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端敏不是没有感觉到王六望着她的目光从灼热慢慢变冷,变得疑惑,变得矛盾,但是她还是开口了,虽然她说的很慢,但是谁也没有开口打断她。
“皇祖母说,齐燕两国交战三百年,一直胜多输少。一方面确实有那个燕可欺不可灭的祖训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齐国人口较少,国力不足以维持一场持久战争。燕国大部分地区气候温暖,土地费用,人口稠密而富庶,乃是齐国统一天下的障碍。皇祖母有心在有生之年谋取霸业,首先要做的,就是要让燕国乱起来。而最快最有效的办法,便是挑起燕国皇储之争,引起燕国内战,等到内战将燕国国力消耗殆尽,便是齐国伐燕之良时。”
“于是我与父君去了燕京,因为事关重大,燕国又是父君的故乡,是以此事我没有对父君透露一丝一毫,免得他不开心。”
“去了燕京不久,我便发现了燕皇室中几位皇女之间的矛盾,其中以大皇女赵榕的势力对太女赵楠最有威胁,且也是最有野心的一派。我便假借与赵楠游戏,将各自的太女印信埋藏,然后去寻找对方的那一枚。赵楠心机不深,果然将太女玉印埋下,被我派出的叶子挖出。我用玉印伪造了数份以燕皇夫口吻写下的书信,然后故意让大皇女生父淑君一派的人偷到,好挑拨两派争斗。事情完成后,我又将玉印换地埋下,并且故意害赵楠从马上跌下受伤昏迷。明面上是燕帝发火,我与父君避祸归国,实际上是我有心早点脱身回国。只是我未曾料到,淑君一派的人居然有火烧储凰宫的胆量和手段,而且下手如此雷厉风行,赵楠当时正在昏迷中,竟然被火烧死,而让赵榕得了逞。”
司徒端敏淡淡道:“此事当时乃是机密。除了你与我身边的叶子外,我并未告诉他人。我想皇祖母对此事也应是秘而不宣的。”
王六不曾想竟然会听到这样一段牵扯燕齐两国皇室的秘事大案,更没有想到一手导演这场答案的人,竟然是一个不过七岁的齐国太女,更不曾想到,自己就是从这位齐国太女的口中听到的,而这个人居然是她最崇敬的人,是花山书院的山长,是大燕皇帝最宠爱的学生。若非自己亲耳听到,她一定会说这都是骗人的,这一定有阴谋!
“山长,”她艰难地说,“这是不是真的对不对,这都是你编出来的对不对?我不相信,我一个字都不相信。如果你是齐国太女,你为什么会在一个人在燕国长大,你为什么会拼了命也不要去维护书院,你为什么会发动所有力量安置我们这些战乱流民?还有,如果你是齐国太女,你怎么会去西北,又怎么会造出无坚,杀齐国的士兵?燕齐和谈的时候,有人跟我说,说你胆小弱懦,夫人之仁,说你与齐国暗中勾结,密谋获利,不然为何明明可以踏破齐都,却偏偏不肯。可是我不信,一个字也不信,大家也不信。山长,你一定是有你自己的理由的,对不对?对不对?”
王六说到此处,想起过去自己在陆颖身边看她为书院,为大燕,为西北的种种谋划,种种辛苦,一个平日绝不落泪的大女子,竟然潸然泪下。
床上的燕良驹也是目瞪口呆,此刻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如果陆颖所说皆是事实,那,那她所有的怨恨和坚持,都算什么呢?
母亲白死了吗?
孟秦还记得当时自己问端敏为何匆匆回国。
端敏犹豫许久,终于告诉她真相,事后又嘱咐:“此事除了跟去的叶子外,我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包括母王与端睿。只是忍在心中又难受,所以才告诉你,你可万万要保密。”
当日的端敏不过七岁便第一次远赴敌国,干了这么一件大事,而且居然还成功了,心中激动和得意自然是难免的,想找人倾诉,却又找不到对象。玩伴中唯有自己对她马首是瞻,又得她信任,因此才对她说。否则以端敏的谨慎,又怎会四处张扬。她说不告诉端睿,自然是不会告诉她。
眼前这人居然能够将当日事情巨细皆道了个分明,如若不是端敏本人,又如何能知道?
孟秦一时望着司徒端敏发起呆了来,想看清楚眼前这个人长得和小时候像不像,结果一会觉得有点像,一会觉得完全不像,想了半天,竟还是无法判断,又思索了好一会,脑中才想到另一问题:“不对不对,当年我是看着你被埋进皇陵的,这又怎么解释?!”
“你们都见我被埋入皇陵,却无人知道,其实在盖棺的前一夜,我曾经醒来过。”司徒端敏嘴角微苦。
“这怎么可能?”孟秦呆问。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口含玉晗,身置棺材之中,便知道大家都以为我已死。虽然身上僵硬,却也知道耽搁不得,便拼了最后一点力气起来,弄出动静。守灵的侍子侍女们都被我吓了个半死,也有人不知道是吓跑了,还是去通传他人。可惜,她们给我招来的不是救星——那人说我是恶鬼附身,死后诈尸,然后拿烛台将我打晕……等我再有意识的时候,是一阵震动惊醒的,听到上面传来沙土浇下的棺木上的簌簌声,然后渐渐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周围安静无比,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头上的血滴下的声音。”
当昏过去前那一瞬,她瞥见大堂之外,黑如丝绒的天上一轮腥红的月亮,那么圆,那么亮,在远处楼阁的一角飞檐后挂着,如同正在偷窥的一张惨白的脸突然被喷了一头血,怔怔得看着这边回不过神。
“最开始,我还不死心地努力移动手指去敲打棺木,盼望有人听到,好救我出去,可惜体弱力小,敲不了一会就没有力气了。又幻想母王父君一旦回来,听到的我死讯,会不会想到挖开皇陵来确认我是否真的死了,这样我还有一线出去的生机……我脑子里各种可能的和不可能的猜想,再疯狂再不可思议的事情我都想过,不只一次的想。”
“黑暗寂静中不知道时间流逝,慢慢我就想不起来已经被埋了多久,好像是只过了一个时辰,又或者是一天,也许是一个月,还是一年……我已经不能准确的判断。都说声音大了恼人,可是殊不知太安静的,却更让人心烦躁,无法冷静。”
“出不了皇陵,自然必死无疑,我慢慢地也就不再对获救抱任何希望,但很快又担心起别的事情,虽然那个时候也知道死亡的存在,可是这毕竟是每个人只有一次的事情,不亲身经历,决计是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在黑暗中呆多久才会死掉,不知道死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死了之后灵魂会不会留在躯体里,若是会的话,万一棺木做的不够结实,有虫子爬进来咬我的身体,又或者是身体腐烂后被蛆虫啃蛀,我岂不是要永远对着一堆千疮百孔的烂肉……我甚至疑心自己其实已经死了,看不见任何光,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感觉不到任何温度,若不是死了,怎么会如此呢?我之所以能够想事情,只怕是因为魂魄还在吧。”
“够了!”孟秦猛喝一声,脸色一片惨白,仿佛被活埋的是她一样。
满室一片寂静,但每个人的身体都产生一股说不出的寒意。这种绝境不需要亲自体会,只要稍稍想象,便让人产生难抑的恐怖和绝望之情。
这也是司徒端敏第一次如此仔细的讲述当年“死”时的事情,比起四年前她刚刚忆起时这一段时,心境已经有很大不同,虽然语气依旧沉重寂寥,却没有当初的激动和绝望,所以才能够放任自己去一点点去将过去的点滴重新拾起。孟秦,你此刻听着便觉得难耐,可我当年亲历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后来还有许多的时日,那种对死亡欲迎还拒的心理,你能想象吗?
望了孟秦极度不适的脸色一会,司徒端敏突然换了另一种语气。
“我六岁多的时候和爹爹迁到了花山镇,那个时候我总是病在床上,爹爹每天都为我熬药。爹爹说,我娘很久前去世了,因为家族很大,姊妹之间为争夺家产相互压榨得厉害,我在骑马时被一个母亲得势的孩子涉及撞了下来,结果摔破了脑袋。”司徒端敏说到这里摸摸头,“爹爹担心这样下去我会被人继续欺负,便带我出来别住,算是分家。但担心家族中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便用他的姓做了我的姓氏。”
“爹爹虽然悉心照料,但是我始终想不起自己当时是怎么从马上摔下来的,之前又发生了什么事情。爹爹说记不起来不要紧,只要我身体能健健康康的就好。不管怎么样,爹爹是肯定不会害我的,而且想起来又有什么用,我和爹爹都已经被其他人赶出来,难道还要回去不成。一年之后,爹爹就过世了,我虽然去求了大夫来治,但因爹爹体弱,照顾我又太劳累,终究是没有救回来。”
其实,司徒端敏在很久前就对爹爹的记忆就模糊不清了,那最初的一年本就是伤痛反复,神志不清,只是朦胧记得那是一个极温婉的身影,身上带着最舒服的体温,会把自己从黑暗的噩梦中一次又一次唤醒,会用最轻柔的声音哄自己喝下一碗又一碗苦药,会在自己病痛的时候拥着自己,用手轻轻抚着自己的后背。那个时候她连话都不太会说。怕了,也是唤一声“爹爹”,饿了,也是唤一声“爹爹”,痛了,也是换一声“爹爹”……雏鸟一般纯粹地依赖着这个自己一睁眼就看着的男子,换回对方全心的呵护。她又怎么能知道,爹爹根本不是她的亲生父亲。
“也是我命好,爹爹下葬那天老师正好从我家门口路过,看见我哭得很可怜,便决定带我上花山,将安置在她身边,继续为我调养身体,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又亲自教我识字看书。等到我八九岁的时候,便安排了一些轻巧的杂务给我,好叫我能够领一些月银,正大光明的住在书院,自己养活自己。”
“人心总是不知满足的,我既不愁吃喝,又有机会在典藏馆里看书,却还是羡慕书院的学子。羡慕她们可以听到那么多夫子大贤的教导指导,学到那么多高深精巧的学问,可以与众多同窗一起高谈阔论,可以自由的阅览那么多书……直到我十二岁那年,老师让我参加了入院测试。”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有些飘渺虚幻起来,眼神变得轻柔,淡淡的悦色如同撒在花瓣上的露水一样染在她幽深的眸色上,一时间如同暗夜的星光般,璀璨起来,看得即便是燕良驹心里也不禁想起自己幼时的种种温馨场面。
那一场如诗如花般梦幻的春花秋月时光,揉和着她最喜欢的墨香、书韵,成就了她有生以来最精彩、最绚烂的一段岁月。在那一段岁月里,有待她如亲女,呵护备至的老师,有青梅竹马,生死相随的谪阳,有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一群好友,心意相通,相互扶持。她记忆中的花山,风是最和煦的,景也是最秀丽的。她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每一条大路小道,她都曾经用自己的脚丈量过,她记得每一山上每一块岩石,记得书院每一道门槛,她记得典藏馆每一本书的位置。
“……我夙愿一朝得偿,只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最幸福的人,每日学习温书,绝不懈怠,唯求不让老师失望。老师也对我寄望很高,除了学业外,还安排了很多书院事务让我接触。我刚开始的时候还不知道老师其实已经属意我成为下一任山长,只是懵懂得听从她的安排,直到一次我意外地发现了花山的机密。”
孟秦和燕良驹听得陆颖回忆自花山成长的那一段没有任何不耐,相反她们听得相当认真。孟秦是因为母亲曾经仔细研究过陆颖的来历、性格、能力、背景,耳濡目染多了自然是知道的。燕良驹却是基本道听途说的,有时是从以前的同伴说的,有的是在酒楼茶馆里耳闻的。但她们谁都没有去过燕国,只因为过往“陆颖”二字的声望太盛,太过耀眼,两人虽然知道仇敌,恨归恨,从理智上却也不免抱了仰望的目光去看。如今这个曾经只能在传说中出现的人却出现在她们身边,亲口描述那一段她们其实都很熟悉的过往,两人心头不免别有一番滋味。
听到这里时,两人心中一跳:世人现如今都知道无坚是在花山铸造的。莫非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发现了?
司徒端敏不知两人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只继续道:“在大燕皇室中流传着一句话:得花山者得天下。几乎所有的人以为,这花山指的是花山学子,或者是花山书院在大燕超然的地位。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直到我在那里看见了那七个字。我便想,原来花山是指这里。”
“但是,想进入那里并不容易,我花了近两年时间好不容易在兼顾课业的同事,逐渐解开进入那里的方法。在这个过程中,我已经可以研制一些小型的炸弹。我曾在荒僻处试验过一次,试验用的动物被炸得只剩一摊血泥,地面全部被瞬间的高温烧得黑焦。是以,尽管我还没有进去,已经可以大概猜到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个时候我暗暗想,这个东西一定不能够暴露在天日下,否则天下大难将至。”
“后来不久,老师便出事了,我仓促下接任了山长之位。可惜内乱已起,我纵然绞尽脑汁,书院也经历了好几起波折。幸好有谪阳一直在帮我,否则我真是撑不下来。”
“进入那里后,里面的情况果然如我所料。唯一让我吃惊的是,里面有一本花山书院创始人留下来的手札,记录了他自己的生平与花山书院创立的缘由。我才知道原来当年大燕立国前,炸弹一类的热武器就出现了,并帮助□□赵烨很快的统一了各方势力,平定了内乱,击退了齐国的侵略,建立了大燕。然而大燕建国后,赵烨欲以热武器继续攻齐,实现天下一统的霸业,却被人阻止。此人是热武器的发明和制造者,虽然他一手创造了这种逆天的杀人武器,却并不愿见让这种武器大肆使用,尤其是用以侵略其他国家。燕□□与此人屡次争执不下,最后终于分道扬镳。燕□□不能杀此人,却又不能放任他,便将赐他封地花山,让人严加看守,此人也发誓此生非诏不出花山。此人虽然形同被圈禁,却依旧不乐见燕国与齐国纷战连绵,于是在山上开院授书,借教书之名向学子传播和平互利的思想。三十年后,在他去世前,他的努力终于让大燕朝廷开始讨论与齐国互市、遣使事宜。此人就是花山的创始人和第一任山长,姬香妃。”
“山长,难道当年你不愿意在那么好形式下攻齐而宁愿和谈,就是因为这个?”王六惊道,“因为你看了那本手札,所以想实现姬山长的遗愿?”
“我并非为了实现某个人愿望。”司徒端敏轻轻摇头,“得花山者得天下——王六,你认为什么这里的花山是指什么?”
王六疑惑道:“不就说书院里藏着的无坚吗?”
司徒端敏再次轻轻摇头:“凭借无坚的力量,如果运用得当,一统天下并非不可能的事情。可这个过程需要大造无坚,大用无坚,时间一长,无坚的秘密不再是秘密。纵然能够统一得了一世,可下一世呢,下下一世呢?皇女争位,骨肉相残,自然免不了要用上无坚,如此一来,天下便会日日倾血,天天死人,永无宁日。如此,你还觉得这无坚便是得了就可以得天下的吗?”
王六哑口无言。
连孟秦与燕良驹也对视了一眼,表情有些不自然。
“在看到手札的那一刻,我便知道那里放着的都不是好东西。那是一头吃人的怪兽,随时会挣脱主人的控制,把整个天下都吃下去的怪物。我对谪阳说,此生绝对不会打开那里。就让这头怪兽一直睡在那里,任何时候都不要去惊扰它……”
“你骗人!你说不打开那里,可你还是,你还是——”燕良驹立刻赤红着眼睛叫道,声音哽咽,“你根本不知道……到底死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那些士兵……根本还什么都没有看到,就被炸得连骨头都不剩了!!你明明知道,无坚拿出来会发生什么,可是你还是拿出来了,你这个虚伪的小人!!!”
王六哪里容得一个齐人辱骂陆颖,猛得站起来对着燕良驹吼道:“如果不是你们侵犯我大燕,山长放着书院好好的悠闲日子不过,犯得着去西北吗?如果你们自己不是先把我们燕人的命不当命,肆意杀戮掳掠,我们犯得着打过去吗?如果不是你们杀了谢将军,山长怎么会内疚懊恼至此,怎么会不得不破了自己的誓言制造无坚?难道就你们齐人是人,你们要喊打喊杀,我们就不能反抗的坐着任你们践踏吗?你怎知道山长乐见那些血流成河的景象,我当年日日跟着山长,自从谢将军死后,我就没见她真的高兴过。自无坚上了战场后,我就没有见她笑过。若她不是心中难过,又怎会只是破了五座城池就不顾其他人反对,坚持议和,你们知不知道当初山长当初顶了多大的压力和非议,有多少人在背后骂山长懦弱无能,骂山长愚昧短视,甚至说她是你们的走狗,与敌国勾结!换了你们,谁能做到,谁又会去做?如果没有山长,你们现在都是个渣,被无坚轰成的炮渣!!”
两人对瞪,若不是场合不对,都恨不得把对方立刻掐死了事。唯有孟秦望着陆颖不语,脸色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司徒端敏沉默了一会:“老师结束内战登上帝位后,便屡次招我进京。我虽然不乐意掺进朝政之中,但实在想念老师,便与谪阳上了京。那时,大燕的皇女除了老师,便只有康王。老师从康王府中出来,自然不会考虑立嗣康王。她从来视我如亲生,便暗示我将来让我与谪阳的第一个女儿继承储位。谪阳虽然是男子,但毕竟姓赵。从血统上来说,他也是大燕皇室后裔,只是血缘淡薄了些。不过只要老师愿意,这都不是问题。”
“然而进入皇宫后,我便觉得宫中种种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仿佛曾经去过。有些以前记忆中没有的画面,也慢慢想起来了,直到后来连老师也怀疑起来,在种种提示下,我在皇宫的马厩中找到了燕太女的玉印。我的年龄,我流落花山的时间,我头上恰巧同样位置的伤痕,包括我对皇宫的熟悉,让当时知情的所有人,都以为我其实是幼年死于大火的太女赵楠。”
孟秦瞪大了眼睛:“这也太——”
司徒端敏轻轻嘲笑:“莫说其他人,其实当时我自己也差不多这么认为。只是因为我是当事人,虽然想起一些片段,但是大部分地方还是空白,反而总让我觉得有些不太安心。但是这种不安,即便说与他人听,他们也只认为是我多虑了。因为当时几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赵楠,甚至我的相貌与老师有几分相似,都成了证据。”
孟秦嗤之以鼻:“你父君燕国柔岚帝卿是你老师弟弟。你与她相貌相似,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司徒端敏轻笑着道:“只是当时我何曾知道?大燕太女玉印是我找到的。燕太女玉印失踪了十几年,一朝复归,当时当日谁会想到我其实不是燕太女?老师想不到,我也想不到,其他人就更想不到了。”
“老师很高兴,原本她就打算将燕国交给我,这下更是理直气壮,名正言顺。我虽然知道自己逃不了,但还是忍不住想逃避。说到底,我还是喜欢在花山的生活,悠闲自在,书香相伴。这个时候,西北又传来了战讯,我不想马上接受储位,老师也希望我能先积累一些战功,所以我就去了西北。”
后面的事情,几乎在场人人都耳熟能详了。
燕国的花山书院山长,镇西将军,嫡亲王,西北的最高指挥者,燕帝最看重的学生,未来的大燕继承人,无坚的缔造者……一个又一个的光环套着的那个人——陆颖,也是大齐的眼中钉,肉中刺。直到无坚的出现,这个名字又被一层又一层鲜血浇注,变得凝重,血腥,无人不知。
“……孟获的人既是冲着我来的,只要我离开,其他人总会有条活路。虽然我曾与与谪阳许诺无论何时一定要同生共死,但是当时我两人已经被人流挤开,若是我能走远点,一则谪阳的压力会小些,二则说不定还有那么一分可能逃掉。我逃得越远,谪阳他们的危险便越小。”司徒端敏继续道,“只是不管我如何躲避,身上还是中了几箭,好容易撑到跑进一片小树林就昏过去了,再醒过来的时候,我已身在瑜王府。”
虽然时隔四年,那时流矢如同雨点般扑过来的情景,她还是不曾忘记,虽然批着盔甲,去依然中箭,身上也不是不痛。只是人一旦有了执念,便是不到最后一口气,都不会放弃。一如谪阳送她的巫风,不到断气不停蹄。巫风死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力气爬起来看它最后一眼。
“虽然我在书院那时曾经有心放端睿离开,但是并不认为这份微薄的情分能够让她放下两国血仇来救我,她的种种殷勤也统统被我当做别有用心,目的不外乎是从我这里套取燕国的机密,或者就是无坚的制造工艺。所以我也心安理得的受她照料,左不过最糟糕的就是一死而已。”
“我此生几次遭遇必死之局:爹爹死时我身体未痊愈,大燕灾后饥民无数,若无了老师收养只怕不是被饿死就是冻死,接掌书院后太女赵榕夜袭花山,若没有谪阳的及时救援我也决计无法留得最后一口气,而雷州一战中我被俘虏,已然肉在俎上却被游川舍命顶替下来。”经历过这么多生死,司徒端敏渐渐得也把生死看淡,只把活下来的每一天都当多出来的寿命,死便死矣,她并不畏惧。
然而死并不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活着的人往往必须付出更沉重的代价。
“时间一久,我便慢慢察觉到不对。为何瑜王府的厨子做的菜口感同爹爹相似,为何我明明第一次出院子便知道花园的路是如何走的……直到有一天孟获大将军察觉到不对,径直闯进来,端睿才不得不吐露,她早在燕国的时候,就发现我是端敏的事实,那一刻,记忆才慢慢恢复过来。”
孟秦问道:“我娘是绝难取信的人,她怎么会相信你的说辞呢?”
“你娘不是相信我说的话。太女金印是当年我的陪葬之一,而且你莫忘了,我有叶子在身边。”
孟秦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叶子,却是知道叶子的存在。作为皇室传承者的保护者,是任何其他人无法拥有的神秘宿卫。以母亲的地位,自然是知道如何辨认真伪。她猛然明白了:“当年,难道——是叶子救的你?”下意识看了一眼别佳。
司徒端敏看了一眼别佳,别佳会意,将当年的事情又重新讲述了一边。
燕良驹虽然身份不足以了解皇室辛秘,但是也曾隐约听母亲提起过叶子一次,顿时脸色又变了。
“再后面的事情,你当都知道了。”
孟秦默默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事:“这几年,我一直猜测你的身份。有一次趁陆观酒醉后问她——四年前母亲去陆府接的人是你。陆观说你——”
孟秦咬了咬唇,有些艰难道:“绝食数日,一心求死……我其实总有些不相信,你训斥我的时候,何尝像是不想活的人?可如今想来,那段日子,怕是你最难熬的日子吧。端敏,我……”她此刻只觉得羞愧难当,端敏最难过的时候,自己不但没有在一旁安慰分担,反而总是闹得她不得安生。
司徒端敏也有些意外孟秦居然能够查到这件隐秘之事,毕竟为了避开陆家人的耳目,她与孟姨已经很默契的不提那一段日子。她并没有自伤自怜的爱好,只淡淡一笑,不欲再提:“你该不是还记恨我这几年压迫你学这学那的事吧?那也就是对你,若是换一个人,你试试,看我可有那份耐心去教一个人?”
“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你了,我的太、女、殿、下!”孟秦本来有些内疚阴郁的心情被司徒端敏这么一打岔,顿时也哀伤不起来,满脸怒气的瞪着幼时的玩伴。
司徒端敏微微眯了眼睛,嘴角弯了弯,笑得云淡风轻。
送走了恋恋不舍的孟秦,留燕良驹一人在房间休息,又或者是给她时间缓冲一下刚刚听到的惊天秘闻,,司徒端敏对王六道:“虽然也给你准备了房间,不过,今天夜里可愿与我抵足而眠——书院里的事情,我想听你说说。”
“……是。”
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司徒端敏方才开口。有一种情绪叫做近乡情更怯,终于有一个人可以让她尽情的去了解最惦记的地方,最想念的人,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书院一切可好?”
“都好。”
“寒光可好?”
“她很好。”
“还有,代老、王老、葛老她们都还好么?”
“都好。虽然我这两年多半时间都在齐国,但是并没有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嗯……书院,今年应该又到入院测试的时候了吧?”
“是的,听说今年招到不少学生。”
“那就好。”
“……”
“……谪阳,他可好?”终于忍不住,问到重点了。
“郡卿也……好。”
“我听说,他现在在书院里做夫子,可有人为难他?”
“开始倒是有些无聊的人……不过,那些人哪里是郡卿的对手,而且书院也不会让郡卿受委屈。”
“嗯。”尽管早知道这些,但是亲耳听见王六这样说,司徒端敏才觉得仿佛是一颗心落了地。她一直不敢开口问谪阳现在心情如何,是否如同她这般……苦涩的思念着他一样想念着她,但又担心他情苦伤身,宁愿他已经看淡了这份情分,和随之而来的剧痛和哀伤。
王六半天再没有听见问话,以为她已经睡着。转过头,却见微白的月光下,山长头靠着天青色撒花锦枕,漆色的发随意的泄开在枕上,眼帘半垂,睫毛下的目光如同一泓沉默的湖水,黑不见底,静而生光,仿佛想痴了什么。
她忍不住握紧了被子下的手。山长自揭的身世秘密后,她总觉得心头有块骨头梗得慌,仿佛有些东西变得不那么纯粹了。看见山长时心头燃起的那种热烈,总是在下一刻又被什么压抑了下去,变得复杂而翻腾起来。回答山长的询问时,她明明心头有一大堆话想说,但是最后都咽回喉咙里,这让她不知道怎得生出一种浓烈的负疚和不安——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对山长阳奉阴违过。
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反倒是她先按捺不住了:“山长,你不想知道和宁的近况吗?”
司徒端敏抬了抬眼帘,黑黑的眸子带了一丝疑惑转了过来看着她:“和宁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