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薄云缠上不圆满的半月,令其看上去欲隐欲出,不知是月欲挣脱其间,还是云欲摆脱月晕。
星辰暗淡,躲入沉重夜幕,只留云与月在无边无际的苍穹纠缠不休。
远处能听见海的波涛声,潮起潮落,依循着某种未知的节奏和韵律,海水轻柔的拍打在岩石上激起飞乱的浪花的声音。
“你还是不要站在外面吹风的好,已经是深秋的天气,这一季的海风很冷,你的病还未好,还是进帐子里休息吧。”
卓越然收回投向天空的视线,回过神,看向手抱琵琶的俊美少年,他叫什么来着,由里。
“谢谢你。我再等一会儿就走。”她无力笑笑。
现在要吹吹海风才好,否则脑袋会因为高速运转而当机的吧。
由里朝她走近几步,白皙的脸庞上掠过一丝收藏不住的好奇:“你在看什么?天空有什么好看的?”
“不,没有什么好看的。”
“那还看得出神?”
“就是因为没有什么好看的,才会迷茫吧。”卓越然喃喃道,“因为太大了,大的好像什么都能装下,大的好像能装下的一切都变得那么渺小,星星也好,云彩也好,月亮也好,在那么大的天空下就都变得不像那么回事儿了。”
“听上去有点让人犯糊涂呢。”少年放下琵琶,也朝天空看去。
“有时候,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还是看看天空的好吧。你便会觉得比太阳星辰更加渺小的自己生存在天地间,那些烦恼也一并变得渺小了,再大的问题也都不算什么了。哪怕……”
“哪怕什么?”由里问道。
“哪怕就算自己死了,世界还是一如既往的运转,天空还是世世代代毫无变化。”
“这想法有点吓人。”
她叹了一口气。
“有惜在烦恼什么吗?”
她先是一愣,才想起自己已经被命名为“有惜”这件事,说起来千利博彦真是不错的老板,公布的每一道命令几乎马上就能完全通传给手下所有人,大家已经很快适应她是个叫“有惜”的美少年的事实了。
“烦恼……已经多得快撑破我的头皮了。”她苦笑。
“能不去想么?”
“我也想啊!”她摇头。
“能跟我说说吗?”
她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才道:“由里年纪也不大吧。”
“我十五岁,有惜呢?”
“我……呃……十八岁……吧……”她其实自己也不确定了。
“你比看上去要小好多呢。”少年笑笑,他长得颇为秀气,一笑之间嫣然如画。
“是……是嘛……”她傻笑两声,清清嗓子继续道,“由里既然年纪不大,那么十年前那场水之国与火之国的战争一定也记不清楚了吧。”
“我记得很清楚哦。”
“诶?”
“就是那场战争的原因,家里才剩下我一个人了嘛。”少年还是笑着,毫无凄苦之情。
“那……一定很惨吧。”
“算是吧,之前吃过一些苦头,后来因为被卖给了千利先生,所以比起遗孤来,日子就好过很多了。”
“你说的遗孤是战争的遗孤?”
“是啊,那个时候运气不好一点,会被拿去做挡箭牌的。”
卓越然垂头不语。
“有惜也是吗,在战争的时候死去了亲人?”由里在她身边坐下,长而柔的发束在一起,发丝随风轻舞,他的声音很清很柔,属于伶人的声音。
“嗯……”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因为是战争啊。”
她看了身边开始拨弄琴弦的少年,这家伙倒是很有觉悟的嘛……
“由里也听说过源氏家族的事情吧。听说在战争中被灭族了。”她随口问道。
“是啊,曾经是那么高贵的家族。”少年修长的手指摆弄着琵琶,调校音色。
“还有名为《源氏簿》的东西流传于世啊。”
“那个啊,”弹出一个音,少年浅笑道,“真不知道让人说什么好呢?”
“由里知道么?《源氏簿》和源氏一族有什么关系?”
“知道啊。这是水之国人人皆知的事情嘛。”
透明到能用肉眼看清的月色洒落在少年的肩膀。
如织的月光下,由里开始弹起了琵琶。
音色就好像有形的流水一般从他的指尖流淌,伴随他柔和的嗓音,娓娓诉说一段几乎被遗忘的往事。
曾经有个显赫的家族,无论是权利还是财富在国内都无能出其右者。
这个家族延续了几百年,一直以来都保有着一个传统。每当家族的嫡系中诞生了女孩子,父母就会为她做一本漂亮的绢绣本子。
因为权倾一时,总会有许多家族希冀能借由联姻攀上权利的顶峰。于是长老们会将来提亲的人名记于簿子之上。
琴声和着海声,海声伴着乐音,潮起潮落,起起伏伏,时而低吟回绕,时而清脆明亮,月色跳跃在少年拨弄琴弦的手指间,风萦绕在他挽起的白色长袖,时卷时舒。
不由自主,卓越然越听越入神。
“久而久之,那本簿子会写满出色的男子的名字以及许多名门望族承诺的彩礼。听说长老们还会按照那些人的家世、才能、相貌、长幼排出次序。”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笛声。
好像是从苍茫的天空落下的音律,与月,与风,与海,天然混合在了一起,最后和由里琵琶毫无痕迹地会和。
“到了源氏一族家的女孩子成年之时,就是举办盛大的成年礼。不是神事,不是祭祀,却豪华灿烂不下于都城举办过的任何一场盛事啊。”
红樱染纱罗,丝竹弄晚风,今昔知几许,三千尽作尘……
“最终会在成年礼上决定究竟是选择哪家的公子作为枕边人。”
笛声充盈在广阔的天宇间,如若与夜色相为融合,时而孤寂,时而苍茫;琵琶铮铮,拨出明亮清越连星辰都暗淡,月光如有形,淋漓身上又被晚风吹化揉着乐声蚀进骨里。简单的两件乐器招惹来原属于天上之音,与天地水乳般交融,一时间,笛不是笛,琵琶不是琵琶,乐不是乐,万物尽化之于六合。
“可惜这样的传统沿袭了几世,战争为之画上了休止符。”
“源氏家族终于在最后的一场战争中尽皆覆灭,唯有《源氏簿》的传统变了味地在贵族中流传。”
昔日何处寻,悄做殷殷语,佳人无所踪,颠倒笔下人……
曲终收拨而笛声逝,一切繁华如过眼云烟尽皆散去,唯独月光,潮声,晚风不息不止。
卓越然呆呆坐着,与夜色面对着面。
“有惜,你怎么流泪了?”
耳边传来少年由里的声音。
“我……”她伸手胡乱擦了擦眼睛,“没什么,你的琵琶弹得真好,听着都让我有点伤感。”
“是吗?那真不好意思。我没想要你伤心呢。”由里欠首露出抱歉的样子。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的琵琶让我明白了,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啊?”
“这世道变化的真快呢,原本繁华的家族,现在再也没有人问津了吧。”
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倔强而又认真的脸庞。
佐助……
她突然很想他。
之前做了很大的努力让自己专注在眼前的事情上,可一松懈,便又不自觉地想起那个人了。
从很大的程度上,宇智波家族也好,伊贺家族也好,源氏也好,都是一样的吧。繁华过尽,兴衰如流云,遗留于世的人们,逃脱不了往日的虚幻,苦苦挣扎着。一切好像过去了,又好像没有过去一般。
好像被什么东西困住了一样。
“那也没有办法,这是乱世嘛。”由里这么说着。
“是啊,是乱世呢。”她默念了一遍。
“烦恼还是有吧?”
“嗯,不过,你让我多少明白了一些东西。还是要谢谢你,由里。”
“哪里,我总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做,呵呵。”少年又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
“你的琵琶真的很神奇,刚才我还觉得自己听到了笛声。”
“确实有笛声啊。”由里低头认真松了松琴弦。
“诶?那是谁在吹呢?真是太好了,完全融入在乐声中了,让人觉得好像仙乐一样。”
背后传来冷淡的声音。
“当然是我。”
她吓了一跳,差点就要尖叫出声。回头,看见月下明黄一袭长裙的某人,正透过月光看着自己。
因为侵入夜色而成为淡紫的眸子打量着她。
“先生。”由里抱起琵琶站起,向他欠了欠身,由衷感叹,“您的笛子真是太美了,我果然还是不及啊。”
千利博彦挥了挥手:“你年纪还小,等手有力量一点了,自然会更好。”
由里露出欣喜外加崇拜的神情。
“你。”美人指着卓越然。
“我?”
“听过由里的琵琶了吧。”
“是啊,很好听。”卓越然笑笑。
“那么明天就开始学。”
“啊?”她惊讶。
“明天就学琵琶,跟着由里学。”
“什么啊怎么那么突然……”
“很快就要入宫了。我的陪侍至少要学会调校乐器。”撂下这句话,他转身离去。
她无奈目送他远去,发现身边的由里正露出被重视的愉快神情。
“那个……”我不识乐谱的,她很想那么说。
“日后就请多多指教吧。”由里看来很来劲。
她暗自觉得好笑:真的是要把我培养成艺人了吧,千利妖人。
*
“刚才你听见什么吗?好像有人在弹琵琶和吹笛子。”奈奈子放下笔,回头看向阴影里的少年。
背靠屏风,弯起一条修长的腿,左手搭在膝盖上,清风摇曳烛火,面具后的少年神情未知,但也露出倾听的样子。
“没想到在这旷野的地方也能听见如此美妙的乐声啊,像是天上落下的仙乐一般。”奈奈子感叹着。
阿茉在一旁小声嘀咕:“小姐您别这么说,那些忍者不是说过了么,这片平原是以前的古战场,那么黑的晚上不见人影,还听见音乐什么的,听上去怪吓人的。”
“不用害怕啊,阿茉,这里不是有木叶的忍者保护我们。”
小心瞥了一眼与自己五步之遥的面具少年,阿茉用只有奈奈子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可是,小姐,你不觉得可疑吗?这个人半路上就这么凭空出现的……”
“我不是说过了么?这个是伊贺大人派来保护我们的暗部,出发的时候她捎人来悄悄告诉我的。”
“可是……您让我偷偷去拿护卫的衣服给他穿上真的不要紧吗?不告诉木叶的忍者……”
“都说了,这个是伊贺大人的吩咐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是暗中的保护。”
阿茉咬了咬下唇:“小姐……我听说……伊贺大人不是很可靠……”
奈奈子凝眉:“谁说的?”
“就是……就是井野小姐他们,我听他们提起伊贺大人的时候口气都很不好。”
“哼!”
远处的少年发出冷哼。
阿茉吓了一大跳,赶紧握住奈奈子的手。
“阿茉,别再说多余的话了。”
侍女不得已低下头。
归于宁静的夜中又悠然传来美妙的乐声。
绵长中带有跃动的旋律,起伏中有着恢弘的气象。
奈奈子说得没有错,只是横笛和琵琶而已的两件乐器,却编织成了华丽的乐章填满了天与地之间。虽然不是很通音律,无疑,这是很高超的乐手。特别是吹笛的那个人,能吹出气息如此平稳而又音色纯净毫无气声的,相当难得。
“和火之国的笛子很不一样呢。”聆听片刻,阿茉道。
“是曲笛。”奈奈子道,“因为对气息和技法的要求很高,所以很少人能吹出动听的音乐。我听闻水之国第一的笛手擅长吹奏的就是曲笛。公主的生日当夜也会邀请那位先生上殿演奏呢。”
“是比这笛手吹得更好的笛师吗?”
“说是水之国第一,但民间确实也有很多高手的吧。”顿了顿,奈奈子道,“夕颜公主一直都说,希望能让伊贺大人也听听水之国第一的雅乐。”
沉默许久的少年终于向光明处投来了关注:“伊贺大人,是指那个伊贺钦?”
看见少年终于有了动静,奈奈子欣喜地道:“是啊,就是木叶暗部的那位部长大人,伊贺钦。”
“她还会去?”
“还会?”
佐助顿了一顿,才平缓道:“我是说,夕颜公主听谁说那个暗部部长伊贺钦会亲自上殿暴露在众目睽睽下?”
“这……我倒也不清楚。”奈奈子沉吟道,“原本也是不可能的吧。怎么说也是暗部部长,我之前也和夕颜公主说过,暗部可不会参与那种吸引人眼光的盛事……可奇怪的是夕颜似乎很肯定,今天早上还特地叫人带了口信给我,说伊贺钦正在来这里的路上……”虽然公主再三吩咐叫自己不要说出去,但这里都是自己人,应该不要紧吧。
“你说什么!”佐助一闪到她身前,“你确定是今天收到口信的吗?”
稍稍有点被惊吓道,奈奈子按着胸口道:“是……是呢……是说伊贺钦会来殿上见她。不过是机密的事情,所以只对我说,连大名也不知道。”
“她要怎么去见她?”
“公主没有说。”
“是雾隐的忍者告知公主的吗?”
奈奈子摇了摇头:“夕颜虽然和水影关系很好,但是大家都尽量避免她掺和到忍者的事情中去。”她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实在很叫大家头疼。沉吟片刻,她缓缓道:“其实,我觉得大名很不希望公主和别国的忍者扯上关系,她这么小心翼翼连信也不敢写,估计也不会是什么正大光明的去见伊贺大人。她还说到时候让我一并见见,我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那就去见吧。”
“啊?”奈奈子诧异道。
“那就按照公主的意思,见见那位伊贺大人吧。”
忽明忽暗的烛光以及乐声绵长的夜里,男孩子低沉的嗓音有种蛊惑人心的魅力。
会是真的吗?那个弱不禁风的家伙会自己悄悄去见公主?
不,只是看上去脆弱的这个人,有着让人刮目相看的意志。尽管很多时候看上去傻傻乎乎,到了危机的关头却有令人琢磨不透的想法。
会是真的吗……
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也或者想到了什么,他在她面前坐下,静静对她说——
“去见那个人吧。去见伊贺钦,但是让我跟着你。”
原本想要先解决那个冒牌佐助的事情再来找她。
看来现在不必了。
如果那个家伙真的要去见公主……
面具后,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划出一个淡淡的笑。
你也很期待吧,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伊贺钦,或者,卓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