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她看向自己的双手,苍白纤细,冷冰冰。这是伊贺钦的手,或者说,是一个叫做源有惜的女孩子的手。
这个身体自她穿越以来一直都没有变过,现在却变得如此陌生。
仅仅是因为一个名字。
多么讽刺,这名字,最近还被千利博彦赋予在她身上。
“真是个怪圈啊……”卓越然叹息。
“我曾经被不同的人问过很多次相同的话。”她伸手按在自己胸口,感受某种微弱地跳动,“他们这样问我‘你会恨我吗’。当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只是觉得莫名其妙,似乎‘恨’这个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随时随地被说出口都不奇怪。但现在我才明白,对你们,对这个世界而言,这到底会唤起怎样的记忆。”
如果是我的话……
她喃喃自语。
“我好像明白你们所谓的‘恨’是怎么回事了。”她苦笑了笑,低头看自己被夜染黑的双手。
你问我要怎么做,其实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你。
黑色的双手在朦胧的视野中模糊。
她对镜中人笑了笑。
“你在笑什么?”
“我在笑我自己。当你问我如果是我的话会怎么办,你让我想到了自己。”
她问:“你想说什么?”
“我在想,人的机遇有时候真的是很奇怪。有时候你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承受不了的事情,结果,就那么过来了。有时候你以为自己走到尽头,却会有这样那样的人插入进来,改变以为是注定的结局。或许有些事情并不是只有作为当事人的自己才能做到。”
她突然回忆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段记忆,恍如隔世,却也历历在目。
原来是那样的笑容。过了太久,她竟连自己也看不清——原来是这样的吧。
“我突然想到我穿越过来的原因。”她看着她笑了起来,“或许,我们真的有些地方很相近。”
“什么方面?”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过去不是吗?也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冰蓝色双眼凝视着对方:“穿越过来的人不是我。”
卓越然点点头:“你说的没错。所以我决定不等你邀请,告诉你一些我的事情。”肩膀上的分量稍稍轻了一轻,当回忆起那些日子,她发现自己得到不少的力量。
手掌传来一点点的微温,她轻柔诉说着,关于自己的事。
“一开始的记忆,我有点模糊。我只记得自己的身体本来就不那么好,我之所以体弱大概是天生的吧。虽然我总是希望通往各方面的努力来忽略这一切。我想要跟大家一样,所以坚持上体育课,我不想因为发病而拖下学习进度,所以不舒服的时候也不愿意让大家知道。我情愿一个人忍耐,也不想让大家因为我身体的原因在做任何事的时候排除我。”
“就这么在希望和挣扎中摇摆了几年,大概在十四岁的时候,我确诊得了一种在我们世界无法医治的绝症。”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当时的自己是怎么样的。”
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是个误会。
世界失去了光彩,灰暗的好像没有尽头的长夜。
她只是呆愣地看着窗外,无法回过神,也没法集中精神去思考。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除了哭之外,什么也做不了。一天又一天,除了紧张焦虑间或哭哭啼啼就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我吃不下饭,也没有精神,还会经常做噩梦。”
“然后,我开始想办法否认现实带来的破坏性冲击。”
记忆是如此深刻,即使隔世,仍一幕一幕,清晰如昔。
“否认现实稍稍使我的心神安宁下来,才没有做出什么危险的消极行为。可惜,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多久。每况日下的身体无时无刻在提醒着我自欺欺人是多么的无力。挣扎也好,否认也好,都抹不去我身上插着的那些输液管。最后,我不得不接受现实。”
“我的情绪变得很坏,愤怒吞噬了我。”
她看着她。
她的平静是如此深刻,冰蓝色的眼睛丝毫没有生气,仿佛深海。
那个时候的自己是否也是如此?
是不是都是一样的呢?当我们绝望的时候。
我们都紧张焦虑过,也挣扎否认过。
对这样的人生,我们都是如此的愤怒……
“我是如此的愤怒,尽管我也不知道要去恨谁,我却对一切厌烦怨恨透顶。我问了自己无数个‘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我天生体弱?上天为什么对我那么不公平?为什么其他人能不费吹灰之力的保持身体健康,而我即使如何努力都是这样的结局?”
看到镜中人陷入沉思,她继续说道:“当我承受了一段时间的治疗,或许是因为化疗太痛苦,又或许因为疗效不显著,我经常会感到前途渺茫,失望无力,想到死亡,我就充满了恐惧,又想到牵累亲人,又令我产生很多内疚和孤单感。”
“当时真的好孤独啊!”
她叹息,继而微笑。
“就这样,在对死的困扰和压迫中,我得过且过了几年。突然有一天我想通了。那一天,我就像现在这样,面对着镜子。”她看着镜中的人,“我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勇敢面对死亡。你能想到吗?我所谓的‘勇敢’不过是偷偷将水果刀藏起来,打算割脉自杀。”
“当时的我好像等待被处决而又因为暂时没找到侩子手死刑被延期的死刑犯——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如果早晚不免一死,那么何必消磨在这残忍的等待中。我不能再承受这样的生活。我再也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
“可是有个人阻止了我。”
想到那个名字,她便觉得黑夜都温暖了几分。
“当时我正对着镜子,就像现在对着你一样,就连笑容也如出一辙。”
她看着她,还有那个无牵无挂的笑容。
多么的熟悉,和当时的自己一样,身处深深的绝望,这无法脱离的孤独感。
我们是如此的孤独,所以孤独如影随形。
“我像你现在这样,在镜子前对着自己笑着。”她回忆着那个被黑暗包围的夜晚,世界好像令人窒息的块垒向自己挤压膨胀。
“我觉得自己很勇敢,也鼓励自己要勇敢,我要面对现实,我要比死亡更快一步,我要提前结束这一切。这样我便不会感到绝望,孤独,愧疚,不公,无奈等等那些几乎让我窒息的情绪。”
“我举起刀,盯着我因为治疗而变得又青又肿的手腕,我想我一定可以做到的。”那个时候从来没有握过利器的自己,忍不住全身颤抖,不知道是因为脱离一切的想法让自己兴奋,还是痛苦令自己变得超脱绝决。“就当刀锋就要碰到我的手腕时,我听到邻床的徐旭在叫我的名字。”
徐旭,我是不是能像你一样呢?我的朋友。
即使见不到你,我还是能因为想到你而倍增勇气。
她还记得她的语调,小女生温柔娇嫩的语气。
那个家伙总是那么胆小……
“越然,你在那里吗?你能给我开灯吗?这里好黑,我好害怕。”
娇娇嫩嫩的语气里透露着恐惧,站在镜前的她呆愣了片刻,冲动的念头突然变得轻了几分,当她看见镜子里面无血色的女孩子正盯着自己看,手腕就不由颤抖起来。
不,她不用理她,反正她和自己一样都住重症病房,早晚都是要死的。她握紧手中的刀。
“越然,对不起,我吵醒你了吗?我今天……动不了身子,你能不能帮我开一下灯或者叫一下护士。我真的很害怕……”她的声音无力轻颤着,这个比自己更懦弱的女孩子一定又在哭泣。
她为什么要哭呢?哭是没有用的,她很想对着她大喊。
可是在回头的一瞬间,当她看见黑暗中朦朦胧胧的孤独身影,心中冰冷的一块被暖化了。
她只是呆愣了几秒钟,随即机械的放下水果刀,含糊应了一声,摸索着去开灯。
她看着灯光下一张涕泪纵横的脸蛋,怜悯之心油然而起。于是伸出双手,小心的将女孩子揽在自己怀里,按着她的背,尝试像母亲那样轻轻拍着。
“别哭了,现在灯开了,不要哭。”她听见自己说出这几年来说过的语调最温柔的话,“不要哭了,我陪你一会儿好吗?”
“嗯,嗯……”怀里的女孩子抽泣应者。
“你胆子可真小啊,黑夜有什么好怕的呢?”她柔声埋怨着。
“越然,陪我一会儿好吗?”
心中的念头现在变得虚无缥缈,她只是愣了几秒就不得不答应下来:“……好吧。”
“你不会去别的地方吧?”
她笑着,笑中带泪:“这里是病房,我能去哪里呢?”
“那么……你,你把水果刀放回去吧。”
她陡然呆住了。
怀里的女孩拽紧她的衣袖,把脑袋埋进她怀里,挂着泪珠的双眼怯怯看她。
她是看见了吧。
因为没有力气爬起身,也不敢大吵惊动到自己,所以情急之中才鼓起勇气喊出口。
由于她的一喊,好不容易鼓起的冲动烟消云散了。
“你……”一时间,搜遍脑海也说不出一句话回应。
“越然,你哪里都别去,在这里陪我好不好?”女孩边抽泣边小声说着,“作为交换我也一定陪着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发生什么事……”
一遍又一遍,她小声地重复着,拽紧她的衣服,似乎是生怕她改变主意。
她只觉得泪水终于顺着自己的脸庞落下,连同身体中的寒冷被蒸发在空气中。
好……好的……我哪里都不去。
她听见自己答应着,脑袋抵靠在女孩的肩膀。
“黑夜里那个身患重病的女孩子拯救了我。”
她身子轻轻贴近镜面。
“你说人生的际遇是不是就是那么奇怪,当你觉得一切都是会走向绝望,却会有人介入进来,将你带出自己一直在重复的怪圈。那一天之后我一直都在想,或许那天我死了,世界还是会照常运转,我身边的人会因为我的离去伤心一阵子,然后继续生活。似乎一切都不会改变太多。然而,或许并不都是这样的。”
伸手,她轻轻按在光滑的镜面,原来那上面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凉。是因为承载了一个人的灵魂的原因吗?
“只要我们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就一定能将自己身上的某些东西传递出去。喜悦也好,温暖也好,希望也好,想法也好,无论是什么,都会因为我们的存在或多或少影响到身边的人。就像那个晚上,徐旭给了我勇气,现在能让我面对面的和你站在一起。”
“我不明白你说的故事到底跟我……”
“是啊,你问我如果是我的话,如果是我遇到那样的事情的话我会怎么做。”她垂睫,轻叹,“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在那样的环境下,在我看来,你真的很厉害很勇敢的承受了很多。公平与不公平,抉择与舍弃,当你说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想,换做是我的话一定没你做得更好。但是你知道吗?当你在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同时我也在想,或许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换做是谁的问题。”
她缓缓靠近她,手掌紧贴镜面,夜色中,整个人的轮廓一丝一毫印在她冰蓝色的瞳仁里。
“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事情,是再天才再优秀的人都解决不了的。我想或许你的问题换做任何人都解决不了。因为听上去,这真的不是一个人的问题。你背负了的东西要如何形容,就如你所说,即使听完了你的事情,我也无法完全理解。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那个时候的我因为罹患绝症而对人生绝望,这是怎样的心情我身边的人也不会理解。可是当我想起徐旭,我终于明白了一些事。”
脑海中浮现出的那个单薄胆小的女生,从来都没有因为时间距离而变得模糊分毫。
徐旭,就算是胆小爱哭的你,也能传递给我想象不到的力量。
“如果总是一个人的话,那么长的旅途,是很难走下去的。光是一个渺小的孤单就足以将人击倒。”
“我很遗憾那个时候你不得不独自面对眼前的一切,但是很多情况我们没办法选择‘如果’,对也好,错也好,不管过去是怎么样的还是必须面对你说的现实走下去不是吗?如果面对的情况换做是谁都无法做得更好,那么也只能努力接受。”
“可是总不会是一个人的。”
面对镜像中苍白笑颜的人,她终于能坦然微笑。
和她对话了那么多次,她才终于明白自己要如何面对。
不用怀着戒备之心,不用惶惑的猜疑。
只要坦诚的说出来就好。
“我一个人在病房折腾了那些年,终于等到了我最好的朋友徐旭。如果那个晚上不是因为她,我就没有机会拥有最重要的朋友,也不会穿越过来遇见佐助,遇见鼬,遇见你。我很庆幸能遇见徐旭。从那天起,我明白一些事:力量未必只能来自于自己,我们总有一天会遇见一个能带给自己力量和勇气的人。在某一天,某一个地点,正好有个人出现在那里,去和你一起完成很重要的事情。”
黑暗中褐色瞳仁闪烁着温暖的光,她看着镜像外自己的脸庞绽放出柔和的笑容。
从未想过在那么多年后,自己也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简简单单,坦诚无碍的笑颜。
几乎就要被遗忘。
耳边回荡着她的话:正好有一个人会出现……在某个地方,某个时间……
这会是她所等待的答案吗?
真奇怪,到了舌尖的嘲讽为何就无法吐出口,想要回敬一个讥诮的笑,却也无力扬起嘴角。
她是如此坦然,那平静坦白的样子却能将一切虚伪掩饰击败。
“某一个人……某一个时间……”
在某一个地点。
陪着她完成一个人不能完成的事情。
听上去真不错呢。
视线落于她贴在镜面上的手,娇小的手掌传来的温度似乎能透过坚硬的介质传递过来,夜色不知不觉小心退步在她身后,她的身影渐渐越发清晰。
天要亮了吗?
快要亮了吧。
“听上去真不错呢……”再一次默念,她微微抬起头,嘴角逝去笑容。
或许这才是她原来的样子,卓越然告诉自己。
退去平静的微笑,眼前人莹亮的双眸带着某种能穿透人心的洞察力,当她专注的时候,被淡化了太久的敏锐就显现出来。
毫无掩饰之下的女子,敏锐而细腻。
那么多年从未改变的……
“那么总有一天我也会等到么?和我共同完成重要事的人?”
“一定会。”
“或许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或许你会是我遇见的那个人?”
“也许。”
“那么,如果对我而言重要的事已经都过去了要怎么办呢?”
这一次她并未笑,审视的目光盯着她的双眸。
“我没有了家园,亲手杀死了弟弟,战场上将我带回的人,我亲手毁了他的全家,而现在的我已经没有所谓的家乡。重要的事现在剩下的还有什么?我想象不到。”
她笑,苦涩却并不哀伤。
“你说的话很讨人喜欢。不过,很可惜这并不能打动我。你应该更现实一些,这个世界本来的面目,你还未能完全认清。”
“你所谓的没有认清是什么?”
“比如说,在听了你的故事之后,我杀你的念头从未动摇。”
她说,平静无碍。
她低头沉默。
“这一次为什么不惊讶也不喊叫了?你也开始觉得我无可救药了吧。”
“我想我大概明白你的目的。”卓越然淡淡说道。
她一愣,锐利的双眸紧盯她:“说给我听听。”
“以前我无法确定,但今天晚上,我清楚了很多事。你确实有心要杀我,这一点我从跳崖的那天起,就明白了你不会在乎我的性命。说来也不会太奇怪,你连自己的性命都放弃了不是吗?”
已经没有重要的事情了。
眼前的人这一次没有撒谎……
“很遗憾,你让我跳崖的计划没有成功,佐助救了我。于是你又有了另一个计划:煽动我卖了佐助。”
“其实你不过是想要借小夏师兄的手杀了我。或许你根本不用那么做我们也活不长,然而因为你的愿望过于迫切,想要彻底落实,所以才教唆我去惹上那样恐怖的人。”她顿了顿,叹了口气,继续道,“让我想明白这些事情并不难,我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也明白你对我不会报以什么希望。你从来不告诉我你救我的目的,因为根本没有必要,你只是想杀了我。”
“有一件事,你的确没有骗我,”看着镜像中的人,她平静说道:“你杀我并不是因为你特别恨我。当然,也不像你说的因为我会对木叶造成极大伤害所以想要杀我。”
“那么理由是什么呢?”
迟疑了片刻,她再度苦笑。
“还有别的原因吗?你只是想杀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