走了进来。他的面上扣着薄薄的一层银色面具。面具极具巧思,上面一左一右画了两个人面,单看左边或右边,则各是一个风格不同的美人的侧脸,正面来看却又是一个人。
这青年男子在场中立定,向四周微一行礼。虽然明明是施礼,但动作却简单干脆,毫无之前献舞男子的轻柔妩媚之感,倒像一个大女子般洒脱,让人从心底感觉到这个舞伎确实有些不同。
他随意摆了一个起手式后。众人之间眼前银光一闪,便只看到银光与男子身上翻飞的红衣融为一体。
男子的身姿秀拔,动作敏捷优美,确实有十分难得。身上衣服的如同火一般的绚烂颜色,猛然的舒展开,发出迎风招展的呼呼声,黑色的发随着舞者的纵越,在空气中逶迤而行,如同书生笔下的墨色在宣纸上蜿蜒。银色的剑光,与黑、红交织再一起,极富节奏的律动,在人的眼中留下冷艳的残影。
司徒瑾眼中异色连连,她只知道这舞伎是都城中近几年中最红的一个,但是顾及到自己的声誉,司徒瑾却鲜少去青楼。这次若不是端和推荐,没有想过要用这么个人。
然而数息之后,众人都隐约觉得那舞者的剑似乎总是有意无意的向司徒端敏逼近。
而司徒端敏本人居然盯着那舞者的姿态,全神贯注的观看,似乎丝毫没有感觉到不妥。
舞者仿佛对司徒端敏的注视有所感应,每次回头目光都会不偏不倚落在她的身上,剑锋也似有若无的在她胸前划过,好几次差一点就要刺进她的胸膛里。
司徒端睿一开始察觉就皱起眉头:这不是冲着敏敏来的吗?司徒端和与敏敏还真的是杠上了。不过,她瞄了一眼端敏身后的别佳,见别佳也是紧盯着舞者,心略放下些:以别佳的身手和警惕性,应该不会让敏敏受伤吧。敏敏也很奇怪,一个舞伎,没有好值得她这样关注的吧?莫非是敏敏认识的人?
这一舞,最后以翩然一剑悬停在司徒端敏的鼻尖一指处结束。
司徒端敏没有看剑而是看向舞者,舞者的眼睛也盯着她,对于自己屡次冒犯似乎不以为意。
舞者收回了剑。
“你叫什么名字?”司徒端敏居然主动开口问一个舞伎的名字。
舞者冷冰冰地回答:“江南。”
说完,向周围又行了一礼,不等其他人发话,便转身出去了。
司徒瑾对舞者的态度有些不满,却又笑着说:“果然是名伎,脾气大得很。”
司徒端敏没有理会司徒瑾,眼睛望着那一抹红消失的背影:不是谪阳。可,会是谁呢?
“这倒好,省了我们找线索的时间。”薛少阳从来没有停止过寻找司徒端敏小时被毒害,瑜王夫妇被杀害的线索,无奈后来情势急转直下,很多事情已经无从查起。
“只是这证据是真是假,我们还是要再查证核对下。”司徒端睿说。她虽然掌管大齐的情报网,但是毕竟是那之后好几年的事情,许多证据随着时间慢慢泯灭掉了。如今既然有新的线索,不妨去验证一下。
众人情绪激动的谈论了好一会,才把注意力又放回今天一回来就没怎么说话的司徒端敏身上。
“端敏,我们刚刚的意见,你怎么看?”孟秦试探着问,今天的端敏有点奇怪。
司徒端敏一开口其他人自然都安静下来了。
“能查到,自然是最好。”她说,“查不到也没有关系,反正,一个都不会留。”
此话一出,众人忽而都感觉到一股森森的冷意。
难道司徒端敏一开始就打算无差别攻击吗?其实想想也是,想要坐上皇位,也只有先把其他的障碍都荡平了。只是司徒端敏今天似乎格外的不悦。
“端敏,你怎么了?今天好像自从见到那个江南后,你的情绪就很不对?”司徒端睿说。
“江南?那个章华阁的江南?”孟秦惊讶地长大了嘴。作为一个都城有名的浪□□,知道都城中最受追捧的舞伎当然不奇怪。但是一向深居简出的司徒端敏居然对这么一个舞伎上心就很奇怪了。
司徒端睿难得有取笑妹妹的机会,向孟秦道:“是啊。人家连脸都没有露出来,不过带着面具舞了一回剑,她就一直盯着人家看,还开口问了名字。这几年,我倒从来没见她对哪个男子这样在意过?”
司徒端敏瞪了她一眼,却没有说话。
这时王六冷不丁开口道:“郡卿很喜欢舞剑。”
众人自然知道郡卿指的是谁,一时都很自觉地住了口,免得触了司徒端敏的伤心处。
至此开始,原本相对平静的齐都开始慢慢得混乱而血腥。
首先是出现大量弹劾瑞王府派系下的官员贪污腐败,骄纵枉法的折子,接着又爆出瑄王府截留赋税的丑闻,又过不久一个三品官员被发现死在自家门口,几户普通的商贾之家被灭满门……
朝廷百官一时人人自危,除了上朝之外,几乎哪里也不去。而皇帝在接到各种弹劾的奏折时,则是暴跳如雷,下令立即彻查,一个也不许放过。一面是刑部每日忙着抓人,刑讯,一面是某些要泯灭证据的人下令杀人灭口,这种大整治开始的恐慌,从都城慢慢开始向外蔓延。
瑄王和瑞王虽说开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很快也醒悟过来,很快各种明的暗的手段都使了出来……四家王府一家也没落下的搅进了这个漩涡。
齐国整个上层的水,算是彻底浑了起来。
孟获有些头疼于每天上朝听见百官如同骂街一样的相互攻讦,回到家总是一脸疲倦:“真不知道到哪一天才能结束。”
孟秦刚刚带人把一个要被瑞王劫走的小官员救了下来,听了一通感激的话,然后又好生安抚对方了一翻后才回到家。此刻听到母亲的感叹,便兴趣缺缺的说:“谁知道?端敏说了,什么时候结束,还要看上面的意思。”
孟获被这种推卸责任的话怔了已怔,但也很快释然:“说的也是。”四大王府目前基本可以算势均力敌,真要分出个胜负来,果然只能看皇帝的意思了。皇帝的心偏向哪一边,那一边的筹码就更重一些。
“端敏这些日子有了什么新的谋划没有?”
“新谋划?”孟秦嗤笑了一声,怪声怪调的说,“她倒是有个新爱好,隔三差五的就去见那个名伎江南。”
燕国
京城。
“齐都乱了?”李凤亭看着来报的信。
丁镜点头回答:“瑾王与瑜王世女联手,连爆瑞王与瑄王治下的十数宗罪状,齐皇下旨彻查,瑞王与瑄王为了掩盖罪行,灭口过百人,其中官员已确认死亡七人,失踪十五人。”
“据说司徒瑄手下蓄养的私兵企图控制齐都附近的重镇,却被黎华录事先安排好的人反控制住,成了现成的罪证,齐皇大怒,已经将瑄王下狱。而司徒端和带人捣毁一处买卖貌美少年的暗娼淫寨,光是从哪里挖出来的少年的尸骨都不下百具,交代出来的罪魁祸首是瑞王府里的一个管事……”
李凤亭听着时而凝神,时而出神。等丁镜说完,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关于瑜王府上那个陆敏,你怎么看?”
丁镜心中咯噔了一下,这段时间齐都动荡,她自然是对里面各方势力做了深入研究。其他的倒还好,其中唯有瑜王府的陆敏,让她越琢磨越觉得心惊。
初到王府时水过无痕,然而不久之后孟获的女儿就开始频繁出入,接着一直借居在黎华录处的已经多年没有任何举动的薛少阳悄然无声的回到了瑜王府,薛少阳回来了后不久前刚刚就任骠骑将军的黎华录也跟着回来了。瑜王府从前文武两大支柱的回归,使得瑜王旧部们都开始又向旧主靠拢。陆家的女儿也开始频繁出入。也许是看到瑜王府崛起在即,瑾王府开始大力拉拢瑜王府……
此人一向鲜少出现在人前,言谈也十分低调,虽然瑜王世女对她一直表现出重视,但是因为她之前总是一副羸弱不良于行的样子,所以谁都不曾把这种重视当一回事。后来的游园会上,此人崭露才华,引起一段时间的争议,不过仅仅也是停留再她的文采和马术上,很快因为她本人不做任何回应,慢慢又淡了下去。直到不久前,瑾王府几名门客不慎露出的口风后,陆敏作为司徒端睿背后最大的谋划者的这个身份才浮出水面。
据说,此人年纪也不过二十五六,手段了得也就罢了,居然还有这样稳而不骄的处世心境,着实难得。
当然,齐国出一个奇才,这不算什么。关键是,这人谋划的风格,和某个人怎么就如此相似呢?
丁镜暗自捏了一把汗,知道皇帝此问不会无缘无故,于是坦白道:“恕臣失礼,臣觉得这陆敏行事作风像一个人。”
李凤亭合眼道:“谁?”
丁镜低声道:“陛下。”
久久没有听到皇帝的回应,丁镜小心得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见她面上没有任何惊讶之色,就知道皇帝其实心里早有定论。
李凤亭合眼养了一会神,却问起另外一件事情:“上次让你查的储凰宫大火,可有结果?”
丁镜忙答道:“已经有些进展,当年的大火虽然是由淑君指示,但是具体操作还是需要宫中的人来配合。要有纵火的,要放风的,还有火势开始蔓延时,拖延救火的宫中宿卫行动的,缺一不可。臣初步查到的线索有当年储凰宫大火刚刚发生前不久,有人找借口将宿卫指派到了别处。”
“此人是谁?”
“窦云鹏。”
李凤亭在记忆里搜索到这个人。窦云鹏,也曾是她的师姐,当年在花山书院里叱咤风云的一号人物。李凤亭入书院时,窦云鹏还未毕业。此人以严谨律己,认真固执而闻名,亦是李凤亭少女时仰望的对象之一。
此刻,窦云鹏立在大殿下,一如既往的谨守臣礼。
“窦爱卿一向是谨守律法之人,朕真是没有想到,当年的储凰宫大火竟然也有你的一份。为什么?朕不明白,赵楠不过是一个孩童而已,她的父族也与你没有仇怨。你的动机何在?我不明白。”
窦云鹏轻轻一笑,并没有罪人的惶恐,反而有一种释然的放松,又夹着一丝讽刺和酸涩。
她轻轻道:“事情恰恰相反。臣有动机,动机很明显。但臣也知道,在大多数人眼里,臣的动机是不成立,是根本没有必要的。也许,也正是因为臣预料到她们会这样觉得,所以臣才觉得悲哀,觉得愤怒,才想要做些什么。”
“——包括陛下大概都忘了,臣在书院的时候,最大的对头是谁?”
李凤亭想起什么,有些愕然:“宋丽书?”
窦云鹏面容平静:“她是怎么死的?”
李凤亭竟也没有想到与宋丽书有关,联想起窦云鹏的性子,一种让她觉得惊讶却似乎又在情理之中的猜测慢慢浮起在心头。
“很多人都知道真相,又或者猜到真相,并且认为这是一种无奈,无可避让的下场,甚至有人认为宋丽书不知进退,不懂韬光养晦,完全就是自寻死路。西北军中为她曾经差点起了兵变,但这又有什么用,时间一长,人们还是渐渐淡忘了,到底是谁给了她们现在安逸的生活。”
“可我记得她,我了解她,整个花山书院里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宝带锦裘,玉脂奢香养出来的宋家大小姐,离了服侍的人恨不得不能生活自理的家伙,结果把自己人生最宝贵的十五年赔在了西北。二十年,无战事——她赢来的,可等着她的是什么?”窦云鹏依旧是淡淡的笑,“这不公平。”
这天下哪有那么多公平的事情?李凤亭虽然下意识想反驳了一句,但她的却不能抹杀心底对窦云鹏这种超越现实的举动的敬意。
“我最恨不公平的事。宋丽书仗着大小姐的身份对许言武吆来喝去,我讨厌她,所以针对她。但是她遭到了不公平,我也一样会为她讨回来。既然先帝为了皇权稳固可以牺牲贤臣,牺牲自己的子民,那么我也就让她的皇室乱一乱。”
“你可知道,你这一乱,大燕百姓有多少遭殃?”李凤亭如今坐在皇帝的宝座了,这句话不能不说。
窦云鹏不以为然:“瞧,陛下也是这么想。宋丽书当初想必也是先想天下,后想自己,认为只要西北平安,自己也就死得值得。先天下而后自己这本来是没有错,但是一味得顾及着天下,便要忍受着种种不公平,就是错了。将天下做为人质和盾牌,恣意的挥霍权利,也是错了。既然是错了,就要得到惩罚。凭什么什么好事都归了皇家得了,我偏要让她所希望的,所布置的统统破灭。”
“所以,那一年,我就站在一旁的高楼,俯视储凰宫被熊熊烈火吞噬——淑君手下用的那种火油极罕见,只要沾火即燃。而且温度之高,可以在盏茶的功夫里将一个人焚尽。我便是亲眼地看着储凰宫,只有最外边几个宫侍逃了出来,其他的跑不了几步已经疼得满地打滚再受不了……”说着说着,窦云鹏眼底也燃起了熊熊火焰,仿佛顺着回忆回到了那一日,“我听说,她的血流了满地,红艳艳的一大片,但衣服还是干干净净的。这很好,她就是那么喜欢干净到有些洁癖的人。既然如此,拿来祭她的东西也需是干干净净的,烧得干干净净,就没有一丝污垢了。”
李凤亭眯起眼睛打量自己这位师姐,她不曾料到窦云鹏的心底竟然隐藏着这样疯狂极端的一面。窦云鹏的固执、窦云鹏的忠诚原来不是对某个人,某个皇室,而是对她自己内心道德律法,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
“即便你这么说,也掩盖不了你杀害了一个无辜孩童的事实。莫非你还自诩为正义的化身,只有你处罚他人的资格,而你的所作所为便可不计了吗?”李凤亭虽然欣赏这种人,但是也很警惕这种人。这种人一旦走极端,会变得十分恐怖,因为你不会猜到她什么时候就会判定你有罪而做出失控的事情。
“当然不会。”窦云鹏笑答,“所以今天臣对自己所做供认不讳。臣戕害无辜稚子,还请陛下治罪。”说完便跪下,取下自己的帽子,脱下官服,俯身不言。
李凤亭沉默了一会:“你说你看着储凰宫里只逃出来几个宫侍,这么说你早知道赵楠已经死了?”
窦云鹏答非所问道:“所以,陆颖绝对不会是赵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