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冬季,眼前却是炙热的一幅炼狱图。
红色、紫色、褐色、黑色,斑斑驳驳的色块铺陈着大地,一块接着一块,连绵到了天际。除了乌鸦的啼叫,什么也听不到。
一切仿若静止的血色日暮中,他跟着他一步一趋走着。
他们还是晚来一步,战争已经结束。
火空黑羽显然有点失望,所以他识趣地走在了他身后保持一个剑身外的距离,这样如果他突然向他出手,他还有机会避开。他不会像前任或者再前任的师兄师姐那样不小心,被师父随手干掉。
所有人都死了之后,火空黑羽就剩下他最小的徒弟了——他十四岁的徒弟,千利博彦。
尽管流经身边的景象很恐怖,他完全没有心思去看,而是全身心的注意力都放在血色夕阳下行动的这个躯体,他要注意,仔细观察,不要错过师父的每一个动作,不要被他的不顺心随意干掉。
活着虽然没什么好,但是死了是怎么样的他不知道,因此他选择活下去。
眼前的身影顿了一顿。千利博彦也跟着停下,倒退一步。
不远处,有个弯着腰的小女孩。
她背对着他们,聚精会神地在死尸上翻找着什么,或许她太专心了一点,对他们的出现无知无觉。她看上去顶多不过七八岁,蓬头垢面,裹着肮脏的破乱衣服,肩膀的一边布料耷拉下来,在冬季寒风里摇摇摆摆,露出的一截肩膀白皙柔嫩并不如一般孤儿那般粗糙黝黑,破碎的衣料如果仔细分辨的话都是上好的料子,原本应该价格不菲。
“丫头,你在找什么?”他听见师父这么问她。
女孩顿了一顿,回过头,倒没有露出担惊受怕的表情,只是平静地回答:“找东西吃。”
“哦?不害怕么,死人身上的东西多半都不干净。”
“没什么,吃过很多次了。”
原先因为错过大战而懊恼不已的师父,脸庞上居然划过了一丝笑意:“你的父母呢?”
女孩子露出了迷茫神情,她歪着脑袋似乎努力回忆,但显然那里一片空白,半晌她回答:“我……记不太清楚。”指了指脑袋,她继续道:“这里,好像出了问题,我……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痛苦只是平静的,几乎没有耽搁一分钟,她回答完了之后又开始继续在尸体中翻东西吃。
“呵呵。”火空黑羽发出了一声轻笑。
他意识到这不会是个好兆头。
果然,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他的师父转过身淡淡对他说道:“要不要带回去养养看看呢,小彦。”
他耸了耸肩膀,心想:反正挨不过一个月的。
就算是市集上买回来的生病小狗也可以存活个把月,但是到了火空黑羽的手上即使是原本再怎样健康的人,也活不了多久。他不觉得眼前小小的女孩子会活得久,何况她看上去原本像是贵族家的孩子,脑袋也实成的可怕。
跟着火空黑羽的话死亡对她来说只是个时间问题。
但是师父说了,要带回去养,所以他还能发什么评论呢?
接下来事情就顺理成章得吓人。火空黑羽根本不管别人什么感受,强迫地让人家认自己做师父,又强迫地给人家换了名字。趣味还是那么没有美感,明明是冬天却管人家叫“夏”。
千利博彦觉得这很不公平。
事实上,火空黑羽这个老家伙从来不赚钱,他们所有的盘缠都是他去做暗杀工作赚来的,凭什么养了个人要跟着师父的姓。就饲养上来说,他根本就没有出过什么力气,搞不好女孩子被杀掉还要他来收尸。
他决定她应该跟他的姓才对。
为此他们大打出手。
结果他失败了,不得不妥协。
像这样的争执之后还发生过很多次。在吵吵闹闹中,混混乱乱中,小夏的童年就这么不太平安地度过。但奇怪的是,她竟还是活了下来,没有对过去的记忆,也没有过多的迷茫。她不若他想象中那么脆弱,反而有时坚韧的吓人。他原本极为讨厌自己的身后还要跟着个跌跌冲冲的小丫头,久而久之反而习惯了她的存在。她虽然笨拙却直截了当的方式,他教她剑式时她认真受教的样子,每一件在他看来都很新鲜稀奇。看着这样的她一天又一天没心没肺的长大,他觉得不管发生多么不尽如人意的事情,只要她在身边的话心总能很快平静下来。
原本平淡毫无生气的日子,被叫做火空黑夏的小丫头搅起了不少波澜。
为了这一抹生命中唯一的亮色,他努力让她在师父的刀口下活下来。不知不觉自己也精进到能和那个家伙比肩的地步。
然而,从内心里,他感到了不安。火空黑羽和自己教了她很多东西,该做的教了,不该做的也教了。
日复一日,他看着她渐渐长大,事实证明那个战场上蓬头垢面的小女孩有着美丽的脸庞,然而与这份美丽极不相衬的,她在杀戮中成长,他们并没有给过她太多的选择,并没有告诉她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不能回头。他们只是让她去做,为了一个对她而言或许根本没有意义的目的——变强,然后活下去。
有一天,她问了他一个问题。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是非观是什么东西?”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问道。
“谁跟你说这个事情?”他听见自己这么反问。
“算了,没什么。”她垂睫,走开。
自那一天后她变了。
是在思索么,那天的那个问题?是非观……他并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无论如何回答,似乎都不会是个好的答案。
这个问题深深困扰着他。无论如何思索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他有不祥的预感。
几个月后,他在一棵大树上发现了伤重到几近昏迷的小夏。下弦月的月光突然变得刺目而让人无处可藏。比月光更加刺目的,是她脸庞上映着月色的泪光。他伸出手,却不知要放在哪里,终于他暗叹着收回了手,转而用冷淡的声音问她:“谁,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虚弱无力地,她的唇轻轻呢喃:“这是我自己的无能……”
“是谁干的?”
“我……输给了他。”
“谁?”
“宇智波鼬。”她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落下。
他牢牢把这个名字记在心里,小心翼翼将她抱起:“我们走吧。”
“师兄……”
“说。”生平第一次,他听见她这么叫他。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不,你什么也没做错,那是攻击你的宇智波鼬的错。”他奇怪自己的声音也会变得这么温柔,“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我想起一些事情。关于我小时候的……事情。”她小声说着。
“怎么了?”
“我原来也是有家人的。”
“废话,否则你怎么被生下来。”
“我有父亲母亲,可是他们都死了。”
他沉默不语。
“我想起他们被埋葬的地方……可惜我碰见了宇智波鼬。”她断断续续说着,“我一直都很讨厌他。可是……可是这一次……有那么一会儿,有那么一会儿,我想,或许我不应该凭着自己喜好随意杀人。这么做……或许不好。”
他的心一痛,努力让自己冷静:“那就不要杀他。”
“我想,我认识他。我小时候似乎见过他……宇智波鼬。”她的声音渐渐微弱,几近无声。
他的身子一滞,这一刻,世界也变得无声。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师妹,毫无生气,脆弱迷茫,看着怀里渐渐昏睡过去的师妹,他的心被无措和愤怒紧紧围困。
原来如此,她渐渐想起了么?是因为那个宇智波鼬让她过去的记忆复苏?
在月光冷如霜的夜里,他不停奔跑着,仿佛要将周边的黑暗冲出一个突破口。
而宇智波鼬这个名字在他的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回响,久久不能平息。