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展到开始流血的程度,有人忍不住跳出来似乎并不算稀奇。学子们或是出于自己的傲骨,又或是出于对自己山长的信任,哪怕是挨打又或者被打也没有人喊出屈从的话。既然年幼的学子都没有屈服,夫子们自然不能比学生差。但是跳出来的这个人却是文事房的宋西文,就让不少人露出意外之色。
陆颖惊疑不定得看着宋西文,揣摩着她这一嗓子的用意:宋老的为人并不会向恶势力投降,难道她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眼睛扫了一下旁边的代宗灵、王恕、葛飞,见到她们皆是皱着眉头看这宋西文,一言不发。
“先生知道花山之宝在哪?”队长看了陆颖一眼,又转向宋西文。
宋西文点点头,一脸的厌恶:“我可以带你去。但是先放了这些学生。”
队长并不计较,挥一挥手,让打人的士兵退下:“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还以为这样隐秘的事情知道的应该只有山长一人呢?只是,先生如何让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呢?我知道像你这样一个等级的文人,可是不会轻易拉下面子的。”
宋西文一向挂在脸上和蔼的笑容在还未亮的天色下看起来居然有些阴森:“如果不让你们去,难道看你们把我们的学子都打死?”
陆颖见宋西文的表情竟然有几分认真,急叫道:“不可!”
虽然内库大殿中她做的那些实验品她并没有告诉代宗灵等人,但是她也曾经暗示过她们内库中可能存在的,是极恐怖的杀人武器,凭借这些东西夺位灭国几乎轻而易举。
宋西文目光转向地上趴着的陆颖,似乎有些好笑:“山长,那东西再宝贝,难道还能宝贝过花山满院的学子!”
队长笑着借口道:“就是,花山书院可是天下第一书院,再怎么重要的东西也越不过学子去啊!”
此话一出,学子们的眼睛都露出认同的神色,无论是多么珍惜昂贵的宝藏,毕竟都是死物,总不会超过人命。
陆颖心知宋西文恐怕还没有完全明白花山内库代表的恐怖力量,她盯着宋西文缓缓地说:“那个东西并不重要,不珍贵。但是,”她直视着宋西文,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量说,“如果要我交出它,我宁可自己死掉!宁可满院师生死掉!!甚至——”
“老师也死掉!!!”
众人色变。
不仅因为认识陆颖的人都知道她对李凤亭的崇敬和重视有多深,更因为敢于欺师灭祖的文人寥寥无几,因为她们的下场只有身败名裂,天下任何人都可以鄙弃她们,从贩夫走卒到乞丐盗娼。
宋西文迎上这双决然的眼睛,这原本因为痛楚有些迷散开的目光,此刻因为某种力量凝聚起来,如同流星一样闪闪发亮。
她忽然觉得心里一震:这眼神,好熟!
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下,她脑子里居然想起了许多年她从京城千里迢迢的赶赴西北,在军帐里苦心劝说着姐姐的一幕。
“姐,你就辞了职务回来吧。你知道吗,自从你拉开‘天下’弓后,我们家周围都多了不少来历不明的人。如果你从现在开始韬光养晦,不再管西北军的事。那么流言始终就只是流言。时间一长,别人只会当那是巧合。”
姐姐对着灯,看了一会桌面上的地图,然后抬头对温柔地她一笑:“文文,现在西北情势紧张,我真的是走不开。乖,你先回京吧。回去告诉娘,等西北的情势好转了,我一定把军职都辞得干干净净回家做她的乖女儿,只要那个时候她还肯养我这个游手好闲的大小姐!”
她当时就忍不住爆发了,将桌上的地图一抓,甩在地上。姐姐眼中一怒,目光扫到她脸上,让她后背一凉,居然有一种螳螂被黄雀定住的恐惧感。但姐姐只是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叹了一口气,起身默默捡起地图。
感觉到身上压力一轻,她的勇气又涌了出来:“姐,我真不明白你这有什么好处?就算是这西北失了,只要你不在军中根本就不会牵扯上一点责任!大燕自从建国以来,与齐国的战争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了。输了不过就是赔款,割地,和亲,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再说了赔的是她赵家的国库,割得是她赵家的土地,和亲也是她赵家的帝卿!可是,你在这里拼死拼活,可那皇帝在京城会怎么想,她只会认为你是想借天下弓的传言和□□皇帝的遗言成就你自己,只会认为你是在积累军功,收揽人心,甚至——甚至谋反叛乱!!你明白不明白!!!”
姐姐蹲在地上的背影一僵。
她见姐姐有反应,连忙又使出亲情招:“姐,我和娘在京城整天担惊受怕——为你,为宋家,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惹出不可收拾的乱子。”说道这里,她顿了一顿,又试探的说,“柔岚在街上‘巧遇’了我几次,总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姐姐缓缓的起身,转了过来,一双美丽的不像是人间所有的眼睛柔柔地望着她:“文文,姐姐今天才觉得,原来你也长大了,懂事了。这样姐姐就放心了,以后宋家也许就要靠你了。”
她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姐,你说什么啊?你是宋家的长女,宋家的一切都要你来继承。你想干什么?”
姐姐撩起军帐的门帘,指着军帐外:“文文,你看见了什么?”
她疑惑地看了看:“士兵?军营?大山?河流?……都不是?那是什么?!”
姐姐笑了笑:“大燕。”
最后姐姐还是没有跟她离开。她只好自己回京,然后考中进士,做官。
直到,西北战火平息、姐姐辞去军职、她和娘在京城摆了满院子的接风席……等来她被刺身亡的消息。
然后她辞了官,南下到了花山书院,在祖母的手下谋一个教书的小职位。
从自己的回忆里醒悟过来,宋西文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盯着陆颖的眼睛说:“山长,那所谓的宝物她们要爱拿去便拿去吧!反正打来打去,死得是她赵家的走狗,乱得是她赵家的天下,毁得是她赵家的气运!可我花山学子,是我们费尽心血培养的人中之凤,死一个就少一个,怎能消耗在她赵家的无聊家斗中!”
陆颖忽然想起谪阳曾说过宋西文是宋丽书的妹妹。宋丽书在十九年前战火平息之后死在了回家路单个,宋西文在长姐辞世后,转身便辞了官职来花山任职。她和谪阳曾怀疑宋丽书死得蹊跷,现在看来这么认为的并不只他们两人而已。
宋老对赵家皇室有怨怼也是正常。
忍着痛,陆颖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将自己前面的师生一个个望过去:她们有的茫然,有的惶恐,有的坚毅……却没有一个胆怯的。
陆颖满意地在脸上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与赵家无关。只是,这天下并非赵氏皇族一家所有!”
众人听见如此忤逆的话,脸色都有些不自在,但也并未说什么,只是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脸上听她说话。
“大燕是大燕人的大燕,是你的大燕,我的大燕,是我们的祖国。至死——不能改变!”
“花山不涉政治斗争,可是花山是大燕的花山。花山培育这么多学子不是为了花山自己,而是为了它脚下这片土地!一个大燕人是不能坦然看着她的国家受到不可磨灭的伤害的!”
陆颖的目光忽然变得温柔无比,看着脚下,口里轻轻地念道:“我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学子们听得这两句,立刻恍然领悟到山长在念什么。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学子们忽然也都开了口,不论受伤的、没受伤,都合着山长的声音,低沉、坚定不移地向下念去。
“骄奢不移。”
“贫威不屈,”
“敏而好学,”
“中正自守,”
“是谓花山。”
最后夫子们的声音也加了进来。整个花山上下,因为这一段话,心跳都合成一个节奏,心里的最后一丝阴翳和寒冷都被沸腾的热血驱散开,看向自己周围明火执仗的士兵的目光充满了不屑和轻视。
“——是谓花山。”队长轻轻念着最后一句话,竟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花山不愧是花山,难怪能够在大燕历史上流传三百年。”她望了面色苍白的陆颖一眼,忽然道,“陆山长,某完成任务后必然自裁谢罪!”
然后转向宋西文:“宋先生,请了!”
宋西文的目光却只在陆颖身上,露出让人看不懂的伤感和微笑。
真像。
和姐姐真像。
姐姐明知道自己已经挑起了君王的嫉妒和最深的忌讳,却依旧不肯收敛锋芒,坚持固守在西北。不是为了荣耀,而是为了信念——为了脚下这片土地,和上面生活的生灵。
那是她的大燕,她的国家。她的骄傲不让敌人的铁蹄踏上的她的领土,如同兽王在森林里划下它的地盘,对每一个侵犯者狠狠的惩罚。
这种饱含深情的目光让陆颖更加感觉蹊跷。就算宋西文带她们入了密道进了内库,内库大殿里的盒子她也打不开,到最后问题还不是要落大她身上。那宋老要这么做到底是想干嘛呢?
陆颖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下,一道光掠过了:她明白了,宋老根本没有打算用钥匙,她是要带人直接进入花山迷宫,一旦答错迷宫中的题目,迷宫的自我保护机关就会启动,将她们关在迷宫之中十二个时辰。而擅自破坏迷宫的下场更惨。
宋老是要以身犯险帮她牵制一部分士兵,陆颖恍然明白了她的真正用意。她中一痛,发现中了陷阱的宋老被她们怎么对待,她不敢去想象,手指深深的扎入手心。可是现在,她已经无法出言阻止。
宋西文走了。
陆颖目送着宋老走远,忽然感觉自己又有些站不稳,只是微低着头控制着力度小心地咳了几下,避免带动胸口的伤。余光看到袖子上的血沫,陆颖表情未变,但是胸口似乎变得更灼更痛。眼角余光看着学子们正忧心忡忡都看着自己,她只得强打起精神,不让人看出自己糟糕的状态。
队长看陆颖发白的脸色,和蔼的说:“陆山长不用担心,只要能完成任务,我保证不会再动花山一个人。”
陆颖轻笑一声:“我是在为自己担心吗?我只是在为宋老,或者还加上你那一队士兵担心。”
队长色变,还未及说什么就听见两个士兵匆忙跑过来,一脸惊慌的汇报:“她们进了通道后没多久门就关上了,多一会打开,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队长瞪大了眼睛,明白自己的人中了陷阱,她转头看向陆颖,怒火噌得烧了起来:“你们约好了做戏诳我们的是不是?”
陆颖淡淡道:“这种事情,需要事先约定吗?”她望着队长,“花山的人会投降吗?”
这话就好像在问,你当我们都是傻子吗?
学子们被突然的变故也吓了一跳,但想到宋西文平时的为人,忽然也觉得铮骨不屈才是宋老的风格。山长淡然的两句话,让她们咽了下唾沫,暗记在心。
队长一把将陆颖的衣襟抓起来:“我的那些姐妹都怎么样了?里面都有些什么机关!”
陆颖垂着眼睛道:“如果她们乖乖待着什么都不做的话,暂时还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如果她们自以为是的想突破出来,我不不知道她们还会有全尸——”声音小了许多,“所有的人。”
所有的人,包括宋西文。
队长胸口起伏,显然是怒火上冲,提着陆颖的手发起抖来。她这次明白了陆颖的话都不是白说的:如果陆颖不肯低头的话,今天就算她当真血洗了花山,也拿不到任何东西。
缓缓松开手,队长的瞳孔微微缩小了一看,但眼睛还是盯在陆颖的脸上,似乎在找她脸上是否有什么脏东西一样。
陆颖表情麻木,心里飞快地思索着。宋老的牺牲提醒了她。在内库学习快三年,她每次出入都是走迷宫,加上内库大殿的盒子里也有对迷宫构造理论阐述的书,可以说迷宫里每一处机关她都了如指掌,如果利用得当……她心思落在自己左手腕的袖箭上:这个方法需要冒很大的风险,但是继续下去,她也没有把握对方会不会真的愤怒之下屠了花山上下。只是她不能主动提出,否则对方肯定要起疑心。
到这里陆颖暗暗用眼角余光观察者队长的脸色变化,见她始终紧皱这眉头,心里微微一喜,觉得有戏。
过了一会,那队长果然开了口:“陆山长,我们这样僵持下去,对谁也没有好处。我想你也不愿意宋先生被牵连出什么意外是不是?如果你肯出手,我想应该是我们都欢喜的结局。”
陆颖学队长一样,在她脸上打量了一会,然后道:“走吧。”
队长对她如此干脆的答应了有些意外,刚刚陆颖还死活不肯领路,现在却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坚持。
陆颖嗤笑一声:“你高兴什么?我既肯带你去找宋老和士兵,自然有把握在找到她们的同时让你们依旧找不到你们想要的东西。”
队长冷笑道:“陆山长好本事,你就不怕我找到我的姐妹们后就对你们不利吗?”
“我本来就没打算今日之后花山还有活人。”陆颖瞥了她一眼,“你要现在杀人,还是等会我放出你的士兵后再杀人,有何区别?”
队长默默无语。
这个少女山长不但比她想象的聪明,比她想象的对花山更又影响力,也比她想象的冷酷。如果这个少女山长始终抱了玉石俱焚的心态,这次自己真是要徒劳无功。
如果不是自己无法改变立场,她还真是不想接下今天这个差事,此刻她就有一种强烈的想要后悔的感觉:这花山哪里是个宝,根本就是个烫手的山芋。
想到这里,队长决定吸取上次的教训,目光向周围一扫,落在先前企图过来许璞身上。
“你过来。”
这个学子似乎与陆山长关系很亲密,队长想着,转头对陆颖冷道,“她会和你一起下去,希望在找到士兵前,你不要学那位宋先生一样搞鬼!”
许璞一等士兵放行,就快步走了过来,不动声色的扶住陆颖,在她身上抚了一下,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低声道:“靠在我的身上,不要乱动。你肋骨断了两根。”
陆颖一听许璞的话,立刻觉得胸口又痛又痒起来,心道,你还不如不说呢。她压下咳嗽的冲动,低声笑道:“无妨——还有一百多根骨头没断呢!”
许璞撇了下嘴:你居然还笑,万一碎骨扎到肺里,甚至扎破血管气管,看你还笑得出来。
沈菊远远扶着谢岚,看着许璞一过去,陆颖的神色就好了许多,脸上也不禁微微放松些,居然有心情给自己打趣:寒光到底不一样啊,一过去敏之的苦瓜脸就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